夜行船

作者: 丁伯刚

五岁的黎明

五岁的马

你面朝江水

坐下

——海子《给安庆》

1

我们那地方,外婆给叫成“家婆”。但我们口里的这位“家婆”不是真家婆,她只比母亲大了两岁,是母亲娘家的一位同房长辈,为表尊重,母亲让我们“家婆”“家婆”地叫着。母亲娘家的亲人走的走,散的散,去世的去世,剩下家婆一家,相互来往便多。听说我们这次千里迢迢移民江西,家婆放心不下,坚持要把我们送到新地方,在那边安好家,她再回来。家婆是宽脸庞,紫黑面皮,脑后拖着圆溜溜的发髻,左眉心一颗黑痣有黄豆那么大。每说一句话,黑痣都要往上蹦一蹦,看似受了她大嗓门的惊吓,要从脸上蹦开去。

“要吃一点呢,桂花。吃不下也要吃。吃饱了,头就不晕了。”家婆盘腿坐在候船室一角的垫布上,手抓一块米粑,欠起身子递到我母亲面前。

米粑是离家头天蒸好的,用包袱皮扎紧,当路途上的干粮。另外还有几只鼓鼓囊囊的化肥袋,里面装满用糯米和玉米炸出的爆米花,谁饿了,可以随手抓一把吃。爆米花沥沥拉拉,进嘴的同时,总有不小部分碎成絮状,从指缝钻出,撒得满身都是。这就招致家婆一顿数落。

“小花子、小呆子、小侉子,”家婆叫,“还有小青青!”

家婆这叫的是一些小名,分别指我及我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糟逼逼的,也不怕雷打头?”家婆拍打着我们的领口和衣袖。

“你也不怕雷打头?”小青青伸手反指家婆。家婆低头,看到自己领口上、衣袖上,也沾了不少爆米花的碎屑。

“家婆你们吃。我吃过了,不饿的。”母亲斜身靠紧一床由包袱皮包住的棉被,脸色苍白,衰头耷脑,勉强挤出笑容瞄了瞄我们。看来她连说话,连笑的力气也没有了。

母亲晕车。母亲是天生的晕车。年轻时跟着父亲在外做手艺,走湖南,下江西,千里万里的,她一般只能靠两条腿走。一坐到车子上,不管什么车,汽车、人拉的黄包车,还有乡间那种轿式抬杠,反正吧,两脚一离开地面,她就晕。何况今天我们坐的是正儿八经的公交车,从高河到安庆,至少一个小时,母亲那晕,肯定是没法说。我同母亲一样,其实也晕得厉害。有记忆以来头一次出外,头一次坐公交车。我们兄妹四人各提一只米粑袋或爆米花袋,相互纠缠着,后面跟着母亲,母亲后面跟着家婆,老老少少牵牵连连,大呼小叫挤进车门。是那种长长的铰接式公交车,我们没有经验,被人群挤来挤去,挤到两节车厢接头处,好歹找个地方坐了。这里看不到车窗,只有伸缩篷的黑色橡胶布挡在眼前。随着车头转来转去,伸缩篷不停地伸伸缩缩,好比一把折扇,或公社宣传队搞演出的手风琴,打开,合起,再打开,再合起,快快乐乐地在演奏什么。脚下几块钢板也叽叽嘎嘎,交错着扭来扭去。转过一会儿扭过一会儿,一身的新鲜劲正浓着,我发现有些不对劲,头晕,想呕,浑身上下难受得很。脚下的钢板继续叽叽嘎嘎,用力扭来扭去。伸缩篷拼命演奏。我把脑袋斜搁在椅背上,两眼微微眯起,去看对面的母亲。母亲也以同样的姿势,脑袋斜搁,两眼微眯来看我。

“不舒服吧?”母亲问,“晕车吧?”

母亲自己晕,还想给我一点照顾。“把眼睛闭着。”可眼睛一闭,人整个失去了方向,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在无边虚空中翻滚不已。我吓了一跳,赶快把眼睛打开。

“都怪我,”母亲自责。她说是她把晕车的毛病传给我的。

“小花子,就不能把手上的书放一放吗?”家婆吆喝,“你是老大,要用心招呼好行李家伙。候船室人多手杂,走个神把东西弄丢了,你能找到谁?好说歹说就是不听,低头只晓得看书看书!”

“东西不都在吗?这么多人守着,丢得了?”我检查一下行李。家婆说:“到哪都放不下那本书。看来看去,不就把自己看成一个大书包?”家婆微皱起眉头。“书又不能吃不能喝,哪就看得那么起劲?回头把眼睛看成一双鸡逼眼,这样,这样……”

鸡逼眼也是我们乡下的土话,指的是那些近视眼。家婆哈哈笑着,两掌并拢,紧贴面门晃过来晃过去,模仿近视眼的样子。她说村子上某某人,就是看书把自己看成鸡逼眼的。鸡飞到灶台上拉屎,他根本不晓得是屎,摸到手还以为是根炒熟的豆角,塞进嘴巴就吃。

“也是作孽。”家婆道。

小青青依在母亲怀中,笑得一抖一抖。

“鸡屎吃到嘴里,不臭的呀?”小青青很认真地担着心,脸孔扭到一边,朝地面“呸呸”直吐。

母亲也跟着她们笑,却把两眼闭起。“看家婆这话说的……”母亲轻轻叹息着。

对家婆的话,母亲当然是不满的。自从我进学校读书后,母亲再也不叫我小名,而叫我读书的学名。在母亲眼里,我是她最得意的儿子,让家婆一番话糟蹋成这样,让她如何接受?

家婆话出口,收是收不回来了。她嘻嘻笑着,眼看小青青,朝母亲那边努努嘴做怪相,似乎发现了什么好笑的地方,让小青青去笑。小青青看看母亲,却找不出可笑的地方在哪,想问,又觉得没必要问,就算了。家婆想解释一下,随之也觉得没必要解释,也算了。家婆脾气不好,在远近一带是有名的。家婆自小无父无母,吃着百家饭长大,这个亲戚给碗粥,那个邻居端半碗菜,另外哪个姑娘大婶送来一件旧衣,等略略有点模样了,就被亲族里一位长年在外“帮人”的长辈带到下江一带,芜湖、南京、扬州甚至上海,入伙帮起人来。所谓帮人,同样是我们的说法,就是做佣人、做保姆的意思。有一次在回乡的轮船上,让人骗到乡下和家公结了婚。家公矮小、木讷、痴笨,属于村子里那种找不到老婆的老光棍。家婆犟脾气发作,把房里的东西一通乱砸,闹着要离开。族里人抓住她一顿死打,打得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趴在床上几天起不来。

家婆不再跑了。家婆成了家婆,跟在木讷、痴笨的家公后面一心过日子。脾气却越加火爆,稍有不满张口便骂,骂得眉上的黑痣像炒熟的黑豆,噼里啪啦直蹦——家公欠了她的,那个把她骗过来的族里长辈欠了她的,整个村子上的人没一个不欠了她的。她在家里吵,在外面吵。上下邻居见了她,如同见了活鬼,远远躲开去。一年后怀孕,生下个巴掌大的女伢,捏在手里吱吱吱,老鼠一般。老鼠日也吱吱,夜也吱吱。“哪里来的冤鬼!”家婆性子上来了,把哭闹不止的孩子倒提着丢进门角尿桶。等家公赶过来拎起,只剩出的气,没了进的气。一天后人没了。

给我们留下印象的家婆,已是四五十岁年纪了。她吃素。人们说是为早年溺死的孩子吃的,又说是因为家里生活差,吃不起荤,借口吃素好听点。家婆的脾气依然很坏,不过她的坏脾气多半只停留在邻居的悄悄私语中,到了我们面前,始终是笑漾漾的。“桂花,还记得回家呀?”每次见面,家婆总摆出长辈模样,责备着比她小两岁的母亲,就像在责备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家婆把母亲叫到房里低低私语,表达着她的关心与牵挂:“这一向好久没回来呢,家里还好吧?几个伢听话吧,同二姐夫没争没吵吧?”母亲从房里找出一双布鞋的鞋底,抽针引线帮着纳起来。家婆低头择菜,做着中午饭的准备。家婆的三个儿子,也就是我的三个母舅,其中两个比我还要小几岁,讲起话也是了不起的语重心长,一副做母舅的长辈口吻:“小花子、小呆子、小侉子,我同你们讲哦,平日做事,该小心时要小心,该稳重的尽量稳重。常言说得好,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二舅、三舅边同我们做游戏,边摆出未老先衰的小大人模样,谆谆教诲着。

“小呆子、小侉子这对花脚猫,又跑哪去了?”家婆一声喝。“这么没天没地钻来钻去,别把自己钻丢了呀。钻丢了,哭都哭不回来!”

家婆的一张嘴巴是不能停的,讲过这个,接着讲那个。

“小花子,”家婆找人找不到,把脸转向我,“你看到小呆子、小侉子去哪了?”

我哪知道小呆子、小侉子去哪了,还不是四处玩去了?我把头从书上抬起,茫茫然四处张望。小呆子、小侉子一个十二岁,一个九岁,正是贪玩的年纪,头一次到安庆,进城市,哪里都是新鲜的,哪里都是人生第一次。他们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动得的伸手动一下,动不得的,照样伸手要动一动。小呆子、小侉子就似两条鱼,哗啦啦,哗啦啦,钻在人丛深处。有时刚看到他们的身影,准备叫一声,随着哧溜一下,又钻到水深处不见了。再一转眼,他们又哧溜一声从人丛钻出,满脸通红,嚷嚷叫叫着出现在我们身边。

“妈,妈!隔壁那边还有一个大候船室,比我们这边大好多呢,”小呆子两臂伸开,朝身后一甩,比画了一个硕大无朋的姿势,“大这么多!”

“妈,到上海、南京的下水船开始检票上船了,好多人在排队。我们什么时候上船?”

“哥哥,哥哥,快来看戏!那边来了一队唱戏的,每个人穿花衣戴花帽,脸搽得像红鸡蛋。他们是到哪唱戏呀,到船上唱戏吗?”

小呆子、小侉子每次回来,都会带来不同的消息。

“船上有什么戏可唱的?”小侉子两眼炯炯有神,略歪起脑袋猜测,“他们只怕是去南京唱戏。”

“家婆,看那边,来了两个要饭的,一排排找人要钱要吃的!”

过了一会儿,小呆子、小侉子开始点数起候船室四周窗户的数量。点来点去,结果并不一致。争论一阵儿,再去点。接着异想天开,想数清大厅里的具体人数。从我们这个角落开始,一个个朝着人头点。候船大厅的人都拖着大包小包,牵家带口,你嚷我叫,挤满候船室的所有角落。“等下等下,莫动!”小呆子、小侉子不时拦住某个行走的人。对方以为有事,疑惑着问怎么了。“六百三十一!”小呆子、小侉子的手指从他身上一点而过,原来只是把他当作了一个数。一排排购票队伍从厅前拖到厅尾,再齐摆摆打个折,朝着候船区的座椅这边甩过来。购票的人和候船的人混成一堆,再朝着我们这个角落倾轧。有的人收脚不住,干脆踩到我们的塑料薄膜上。

家婆张开两臂,护着身边的行李。

“怎么走的路,长眼睛没有?”家婆不时大叫,“踩到我脚啦!”

“走开走开!过去过去!”家婆挥舞起手上的蛇皮袋,狠劲推着头顶上的人流。因着愤激,脑门上的一根青筋凸得厉害,眉心的那颗大黑痣更是跳了又跳。

候船大厅的天花板很高,高得让我有些晕眩。一根根粗大的水泥圆柱越过众人头顶,直朝那高处通上去。就在高得不能再高的地方,候船室的高音喇叭在一遍遍播送着轮船进港出港的信息:“下水……芜湖、芜湖……南京、南京……上海、上海……”“上水……九江、九江……汉口、汉口……”声音太飘,似一阵阵的雾气,或水流,不停从某个角落漫出,撞在墙壁上、天花板上。弹回来,再弹回去,又弹回来,反反复复,盘旋聚积。聚积到一定程度,接着朝下流动,与大厅里的人潮交融,冲刷。我们已听不太清具体的意思,只听到一片模糊水声:“湖、湖、湖……”“京、京、京……”“海、海、海……”我跟着小呆子、小侉子一起,仰面四处张望,想找到声音的来处,找到高音喇叭到底装在什么位置。圆柱和天花板在我们的视线里颠来倒去,伸伸缩缩,上下盘旋,晃得我两眼发花,也没找到个具体结果。

2

这次迁移,是半年之前着手准备的。半年前的某个夏日清晨,父亲和村上的人打了一架。父亲是个弹棉絮的手艺人,多半辈子在外面东跑西颠,难得到家里待上几天。有时出于各种原因,不得不待在生产队干活时,他也是三心二意,神魂颠倒,手笨脚粗。加上脾气不好,嘴巴多,惹得人人讨嫌,时不时为着丁点大的屁事同这个那个怄气吵嘴,直到狠狠打上一架。对方几个对付一个。父亲挨了打,吃了亏,手举一件被撕得稀烂的上衣,脸带血痕,找生产队找大队四处投诉,希望能有人出面主持公道。干部们却你推我我推你,有的干脆置之不理。“把他当狗叫!”干部们一脸嫌恶,看也不看站在面前絮絮叨叨、语不成句的那个高个子。父亲伤心至极,觉得在这个祖居之地真的无法支撑下去了,眼下唯一的出路是走,是搬迁,迁到几百上千里之外的江西去,那里有他做手艺待过多年的地方,人头熟,关系好。

户口迁移的手续办好了,刚做起几年的一幢房子毫不犹豫给卖了,一应家具也卖的卖,送的送。过完年的正月十三,母亲在鸡叫头遍时起床,给全家做了最后一餐饭,前来帮忙的两个亲戚拖着板车到了。大家匆匆吃过,分三路出发。父亲从村前过河,到十几里路外的公岭镇坐车,往当时怀宁县政府所在地石牌,给我转共青团的组织关系。两个亲戚用板车拖着我们的全部家当,几床被子、几只装衣服的旧木箱及其他一应杂物,从村子后面过河,上大路,经高河镇直接送到安庆大轮码头。母亲带着我们兄妹四个也准备动身。她里里外外四处看看,觉得没什么再收捡的了,把大门带上,摸出钥匙准备上锁。转身看房子的新主人等在一边,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意识到这已经是别人的家了,随即又把门推开,钥匙交到对方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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