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黛
作者: 弋铧第一章
酒过三巡,酒桌上的人热闹起来,秦总脸现潮红,笑意绵长。这似乎是个信号,大家都心领神会地暗示:桌上不必局促,酒桌就得像个酒桌的样子,不再端着只吃菜品酒,要嗨起来。“嗨”是个潮词,秦总是什么人?一直在学习,从没误过时代,也从没被时代甩脱过!
一位中年男士唱首《满江红》,歌声雄浑,气势轩昂,把岳飞的气魄完满地演绎出来。接下来,一位当地女名伶唱曲《歌剧2》,飙出美妙绝伦的海豚音,毕竟算是跨界,平常唱戏曲的假嗓,声嘶力竭地幻化为海豚才能达到的极限发声频率,大家由衷地赞叹,敲盘打筷好似发出拍掌声,来迎合专业演员的卖弄。这时,所有人的兴致全调动起来。马上,一位妩媚的女士唱一段京戏,上菜口旁侧的那位男性和秦总右侧第三个位置的男性也陪着,三人唱《沙家浜》。热闹到极点,高潮迭起,在座的都动了颜色,太完美的饭局了。
秦总侧身,问柳黛,你要不要露一手?
大家马上安静,眼睛朝向秦总带来的这位女性。不太熟,据说从外地过来,身份虽有猜测,但大家不敢造次。酒桌已然肃静,无一点声响。这静谧是秦总造成的,解锁这静谧,回复到刚才的锣鼓喧嚣,全要靠这位女性的出声。
柳黛缓缓站起,拱拱手,谢众人。“那我献丑了。今天大家热闹,不谈公事国事,我们也是私聚,助个兴。”
柳黛从华丽的饭桌上现出大半个身子。着一件暗纹藕荷色旗袍,这旗袍是三年前在苏州找当地名裁缝定做的,手工极好,缎料相当讲究,又应了现在的流行色,干枯玫瑰粉,衬得她白皙的脸庞添点喜悦。她当天几乎没怎么吃,所以妆容仍旧焕然一新,柳眉、樱唇、悬胆鼻,夺目的光芒照耀着这场有点灰暗的中老年聚会。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翾翾燕弄风,袅袅柳垂道,心似浮云,身如飞絮,气若游丝。
柳黛的身形,眉眼,唱功,随着她的纤纤玉指,一层一层地渐进,递增,升高,旋一结束,大家仍沉浸在美妙的绕梁余音里,还没回过神来,甫一静,众人呆头鹅般,竟有十多秒钟,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那位靠近送菜口的年轻男子,最先缓过神来,高叫:好!
大家才如梦初醒,齐叫:好!
秦总满意地微微一笑,亲昵地看着柳黛,亲自续茶水:“你歇息下,累了吧?”所有人都感觉到一阵柔情蜜意。
那位当地名伶,这时袅袅娜娜地过来:“柳姐,我敬您!您加我微信,到时私下切磋,我从不知我们行当外有如此高的艺术造诣和修养的人,我太感动了,简直……我不知说什么好了,来,我不喝酒,以茶代酒,我,先干为敬,您随意!”柳黛双掌合十,谦卑地表示谢意。秦总在一边笑而不语。
我和阿美交换一下眼神,听完柳黛自诉回乡之行的这一章节。信还是略信三四分,毕竟柳黛唱的昆曲、穿的旗袍,我们都见识过。再一深想,诚如柳黛所说,她的家乡,那个三四线小城市的企业界文艺界高端的私聚饭局,当地的名伶,以及慑于财阀利益之下的关系户们过来捧场,也恰如其分,让老企业家的晚年风流再延宕一段,颇算人之常情。柳黛收获的也许确是人家的真心。
阿美问:“这个,有没有可能成?”
柳黛云淡风轻地:“还在接触中,看缘分吧。”
我关心男方的背景:“他前妻呢?离了,还是不在了?”
柳黛笑笑:“离了。”顿顿,“说不到一处去,两个人,年龄相差有些大,不是一个时代的人,总难免没有共鸣。”
我惊呼:“哇,秦总看来不止一次婚姻吧?”
柳黛又笑,俏丽地点头:“对,发妻得病去世了,留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后来找一同事,女强人,两个脾气都刚烈,发起火来,互不相让,掀房撂瓦,完全过不下去,离了。后来又找个小妹妹,漂亮,美丽,也温柔,但没话讲,连看电视剧也看不到一块儿,只能再离。这样,拖到如今,不能如此这般寂寞地过下辈子,想找个话语投机的,经人一说合,竟然我们能谈得来,非常谈得来,就先处起来。”柳黛脸红了一下。是我眼神不对吗?她这把年纪,还会羞臊?但事实上,柳黛会的,她一直少女般地,有模有样地,该害羞便害羞,该娇气便娇气。
我连忙劝她:“柳黛,可千万别进人家的套子。你一个人,潇洒惯了,自由自在,保养这么好,这么些年守得云开见月明,去给什么糟老头子做保姆或者老妈子,伺候他吃他喝他睡的。”
阿美用眼神阻止我也没来得及,我竟然一口气说完,话语里颇为体谅和关心柳黛的将来,为她操碎心。
柳黛又笑,敛容,正色道:“他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企业家,当地名流,即便赋闲在家,还是有阿姨料理杂事俗务的,怎么会轮到我?”
我突然倍感羞愧,自己的境界还停留在“皇上每顿吃饺子,顿顿肉馅饺子”的世面,怎么没想过柳黛接触的是位上层人士?
柳黛还在补充他的家世:带小院的别墅,市中心,离医院近,却又幽静,真的是“堆案书几当窗,松桂满地薇蕨”,代步的是奥迪,出入仍旧是司机接送。发妻留下的一儿一女,一个在北京有家高科技公司,一个在上海开学校,推广移民和出国留学的那种,都做了十好几年,早步入正轨——意思是,子女相当有钱!潜台词接着的是:子女不存在后母觊觎他们家族财产的戒心。
阿美比我好,随着柳黛切入正题:“那真挺好的,他的儿女应该也是有见识的人,不会和你过不去,什么房子票子之类那种俗气的事,不会给你造成烦恼。”
我也忙补救我刚才显现的弱智:“是的,柳黛你看上的,应该是品位比较高的人,俗气的人,哪里在你眼睛内的?”
柳黛沉吟,仍旧笑笑地:“不一定。看他各方面条件算好,但还是得多多接触。六十五岁的人,保养保养,健健康康活到九十岁是没问题。还有二十五年呢,我可不想余生耗在不喜欢的人身上。再处处吧。”
我和阿美又相视对看一眼。
柳黛这次不笑,凛然正色:“到什么年龄段,我都不会委屈自己乱活一气的。”
我和阿美忙不迭声地应和。
柳黛起身,往小厨房走过去。这是在她家,她请我们俩过来聚餐,顺便讲一下她回乡的这些新闻。在家里,她穿得仍旧精致,镂空的白纱迷笛裙,亮黄色的纯棉T恤,腰那儿盈盈一握地勾勒出她美好的线条,脚上趿双缎面绣花鞋。她顺手取个半截围裙拢住自己,揭开噗噗沸腾的锅盖,一股诱人的香气迅速氤氲了全屋。柳黛用舌尖轻轻品尝一下小汤匙里的水汁,满意地点点头。
从多次到访中我清楚柳黛的厨艺,那是绝佳的,比她永远的那曲《游园惊梦》,隆重会客才盛装出场的那件旗袍,要优秀得多,也更实际得多。
如果她不说,一般人断不会想到柳黛竟有五十九的岁数。她刚好也从不愿意提及她的年纪,所以,和国画班的其他同学,都处得像同龄人那般和睦,即便我和阿美,出生时与她隔了二十多个春夏秋冬,她也从不说那些“我的孩子和你们一般大”这样的话。
柳黛的神秘是一点一点显露的。她倒不是故意隐藏,她确是个坦诚的人,但不是那种坦荡示人的坦诚,而是那种坦然自若的坦诚。
国画班在周二和周六晚上有课,我和阿美是同道,为了躲避家务和每天神兽缠着的困扰,既然亲子时间也包括和父亲的朝朝暮暮,那就让孩子总得有和父亲或者父亲推脱给爷奶的亲昵时光吧。
我们认识柳黛的时候,还在三年前。她和现在比没什么变化,肤白,发黑,眉清,目秀,身材好,身形佳,笑的时候特别有感染力,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诚,在这陌生的,大家都是异乡人的城市,显得夺目,甚至耀眼。我就是那一刹那喜欢上她的。那是一个女性对另一个女性的感染,一个女性对另一个女性的欣赏。
我更崇拜她。柳黛修国画修得最好,她从不敷衍上课,不像我和阿美,纯粹就是为了休闲和放松,她听课精而专,立志要当李可染或者傅抱石一级的用心。下课后,还缠着本只抱着赚外快心思的兼课老师请教不停。她神情专注,瞪着一双求知若渴的美目。工作中的女人是最漂亮的,学习中的女人也绝对是美人,何况她长得本就上乘,体态又好又妙,伶俐,敏捷,完全没有那种老相和疲态。有次我看到柳黛练京剧,《贵妃醉酒》那段,她竟然可以倒着下腰,柔弱无骨一般,娇憨痴狂的杨玉环,跃然飞过一千三百年的光阴,活生生地呈现在我眼前,我泄气地叹道:“我到四十岁,能有柳黛这种风采,也知足了。”我以为我再潜心修炼几年,也许能到柳黛的功底。
一旁的阿美横眉冷对:“你?不可能的,她怕是童子功,腰背早软了。”
柳黛以前是什么经历呢?一个几近六十岁的,本该是风烛草霜老妇人的年纪,佝偻着背,穿着抹布一般色彩的大花裙,花白的从不修饰的发式,吼叫着孙儿,大大咧咧地跳着广场舞坝坝舞的老太太,她怎么就能木秀于林,堆出于岸,行高于人的呢?
第二章
和秦总的进展好像不错。有次我和阿美关心柳黛,问现在什么情况。柳黛不说,她拿出手机,调出微信,滑到“秦生”,打开小窗,把里面通话内容直接亮给我们看:
秦生:醒来时就想你了,但看时间,才六点半,我不敢吵醒你。现在你醒了吧?昨晚睡得可好?
柳黛:挺好的。你呢?
秦生:我不好。因为一直在想你,你的一颦一笑。
柳黛:谢谢。
秦生:为什么要对我说谢谢?
秦生:不行,我得来看你,你应该有空见我吧?
柳黛:有空的。
……
太腻了,我和阿美都有些羞,我们和自己的先生还没这样柔情蜜意过呢,这两人,多大年纪了,上演这出戏码?
我低声地说:“呃,老房子着火……”阿美在一旁哧哧地掩口而笑。我不知道柳黛听到没有,她神情几无变化。她一直是这样的人,真若听见,她也不会把别人说得不好听的话放进心里,她只选择她喜欢听愿意听的听进去,然后,无限地放大,乐得满足。有的人天生就这样吧?所以活得恣意,与众不同。
“秦总来了后,你让他住你家,还是去宾馆订房?”我老是纠结小事,阿美总这样总结我,但其实这不是小事,男女之事,潜流之下的暗波汹涌,谁不想打探那些惊涛骇浪?这个已经问得很隐讳了,最重要的是,我一直对柳黛有莫名的好奇。
“我是要给他订房间的,离我家附近有家四星级宾馆,也就隔一个地铁站,走过去才十分钟。还带自助早餐,挺丰富的,中式西式的都有。白天可以请他过来尝尝我的手艺,晚上送他回宾馆之前,一起散散步,去看看海。”听柳黛的规划,大约早想好的。
“秦总会不会觉得你生分啊?”阿美总是柔和,嘴底下的话,讲到明面上,好像透着真诚和体谅,但我知道,她有一肚子小心思。我们私下议论过柳黛无数次,觉得这个谜一般的老女人,怎么会在这种年纪,显出女孩子才有的娇嗔和纯情?真不是那种“作”,真就是自然而然的一种少女的干净和体面,让人心生疑窦。柳黛的脸相,眼睛里发出的那种光,为什么绝不是那种阅尽人世过尽千帆的人,所射出的光芒呢?
“这怎么叫生分?这是礼节。”我在旁边阴一句阳一句,替柳黛说她肯定要说的话。
“那宾馆挺不错,睡得也舒服,隔音效果很好,楼里有家粤菜餐厅很上档次。他过来的话,我请你们一起做陪客。大家姐妹,让他也见识一下我的闺密圈。”柳黛说得非常认真。我们和柳黛的交往,有时候会忽略她的年龄,是真体察不到。她懂时尚,也懂最流行的网络语言——身形敏捷,确实毫无老态,和我们非常谈得来。她从不说她们那个时代的语言,像我妈那样,一去餐厅,就说浪费;一到菜市场,就和小贩子们货比三家。啥都要省着,如果看着我“断舍离”,简直会要了她的老命:“我们那个年代,能吃饱就不错了。我们那个年代,有新衣服穿,那简直比过年还让人兴奋,哪家不是姐姐传给妹妹,有时候,连弟弟也捡姐姐的衣服穿。”我妈嘴上唠叨,行动上到底还是随着国家的大好形势,过得恣意妄为,只是那种不忘往事的耳提面命,让人不胜其烦,好像现在的日子过得就像捞着一样。生活不本该如此吗?
“你住过那家宾馆啊?这么熟悉?”阿美又不失时机地追问。我也觉得奇怪,柳黛竟然挺熟悉家附近的宾馆内幕。“做什么坏事了?要到宾馆开房间?”我亲昵地推搡柳黛一下,打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