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生活

作者: 朱秀海

他们同住在一座风光旖旎游人如织的半岛上,居所却不在观光客趋之若鹜的区域。有一条双车道的柏油路百转千回地从入口直达被称为“老虎尾”的半岛顶端的岸岬,其间先要行过一段长达五公里的弧形的海滩路,被这条路半围起来的就是那片眼下在国际上也有点名气的黄金海滩,游人一般到了这里就驻足不前了,但是柏油路却没有停在这里,它继续向前穿过一座小到不能再小的渔村,再往前是一片因过分葱郁而显得光线阴暗下来的森林。说森林有点夸张,只是车子驶进林间后一时的感觉。很快森林就结束了,豁然开朗地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花木掩映的园林,很私密的样子。围墙却普通,乍看都像是用当地种得活的一种小竹子随着地形野生出来的,但还是加了一点不易觉察的铁栅栏。竹子长得细而密,一丛丛积压在一起,接青叠翠,让外人难以看到围墙内的景象。有一忽儿他甚至怀疑这是一座发了财的渔民自建的院落。这种院落他在岛上见过不少。但车开进去,里边的天地就大了。通向主建筑的道路新铺上了柏油,双车道,一条望不见尽头的三角梅长廊完整地笼罩着它,三角梅都在盛开,其间还杂有南方不多见的玫瑰和蔷薇。四月末的日子,有一处白蔷薇开得热烈而浓密,令人惊心动魄。

车子再往前行,他就看到了一座美式乡村风格的别墅。整幢建筑在一片被各种颜色的花点缀的深沉的墨绿色中显得不算很大,但是工艺品一样精致,好像还是一座崭新的建筑。

她很早就在门前台阶下等他了,而且——也许只是他自己的感觉——看上去对他没有陌生感。

“欢迎你来。”

她逆着初升的阳光望着他,眼里带着笑,温柔地说,然后便不顾他了,转身踏上台阶往别墅里走。“跟我来吧。”她又补了一句,让他听出了某种残留的他曾经十分熟悉的江城口音。

走过一片被雨水打湿的路面,上了三层台阶,他在门厅外停了一下,寻找换鞋的地方。这时他听到她在门里说:

“进来吧,到里面来换鞋。”

他在擦鞋垫上反复擦鞋底,才走进去。她已经把要换的皮拖鞋放在他面前了。

一层有一个很敞亮的大客厅,蓦然突兀地撞上他眼睛的是一架大三角钢琴,就放在客厅中心。他认得那个外国牌子。四面是落地窗,不是落地窗的壁上全是装满精装书的书架。他还留意到了一套价格不菲的音响系统,以及款待客人的名贵组合沙发。这些年对于家具他也算是个行家了,看出来了,家具式样保守,但是贵重,所有的家具边缘都镶有金色饰条。

两个人在沙发边面对面坐下来。他感觉到了自己的拘谨和不适。

“茶,还是咖啡?”

“啊,不用麻烦了吧。”他说,“我就是来送一本书。”

“咖啡吧。”她主动替他点了咖啡,“本地产的,比南美的还好呢,新牌子,叫什么,啊,‘玫瑰美人’。”

女佣用了一点儿时间才上了咖啡。手工现磨的,味道浓厚,醇香扑鼻。他知道这款新牌子咖啡,眼下已经成了当地卖得最俏的旅游特产了。

等待咖啡的时间里他们就一言不发地坐着。

“喝得惯吗?”

“啊?”

他本想开个玩笑说和我们当年在大学里喝的咖啡可是没法比,但他不想首先提起往事。

“从来没到过这边吗?我听说你也一直住在半岛上。”还是她先开了口,并且一眼一眼地看他,在他的感觉里像是在一页一页地翻陈年旧书。

“哦,是的。我住这里很久了。你先生不在家吗?”

“他住院了。你知道他今年八十有六了,身体一直不好。过完春节滑了一跤,就住院,直到现在。”

“你不到医院去陪他吗?”

“他也算是个人物了,省长特意批示给他配了护工,白天晚上都有人照顾。我要做的是每个星期去看他一次,处理一些医疗费用上的事。”

有那么一两分钟两个人都没说话。他一直不看她,她也没有看他。

“你不见老,还是那么……”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她已经明白了。

“真没想过我们住得这么近。有人说……”

她终于没有把话说完。

男人的心忽然起了点儿急躁,想起了自己为什么来。“昨天我到市里,你先生的一位朋友,不,是学生,听说我也住在半岛上,就托我把他新出的一本书送给老师。真是不巧,您先生不在家,我不能亲手交给他。”

“没关系的。这一年多他已经不看书了。你交给我就好。”

他这时才敏感地注意到她一直没有用您称呼他。

他把书从包里掏出,放在茶几上——一本印得很漂亮的书——然后站起。

“我告辞吧,不多打扰了。”

她没有挽留,跟着站起。

“好吧。我正巧今天要去医院,可以顺便把书的事告诉他。”

她送他走出别墅,下台阶,一声不吭地看他上车。

倒车用了不少时间。然后他从打开的车窗内向车后一侧的她摆了一下手,算是告别。她也举起了一只柔软的小手动作不大地向他摇了一下,然后看着他沿着那条因为刚刚又下了雨弄得满是积水的花廊把车开出去。

三个月后他听到了她先生去世的消息。讣告上了北京的电视台和报纸。

又过了不少日子,几乎入了秋天,在半岛尽头“老虎尾”岸岬前一座废弃的灯塔顶楼,他又看到了她。

当时他正沿着已经没有扶手的楼梯走向灯塔的最高一层——这段楼梯很危险,但他常来,不怕——她恰恰相反,正要从最高一层往下走,就先看到了他,在楼梯口一侧站住,并让开了路,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他感觉到了上面的一双目光,抬头。

两个人就这样一上一下,默默地望着,渐渐地,都微笑起来。

“真没想到……”她含混地说了一句,像是表达意外邂逅的喜悦,又像是在打趣这终归躲不过去的相逢。

他没说什么。迟了一刻,继续走完最后几级台阶,踏上顶楼,走向面向大海的那个连生锈的窗框架也失掉了的大瞭望窗,站了一会儿。

他以为她走了,一回头却又看到了她。

“怎么,你没有……”

“这么巧遇上,也算难得,你就不想对我说点啥吗?”她的眼睛仍然在微笑,一边用一种友好却又不想显得过分亲热的声调说道。

“其实……第一天从电视里看到讣告,我就想过去看看……”他嗫嚅道,到底没有把“您”字说出来,“可是一想到那么多省里市里的大人物都在那儿,我就……”

“你不去我也理解,用不得找许多理由……你凭什么要去看我呢?不是吗?”

刚才说话时他一直背向她,现在他回过头来,盯着她一直都在微笑的眼睛道:

“你这样说就没良心了……可是,我什么人哪,再说你也有可能不稀罕。我不想做一个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

“丧事办完这么久,住得这么近,也不去同情一下我,也是这个理由?”她紧追不舍道,并且开始使用一种嘲讽、责备和自怜的语气。

不过这声腔中有一点东西他感觉到了,而且喜欢:她仿佛已经从丈夫去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了。或者应当这么说,她已经不再被失去丈夫这件事困扰了。

就因为这一点点喜欢,他说出了下面的话:

“好吧,我现在郑重地对你失去那么著名的丈夫补上一个哀悼。请您节哀顺变。”

她也走到那面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四方形窟窿的瞭望窗前去,目光幽幽地眺望着大海,半晌才道:

“你那么有名的妻子去世后,其实我好几次想去看看您……可是,我胆小,怕被你拒之门外。”

他真诚地吃了一惊,望着她,几乎要叫起来了,道:“那怎么可能!”

说完他就后悔。他不想让她觉得这句话里含有他想和她再续前缘的意思。

“回去吧,要下雨了。”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谁都不想再说什么时,女人望着海上天穹下蓦然翻卷起来的大团乌云,惊慌道。

刚出灯塔,雨就大滴大滴泼洒起来。他和她却都是沿着海边新修的木栈道跑步过来的。

“怎么办?雨太大了,回灯塔里去吧!”她提议道。

“灯塔里四处透风漏雨……要不,我带你跑几步。我家离这里不太远。”说到这里他马上又补一句,“你可以拒绝的。”

她没有拒绝,正巧雨又停了。两人跑了一段路,中间他等过她一两次,这时他们巧遇了一辆放空的出租车。十分钟不到,两人已经进了他的家。

和他见过的她的独栋美式乡村园林别墅相比,他的住处更靠近半岛顶端,绿植不多,庭院也不大,但距离喧闹的旅游景区更远,四周围林木更密,环境因之显得更为幽静。

车子来到院门前时雨就停了,她随他就在那里下车,他付了车费,然后带她一路走进去。她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座白墙黑瓦的房子,房子极大——比她家的别墅大多了——可是就建筑风格论则平平无奇,让人想起一些公共建筑。倒是进门换了鞋,再回头时她的一双眼睛刹那间就睁大了,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喊出了声:

“你们家好大!也有一架这么高档的三角钢琴!”

她迅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客厅很大,给人一种身临某个国外小广场似的感觉,中心摆放着一架久负盛名的奥地利“贝森朵夫”三角钢琴,且是价格最高的一款,比自己家那一架同品牌的价格要高出不知多少倍。如果说她家那架钢琴基本上是个摆设,这一架则完全可以在大型音乐会上供专业演员演奏使用……完全是一架三角钢琴中的极品。

回到自己家里他明显放松多了,如同一只动物回到了自己的巢穴,连气味都是舒适的。他回避了她因意识到自己失态出现的窘迫表情,不看她,却很写意地对她挥了一下手,道:

“她本来就是学钢琴的,完全是因为不幸才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这么好的一架琴就成了摆设。眼下就更……”

“我有点冷。”她忽然说道。因为一扇窗子没关,风从屋外刮进来,还裹挟着一些雨点,真的让她发了抖。“衣服都湿了……我能在她的房间里换换衣服吗?不,瞧我说了什么,你们当然共用一间卧室……可是我没想到今天会下雨,天气预报说今天没雨……”

他把一时显得有点语无伦次的她引进自己的卧室,打开衣橱,看着她,大了胆子说:

“还是换我的吧。她的衣服你不忌讳?她在世时我们一直分房睡。原因是她每天都有公务,睡眠时间长期不足,必须休息好——你当年不是喜欢穿我的衬衣吗?”

她脸红了,默默飞了他一眼,但也就是一眼,就闪开了。

但他意识到了这一刻她心中的高兴。

“你出去,等我喊你进来时你再进来。”她努力地不把欢快的情绪喊出来,但他还是感觉到了。

两个人之间那条隐隐约约的线一旦被突破……她再对他喊可以进来时,他看到的情景和他的想象差别不大:她换上了他的一件花格子衬衣,人也上了床,拉起被子盖住了脸。

他们连续三天留在大得惊人的床上,如同当年他们在江城同一所大学他的宿舍里度过的最后三个日夜一样疯狂。那年他读研三,她读大四,都面临着毕业,穷到时常一天只吃一顿饭,还是从学生食堂里打来的最便宜的简餐。安静下来两个人就一起遥想未来。他学生物,她学新闻,但专业和爱情无关,从第一次在大学学生会操办的简陋舞会相互望见,两个人就像火焰遇上了火焰,星球撞上了星球,两个人的心,不,是生命,全部熊熊燃烧起来,是那种有可能毁掉一切的、投入了全部青春生命的激情燃烧。当时他认为她就是他此生中的唯一,他的天空和大地,他的山川森林和清溪草地。而她也有这种感觉,仿佛她遇见的不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英俊青年,而是她自己的生命、心、魂灵遗失在前世的一半,今天他们重逢了,除了在一起像一只冲天的火炬一样把自己燃烧成灰烬,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样表达那种发自生命深处的无可替代也无可选择的依恋与缠绵。是的,甚至不是爱,仅仅是依恋和只想将两个人合在一起永远不分开的渴望。只有一种事物能让他们分开,就是死。

可怕的是当时他们很快就意识到两个人没有未来。在那样一座大都市里,所有的灯红酒绿他们都非常有幸或者说不幸地见识过了,可所有的那一切——轻歌曼舞,衣香如花,鬓影春风,还有财富,虽然只是远远看到了黄金的颜色,嗅到的也只是它才能发出的诱人的气味——都和他们无缘,而自忖他的才华和她的美貌,他们一度也坚定地认为那样的生活应当属于自己,至少他和她应当成为那种白玉为堂金作马的浮世繁华中的一员并且一生都能够享受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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