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嘶岔路口

作者: 杨家彬

他鲜为人知的姓氏在庞大驳杂的《百家姓》里偏安一隅,单薄得像一个没有多少子民又没有多少土地的土司。但这个姓氏的历史却又源远流长,谁人都知道的“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典故,就出自他这个姓氏中的一位武士,这位武士在春秋战国时期就位列四大刺客之一。也就是那个以刺杀和忠义闻名的人,在二千多年的历史卷面,为他的姓氏留下过一个形单影只的背影。

几乎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在遥远的滇西小城瑞丽。曾经有个算命的瞎子摩挲着他胸前的祖传玉佛,神秘地告诉他,他的姓名里埋藏着一大笔价值不菲的财富,但条件是让他一路向西,并绝口不提他的姓氏,直到碰到和他同一姓氏的那位财神。

一无所有的人更容易听从命运的召唤,于是他一路向西,来到这儿,又或因为他胸前总是吊着的玉佛和永不消失的微笑,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喊他阿福。在瑞丽坝子做翡翠生意的圈子里,他也算是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

现在阿福就挂在钢钎一样嵌在怒江悬崖绝壁的一棵松树上。隔江望去,像一件挂在树上的湿漉漉的风衣。雨水的冰凉和车祸造成的创伤让他周身疼痛,仿佛骨头散架了。偶尔清醒时他会看到坠在胸前的玉佛和从玉佛上滴落的水珠,以及一滴滴雨珠散发着光芒坠落向一片咆哮的怒江,如同一个人坠向一片茫茫的人世。

层层叠叠的热带雨林,五光十色的水果和民族服饰,千奇百怪的饮食和珠宝的光芒、夜晚的烟花,以及那条蜿蜒在瑞丽坝子上的雾气腾腾的瑞丽江,很快淹没了赣江留给他的那些不舒服的记忆。他每天尽情享用着这热带的甜丝丝的空气,出没于最热闹的赌石巿场。直到三个月后的一天,他终于浪迹街头。由于饥饿的袭来,他才发现他的衣袋比他的脸还要干净。他早就预感到了这天迟早会到来,但想不到来得这么快。而南昌城的瞎子提到的那些埋藏在他姓名里的巨大财富却迟迟没有出现。

回到客栈,他的房卡已经失效。老板耐心地告诉他打开房门的办法:要么结清房费,要么找一件可以抵扣房费的相当的物件,比如吊在他胸口上的玉佛。老板边说边垂涎地盯着他的胸口。他摘下玉佛交给了老板。老板摩挲着那块和田老玉,笑眯眯地说,玉佛暂时放他那里,等他结清房费后,会物归原主。客栈老板的建议合情合理,无可挑剔。只是他毫不客气地将玉佛戴在身上,让阿福怒火攻心。他拎着被清出房间的行李砰地关上房门时,门外传来客栈老板不急不躁的声音:阿福,记得赎回你的玉佛。

阿福没有理会客栈老板善意的提醒,屋里的闷热已经搞得他昏昏沉沉。他恼怒地推开窗,可是,窗外那棵形如巨伞的菩提树,面对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的热浪和毒辣的太阳,已经变得蔫头蔫脑。他找不到一丝凉意,又奋力地关上窗,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一会儿,他的眼前变得模糊起来:他徘徊在一边朝西,一边朝北的丫形路口。他不知道他应该朝西还是往北。而丫形路口上的天空被形如山脊的云彩将西方和北方变得泾渭分明:西边天高云淡,北边乌云密布。突然,一阵急促的喇叭声在身后飙起,一辆山地越野车带着滚滚的烟尘从身边一闪而过。

豫让骑着快马,如风一样刮过丫形路口后,沿着春秋战国的大路,一路向北疾驰。他心中已然决绝,再不回头,风雨兼程赶回到晋国中行氏家。遥远的路途并没有让他花费太多的时间,因为那匹枣红色的千里马只须饮用少量的水和呼啸而过的风作为能量。不久前他从范氏改换门庭到中行氏。恰好他离开中行氏的那天,中行氏要举行围猎活动,不见了那匹枣红色的千里马,一问才知道马被他骑走了,回来后他便遭到了中行氏劈头盖脸的斥责。他本是习武之人,生性刚烈、脾性倨傲,一怒之下卷起铺盖离开了中行氏。从此浪迹天涯、四处漂泊,甚至沦落到露宿街头。王城的雪花总是从无尽黑暗的虚空中缓缓飘落。已经三天没有食物可吃的豫让,终于在饥寒中体力不支,一头栽倒在宽阔的王城大街上。一辆马车停了下来,有人将他扶上了马车,并喂之一碗滚烫的肉汤。救他的人是晋国的执政大臣智伯。

车辆急促的喇叭声和发动机的咆哮声惊醒了阿福。窗外的菩提树已被突如其来的黄昏和迫不及待的夜色,抹剩下一团没有表情的轮廓。随之而来的饥火烧肠迫使他走出客栈,漫无目的地走在灯火开始点亮的街上。路灯将街边棕榈树的影子弄得乱七八糟,状如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兽。一条夹着尾巴的流浪狗叼着一根骨头,可怜兮兮地在树影下四处乱窜。一阵风后,街边的烧烤味熏得他几乎失去了理智。突然有人喊了他一声,顺着声音望去,是大富豪酒吧的老板黄三。黄三站在酒吧门前,围着宽松的缅国花格子笼基——阿福是在赌石市场认识的黄三。黄三不仅赌石,还开了两家酒吧——大富豪和大美人。前些日子他经常在那里喝酒,流连忘返。此时,人声鼎沸的酒吧充斥着赤膊上阵的男人猜拳行令的一声高过一声的嘶吼声,以及袒胸露背的女人回敬男人的粗鲁而发出的尖叫声。桌上置满酒瓶和烤得滋滋冒油的肉串。阿福跟着黄三穿过酒吧,穿过一片长满香蕉和芒果树的林子,来到酒吧后院一间昏暗的屋里。黄三问阿福吃饭了没有,阿福没吭声。一台电风扇在屋角没完没了地摇头摆尾,嗡嗡直响。黄三让人从街上端来一盆米线和几盘烤肉,还有一箱啤酒。那晚阿福确实需要烧酒啤酒来洗洗自己。酒吧的嘈杂声随风飘荡,或近或远,穿过树叶和距离。阿福喝得酩酊大醉,以至黄三不得不挑选了两个身强力壮的酒吧伙计,才把他那不老实的瘦削身子扛回客栈。

两天后,黄三带着阿福到了瑞丽江对岸的缅甸。他们在一个凤尾竹掩映下的村子里住了一晩。但第二天他们没有按原路返回,而是穿越了葳蕤的原始雨林回到瑞丽城。一望无垠的热带雨林时常会把猎人和釆药者弄得晕头转向,除了大象、老虎和其他动物外。阿福天生有着辨别方向和识别道路的特殊本领,这种特殊本领早被黄三一眼识破。他们在雨林中留下了许多只有他们知道的路标。这条隐蔽之路阿福走过三趟。最后一趟他的运气似乎用光了,在他爬下悬崖时右腿摔骨折了。黄三找了个小有名气的傣医将阿福的骨头接上后,把他留在了客栈养伤。空落落的日子里阿福会不自觉地伸手去摸前胸,直到那时,他才想起他的玉佛还抵押在客栈老板那儿。骨折给他换来了五万元的不菲收入。一个月后,他拄着拐杖下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挂在客栈老板胸上的玉佛赎了回来。可是,第二天一早,宿醉的客栈老板突然从客栈二楼的楼梯上一脚踏空,摔到了楼下,同样也是小腿骨折。阿福看到客栈老板和他一样右腿骨折,且骨折的地方一模一样,顿时一阵恐慌。

阿福住的客栈离瑞丽江不远,从窗口就能看见白花花的芦苇花,夜深人静时还能听到江水从容的哗啦声。客栈的院子很大,除了一棵高大的菩提树外,还有芭蕉、芒果、荔枝、凤凰花和凤尾竹。从瑞丽江飘来的风将凤尾竹吹得摇头晃脑。客栈老板的腿摔伤后,让人在院里的菩提树下放了两把躺椅和一张喝茶吃饭的桌子,并搬来一台电视绑在菩提树上。他们二人躺在院里翘着伤腿,喝茶聊天,看着电视,在菩提树荫下吹着翻过院墙的风。客栈老板将电视声音调小后对阿福说道:我说阿福呀,你这玉佛有点邪门:你把玉佛抵押给我后,你的腿就摔伤了;而你赎回玉佛后,我的腿又摔伤了。而且我们摔伤的腿都是右腿,还在同一个部位。你说邪门不邪门?阿福斜瞅了老板一眼:什么邪门,是灵验——玉佛是当过流民、贩过古董的爷爷传下来的,从小就挂在我的脖子上。阿福又想起南昌城的瞎子的话——他的姓名里埋藏着一笔价值不菲的财富,就有些怅然若失。

突然,客栈老板指着挂在树上的电视嚷道:哎呦,瞧瞧又是一起贩毒的……客栈老板的声音和电视画面让阿福惊恐万分:电视正在播放一群手持微型冲锋枪的警察在密林里的镜头。阿福一眼就认出那片密林是他走过三次的地方……他拔身而起,可是随之而来的疼痛又让他呻吟不止。直到播音员播报两个毒贩因为警察的抓捕拉响了随身携带的手雷当场身亡时,阿福才将身子重新躺回椅子上,但已经满头大汗。客栈老板一脸诧异,对他叮嘱道:小心点儿嘛。

从那天起,只要有人在客栈大声讲话,阿福就会胆战心惊,坐立不安。

几天后,黄三突然来到客栈,将心惊胆战的阿福从院里搀回到房间,关上房门后对他说道:阿福,你好好养伤,我最近有些事需要处理,得离开瑞丽些日子。黄三说完后撂下一万块钱走了。黄三走后,阿福也就将这件事慢慢淡忘了,直到再一次见到黄三。

豫让被智伯的马车拉回府后,慢慢缓过劲来。智伯又让人拿来衣服让衣衫褴褛、形同乞丐的豫让穿上。吃饱喝足、梳洗后的豫让又回到了气宇轩昂的武士状态。眼下,智伯与韩、魏两家商议联合讨伐赵氏,正是用人之际。他听说豫让不仅武艺高强,且是个忠诚之人,于是便将豫让尊为国士,还为他娶了一房媳妇。可是,在后来讨伐赵氏胜利在望之时,韩、魏两家突然背信弃义,阵前倒戈,且与赵氏合伙。合伙后的韩、魏、赵三家一举歼灭了智伯的军队,并瓜分了他的地盘,还一鼓作气将智氏一族两百多人赶尽杀绝。豫让依仗高超的武艺才得以落荒而逃,藏于深山密林的一户打猎人家。

漫山遍野的积雪抹去了他的行踪,只有为他开门的猎户和无处不在的雪花才知道他的藏身之处。

这是一个色彩单一的世界,是一幅没有流水、绿叶、野草、田野、森林、鲜花和动物的平面图,连猎户的茅舍也淹没在这幅雪白的画面。他除了与猎人一起出门打猎外,闲时习武练剑。练剑时,阴沉的天空飘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他的剑法已到了水泼不进的地步,以至于没有一片雪花能够靠近他。茅屋上的积雪因为舞剑扬起的气流而落下。回到屋里,猎户为他的发髻和衣襟上没有一朵雪花惊得目瞪口呆。

一天,猎户从集市回来,告诉他说赵襄子将智伯的头颅骨涂上漆后用来饮酒作乐。豫让听后默不作声,随即又手起剑落,削掉了左手的拇指,他用自残的方式发誓要为智伯报仇。

阿福第一次踏进赌石市场,是来到瑞丽城的那天晚上。瑞丽城赌石的名声早已让他的耳朵磨起了茧子。他不需要别人的引领,赌石市场里的鞭炮声和灿烂的烟花是他的向导。那是赌涨石头的老板既定的发财了的仪式:只有燃放的烟花才能表达突然暴富的惊喜。夜晚的赌石市场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灯火通明,而是一束束闪着蓝光的大棚市场。手电筒凌乱的灯光和憧憧人影,就像古老而神秘的宗教仪式。他对赌石这个行当并不陌生,且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当他看到一对夫妇正在为一块石头犹豫不定时,他对他们说让他看看。他接过石头,并没有使用摊主的强光手电筒,而是借着手电筒的余光,用手摸了下石头的皮层后,就对他们说,这石头不错。这是一块没有开过天窗的闷头石。夫妻二人在疑惑的目光中完成了交易,然后他随他们去解石,仅一会儿功夫,鞭炮声炸响。那天晚上阿福并没有为自己赌石。他只是将他自命不凡的天赋在那对夫妇身上小试牛刀,并帮助他们完成了他们迫切需要的意外惊喜。专业的强光手电筒是赌石中常用的、必不可少的工具。而阿福赌石,并不使用手电筒,当然他也不会用,因为他从未学过如何赌石。但他有一套对于赌石自以为是的思维方式:他认为赌石靠的是运气,是第六感觉;并且他找到了赌石为什么会十赌九输,为什么神仙难断寸玉,为什么一刀穷、一刀富、一刀披麻布的原因:因为那些传统的赌石方法误导了赌石者——看石头场口,看石头的老坑、新坑,看石头的籽料和山料,看石头皮壳粗细、色彩、蟒带、裂痕、雾状等等乱七八糟的赌石方法。当然,这些赌石的专用术语于他而言全是些陌生的名词,靠这些陌生的名词和手电筒就能替代还没有发明的尖端科技仪器来赌石,他认为输是必然的结果,是板上钉钉的事。阿福对于赌石的看法自有他的道理,神仙对赌石都束手无策,何况人呢。

一向乐于助人的阿福喜欢帮人看赌石。但凡遇上赌石的人拿不定主意时,他总会帮人拿主意。以至赌石人以为他是摊主的托,可最终还是被他的言语所惑,且十看九涨。以至他在赌石市场的名声超过了他的赌石技巧,以至卖石的摊主对他不得不另眼相看。可到他自己赌石时,却犹豫不定,缩手缩脚,且十赌九输。为此,他大惑不解——只要他出手赌石,他的第六感觉就会不翼而飞,但又按捺不住冲动的欲望。没几天时间,他便灰溜溜地离开了喧嚣的赌石市场,并将他身上的玉佛挂在了客栈老板的脖子上。

阿福的腿伤痊愈后,他又去了赌石市场。在养伤期间他想了很多,他觉得需要再一次检验他赌石的第六感觉。他认为这是他对自我能力的再次认知和检验,而客栈老板却认为是赌瘾的再一次复发。老板哂笑道:别扯那高大上的,你这样的,我见多了。事实证明,他的第六感觉还是为别人而长。没有几天时间,他用伤残的腿和砍脑袋的风险换来的几万块钱,又装进了那些摊主的腰包。他回到客栈,他的房门又打不开了。这次客栈老板收下他的玉佛时,并没有把玉佛挂在脖子上,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它锁进了抽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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