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树
作者: 桦君一
飞机就要起飞了,航行时间是两小时十五分钟。抵达南京后,我将在机场乘坐一小时大巴,到一个叫赶驴口的地方。再由此转乘半小时面的,才能抵达这趟旅程的终点站——位于长江以南的某小镇——石涧镇。
空姐在过道里来回走着,不厌其烦地嘱咐乘客,要将随身携带的电器——手机和电脑都关闭,或调到飞行模式。座位前方的视频,在反复给乘客做着示范——?一旦遇到意外和紧急情况,如何打开降落伞自救。除了坐在我旁边的女人和她在前排的两个女儿还在不断地制造声音外,其他人都在沉默不响地按照空姐的要求,调整自己的坐姿,积极地做着飞行前的准备。一名空姐手腕上搭着毛毯走过来,询问有没有人需要。我要了一床,将它搭在腿上。这时,机舱的窗户关上了,我知道飞机即将起飞,心里却并不紧张,感觉睡意昏沉,巨大的倦意随时要袭来。但我不会真的睡着,当我将身体靠在椅子上,沉淀在时间底部的,一些细如沙砾的影像,便裹挟着一大团温暖而昏蒙的雾气,不连贯地从脑海中飘浮出来。
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多年前我们举家从南方小镇——石涧,迁往S市时坐的是火车。那时没有直达的交通工具,我们全家人就在几个城市之间辗转,花了两天两夜,终于到达了父亲为我们在S市置办的新家。一去三十年,再也没有回来过。
S市是一座非常年轻的城市,从原来的县改为市,还不到二十年。万象伊始,百业待兴,很快就从全国各地聚集了众多来这里寻找机会的人,拿那句说得烂俗的话是,这里生机勃勃,有无限发展的空间和可能性。我们落户S市的条件,其实并不成熟,父亲像跟谁赌气一样,坚决要将家迁到这里。来S市时我十八岁,刚刚参加完高考,成绩并不理想,与我想上的那所大学以一分之差失之交臂。苦闷了一段时间,父亲给我在S市报了一个财会班,校主任是父亲的朋友。三年学习期满,在校主任的推荐下,我进了当地一家大型服装公司,从一名普通出纳,做到财务主管,一做几十年。我三个月前辞职——如果不是在儿子的婚礼上再次晕倒,也许此刻,我还在那个狭长的,终日弥漫着植物新鲜气味的办公桌前,整理着堆积如山的数据。
儿子学的是国际金融,我的计划是,等他大学毕业,再读三年研究生,就让他来离家很近的那家证券公司上班。像所有桀骜不驯的年轻人一样,他一心想要自己安排自己的人生。大二上学期,不声不响地办了退学手续,用我给他的所有生活费买了一架相机,义无反顾地去了新疆。又从新疆到了西藏、青海和甘肃,再从甘肃去了陕西、宁夏、内蒙古和黑龙江。我从报纸上偶然看到他的摄影作品和对他的介绍,才知道他离开学校两年,足迹已踏遍大半个中国了。虽然震惊和恼怒,一切已既成事实,只能由他去了。小静是儿子在摄影途中认识的,两人一见如故,性格中都有偏执和疯狂的一面,为了梦想可以对现实中的一切不管不顾。儿子将小静领回家时,她已经怀孕了。儿子说:“妈,我和小静商量了一下,老爸不在了,我们常年在外面跑,家里留你一个人也寂寞孤单,有个小孩正好可以陪陪你。”
小静是山西人,长期在外面风吹日晒,皮肤有点糙。个子倒不矮。许是水质的关系,长着一口四环素牙,以一个母亲的眼光来看,她无论如何是配不上儿子的。我没想到儿子择偶标准这样出人意料,但感情的事谁能说得清,既然他愿意,旁人也没有理由反对。我同意他们的计划,愿意竭尽所能给他们举办一个不豪华但温馨浪漫的婚礼。小静的父母离异,婚礼那天都没有到场,倒是她的姑姑千里迢迢从老家赶过来了。按照我们这边的风俗,我将小静的姑姑请到了上座。婚礼办得很热闹,一共有二十多桌。我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没有经验,操办过程既紧张又累,但很充实快乐。儿子遇到了生命中的另一半,我牵挂的心,从此就可以放下了。
为了取个彩头,婚礼准时在上午十点十八分开始。当神采奕奕的主持人举着话筒,饱含深情地说着祝福新人的话,我脑子却突然陷入了短暂的空白。舞台两边的大屏幕,一直在滚动播放着儿子和小静的婚纱照。屏幕上,儿子和小静变换着各种姿势和服装,在梦幻般的光影衬托下,看起来有些失真。当姑姑挽着穿婚纱的小静,缓缓地穿过鲜花搭建的彩虹桥,向舞台这边走来,身着蓝色新郎礼服的儿子,情不自禁地朝她奔过去——不是走,是激动地小跑着迎向自己的新娘,全场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主持人将我和小静的姑姑请上台,一同接受新人的感谢。两个年轻人向姑姑三鞠躬,然后向我三鞠躬。儿子说:“妈妈您辛苦了。”走过来拥抱了我,将脸贴在我的脸上——小时候,他总是喜欢以这样的方式向我撒娇。儿子在流泪,有点哽咽地面向来宾说:“很长时间,我都不理解自己的母亲,现在才知道,她这辈子过得很苦!”这话让我鼻子一酸。和儿子在幸福中相拥而泣时,摄影师跑过来给我们拍照,闪光灯啪啪地响着,不知是不是这段时间太累了,我觉得有点眩晕,精神陷入恍惚状态。主持人随后请我对现场宾客和新人说几句话,我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儿子贴心地附在我耳边说:“别紧张,请放松,您是世间最棒的母亲!”我依旧无法集中精力,感觉两腿发沉,像踩在云朵上,身体支撑不住往下滑。儿子用胳膊圈住我,我还是一头栽倒了。
被送进医院后,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并没有发现我有什么重大疾病。医生说我长期贫血,血压高低压太近,这可能是造成经常晕倒的原因。长这么大,我几乎没生过什么病,也没有住过医院,平时偶有伤风感冒,都是自己在药店买点药,吃了就很快好了。这件事让我觉得,一个人身体的朽坏是猝不及防的,它没你想象的那么坚强。生命如雨中的房子,不会永远坚固如新,没准哪一天承受不了摧折,就要轰然倒塌。
住院观察了几天,医生给我开了一些常规药,就让我回家了。临走时,他特别交代,这次没查出大问题,并不代表以后就没问题。经常无缘无故地晕倒,说明身体已经发出了红色预警。他举例说以前医院收治过两起类似的病例,病人都没当回事,半年后,一个晕倒了便再也没有醒过来;另一个过马路时晕倒,被一辆避让不及的大货车从身上拦腰碾压过去,当场毙命。听了医生的话,儿子吓坏了。我让他不要多虑,不要太在意医生的话,我的身体我知道,以后多加注意就是了。说真的,除了这个,到目前为止,我还尚未发现自己的身体有其他毛病呢。平日里,我身体轻盈,脑子反应灵敏,胃口也不错,遇到对口的菜肴,还会添饭。
然而,夜里躺在床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我知道,我不可能每一次都这么幸运,如果下一回晕倒了再也醒不来,该怎么办?我并不畏惧死亡,实际上我无数次怀着淡然的心情,幻想过那个场面。蒙田说过,人活着就是为了学习如何去死。对于人而言,死是必然的结果,你可以把它看成是一场不得不面对的离开和告别,也可以把它想象成是一枚熟透的果子,自然离开了枝头。如果愿意,你还可以做别的延伸和想象。但到目前为止,我对死亡还缺乏诗意的想象,还没有练到“视黑夜为永昼”,面对生命的枯萎和突然的凋落,内心还有些许不甘。不管你愿意与否,事实是,对于任何活着的人而言,时间都在流逝,过一天少一天。我当即做了一个决定,趁身体可以,放下一切,出去走一走。
第一站,我理所当然地想到了回故乡。离开那么久,该回去看一看了。
二
飞机启动了,机身下面的轮子摩擦着地面,引擎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跑道长而宽阔,飞机喘着粗气,拖着庞大笨重的身躯朝前面缓慢跑去。随着一阵巨大的震颤,机身离开了地面,终于稳稳地飞上了天空。虽然并不紧张,我发觉自己的手心,还是沁出了细细的汗珠,飞机刹那飞离地面的轰鸣,让我耳朵一度失聪。我有点缺氧,心脏快速地跳着。然而十几分钟后,我适应了高空的环境,呼吸渐渐趋于平稳。
坐在我旁边的女人和她的两个女儿,有着亢奋的表达欲和食欲,从进机舱到现在,一直在不停地吃东西和说话。她们旅游回来,一看就是乘兴而去,乘兴而归。我闭着眼睛,不由得联想到了晨起窗外一群叽喳的鸟雀。一望便知,母女三个是简单而快乐的人,生活中没有长久的烦恼,安于现状,发自内心地热爱生活。人能这样活着有多好。但这不是真的,或者说不是全部。阳光普照大地,仍会有一些角落,会被它忽略。快乐是需要努力抵达的终点目标,有多少人真正拥有过它?梭罗在《瓦尔登湖》里说,有许多人在平静中度过了绝望的一生。对此我深信不疑。我的生命和眼前这个女人的生命是如此不同。从我有意识和情感以来,一直能清楚地感知到绝望的存在,它的锐利和重量是无形的,透明的空气一样,渗透包围着我的生活。在我过去的人生中,我坚持不懈地所做的一项努力,就是对绝望的无视。这种操练,让我变得坚韧,一度以为它已经不存在了,但儿子的婚礼让我知道,无论我看与不看,它都在那里——它没有消失,只是有效地将自己隐藏了。
空姐推着车子在给乘客发放饮料和点心,我不饿,只要了一杯白开水。空姐岁数都不大,声音甜美,每一个都那么青春靓丽,朝气蓬勃。我都不知道自己一生中是否曾有过这样的时刻,记忆中,我很早就衰老了。在儿子的婚礼上,这种感觉再次从众多的感觉中被提了出来。我第一次意识到,一个女人最年轻好看的时刻,就是她穿上婚纱,与相爱的人十指相扣的时刻。那天在婚礼上,小静说感谢上天给了她这么好一位爱人,自己将永远为此感恩。她说完眼含热泪,依偎在儿子身边,如雨中绽放的一朵莲花——女人只有遇到自己爱的人,才能如此盛放,我相信是爱打开了她身上隐秘的花瓣。
现在想来,在儿子婚礼上我思想数次开小差,不仅仅有身体上的疲乏,或许还有别的。此刻,当我陷入回忆,有些以为永远丢失和遗落的记忆,随着飞机的轰鸣,再次渐渐浮现。三十多年了,我参加工作,结婚生子,生活按部就班,过着和别人一样的生活,一个平凡女人该经历的,我都在慢慢地经历着。生活不悲不喜,不好不坏,就像一潭静止的湖水。我忘了女人应该像玫瑰一样绽放,火焰一样燃烧,烟花一样灿烂——哪怕随后是永久的灰烬和黑夜。当生命的秋色掩杀而来,我才蓦然惊觉,在长达半个世纪的光阴中,作为一个女人,我竟然从未真正地活过。
我的婚姻是天下所有平淡无奇的婚姻中的一个,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在社会生活中,按照普通人的标准,它有一万个存在的理由,理所当然地消耗着我的青春年华,也理所当然地拖垮了我的身体。它的平静和温暖,不可置疑的正确性,释放出恒久的钝力,在内部夜以继日地消解着我。于悄无声息中,遮蔽了我生命中一切的缺憾和不足,让我不知不觉地甘愿搭上一生。
这样的人生是对的吗?为了某种需要,人在生活中的妥协和自我牺牲,真的可以给生命带来补偿和价值吗?
我有时会下意识地自问,一个因爱情而建立的婚姻会是什么样?它会不会让生活中那么多琐碎而庸常的日子,变得更容易度过?或者,当你与相爱的人组建一个家庭,所有一成不变的日子,都会涂抹上别样的色彩?至此,婚姻生活将以你想象不到的美好方式展开,也必将以你想象不到的美好方式,了无遗憾地结束。那是怎样的幸运——当一个人在长期静谧无声的爱的濡染中,与喜欢的人一同走向衰老,满足地停止了对尘世的最后一口吐纳,肉身化为尘埃。可以试着想一想,当相爱的坟茔,两两相望,上面长满鲜嫩多汁的青草和粉红色的花瓣,这画面和场景多么动人。
然而我们多数人,一辈子从未有过这样的运气和机遇。在茫茫人海中,你茫然地走着,寻找着,到生命终了,还是一无所获。那个一面之缘,就能深刻地拨动你心弦的人,他究竟在哪里?是否真的存在?
——这个问题对于我,并不困难,我可以毫不费力地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它如深埋在时间中的一颗遗珠,我确信自己曾经触摸过它的光芒。那是发生在我人生的初年,清寂的岁月,有冗长的走不到尽头的孤独,那时我不过是一个没有经历过多少世事的落落寡欢的少女。对于那个偶然出现在面前的人,我除了本能的惊愕、慌张和失措外,什么都不能表达,什么也不能做。
三
是那年高考过后。
家里正在为即将搬迁S市的事做着种种准备,每天都有好几拨人来看房,母亲在院子里放了一张八仙桌和几条长条凳,泡好茶接待他们。母亲脸上表情复杂,猜不透她究竟在想什么。奶奶表面上没说什么,却是恋恋不舍的——舍不得离开这个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院子里的菊花、月季、鸡冠花、栀子花和虞美人,都是奶奶亲手栽植的。厨房那边的墙根下,奶奶还栽有两株橘子树,年年树上果实累累,吃过的左右街坊,都说比外面摊子上买的要甜。院子里有一口石头井——水质很好,不用打矾,摇上来就可以直接喝。母亲利用闲暇时间,还大刀阔斧地在院子里开垦出一块菜地,种上了各种时令蔬菜,除了鸡鸭鱼肉,我们平时吃的蔬菜,从来没有花过一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