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体
作者: 兔草1
每次回来,他都会想起一些与来意毫不相干的事,比如婴儿啼哭,宇宙初生,黑洞中未知的脸。他幼时诞生在这座村庄,成年后去了城市念书,之后便是长达数十载的漂泊。村中认识他的人越来越少,他认识的村中风景也越来越少。
唯有上山的路一直记着。小时候,这条路通往博物学展览馆,花、鸟、鱼、虫,一整个大自然的馈赠,成年后,这条路逐渐荒废,渐渐隐没在时间海洋之中,最后一次被人忆起是因为死亡。他把车停在老屋旁边,弯腰打开后座车门,从里面取出纸钱、香烛和镰刀。把东西拿出来后,他又从后备厢取出一双平时钓鱼时使用的橡胶雨靴,他脱了球鞋,换上雨靴,准备上山。前几日下了雨,山上还有些泥泞,荒草长得很高,淹没了膝盖。他左手拔草,右手持刀,背上还缚着红色塑料袋,一路走,一路流汗,没走多久就觉得力不从心。他停了下来,站在路中央喘气,感觉力量逐渐离开了他的身体,从前那个轻易把重物举起来的年轻人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岁月的傀儡。
他继续走,走了约莫十五分钟,父亲的坟终于冒起一个小小的头。这是一座夫妻合墓,父亲先走的,接着是母亲。在这座坟墓旁,还零星散落着一两个墓碑,大概是其他的远房亲戚吧,他记不清他们的名字。墓碑经过长时间的雨水冲刷及山林日晒,碑上的字有些脱落,他取出毛笔和油漆,开始了描红工作。一笔一画描过去,皆是熟悉的名字,那颜色,红得触目惊心,似乎在提醒着他,谁死了,谁还活着……
儿媳 尹婉
描到妻的名字时,他顿了顿,悲从中来。妻已经离开九年了,这九年间,人世变迁,他度过了一段极为寂寞的时光,很多话,想说与旁人听,但了解他的人并不多。儿子也走得远,一直在美国,似乎是在做电影吧,他对儿子的事情不怎么过问,儿子也从来不关心他过着怎样的生活。
操办父亲丧事的那年,他正忙于一个大项目,妻挺身而出,为其打点了一切,旁人皆赞,得此贤妻,此生足矣。他也知足,洁身自好,从不在外拈花惹草。在关于老年生活的想象中,妻是其中的背景色,他们也曾真的好好谋划过退休生活,比如说在农村老屋附近盖一座别墅,在庭前院后种下无数花草。最好住处附近还有一片小池塘,可以出去钓鱼,也可以在家里画画或吹萨克斯。而这样美好的画面在九年前被击破。得知妻身患绝症的消息后,他也开始消沉,仅半年时间就瘦得仿若另一个人。他不是不接受死亡,只是不接受安排好的一切从此没了踪影。那段时间,他一直都在训练自己接受妻子即将死亡这件事。就在他快要服从命运的安排时,妻突然从病床上歪过头,对他说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我想把自己冻起来。”
“冻起来是什么意思?”
妻从枕头上取出一本薄薄的蓝色小册子,上面写了有关人体冷冻术的科普。所谓人体冷冻技术就是把人体在极低温(-196℃以下)冷藏保存,期望未来可以通过先进的医疗科技使病人解冻后复活,并接受治疗。
“骗人的吧。”他苦笑。
“是我老同学的项目,他不会骗我的。”妻子脸上扬起灿烂的笑容,和他阴云密布的表情形成了鲜明对比。
为了搞清楚所谓的“人体冷冻”是不是一个骗局,他特意去了一次科研所。穿白衣大褂的男人向他展示了流程:第一步一般是抗凝,注射抗氧化、抗凝和中枢神经营养的药物,通过循环系统快速输注冰盐水进行物理降温;启动呼吸机和心肺复苏机等心肺支持设备,以保障身体的供血供氧,维持机体生理功能,转运至进行灌流的手术室。第二步是灌流,在颈部和股部建立双通路外循环,将人体体温降低到18℃左右;注射防冻剂,并逐渐加大浓度使防冻剂变得越来越浓稠,同时继续进行降温,直至成为固体,但它不会结冰。最后一步是降温,使用液氮蒸气或干冰对身体进行快速降温,可以使体温降到-190℃左右……
从科研所出来已是黄昏时分,科研所旁边有一条长河,他沿着长河走了一会儿,思绪纷乱,最后找了一个椅子坐了下来。他垂首,将头埋在双膝之间,黄昏时的风还不太凉,温柔地扫着他的脖子。在幼时接受过的众多教育里,死亡是所有老师都不曾触碰过的环节,而人们对于科学的迷恋又接近于一种迷信的程度。没有人会相信起死回生,没有人相信人冷冻后真的复活,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都认为这是一种骗局——给将死之人一个心理安慰罢了。
驱车回到医院时,妻已经睡着了。病后期,癌细胞扩散,浑身都疼,很难睡个好觉,见妻睡得安详,他也不忍打扰,就独自在一旁坐着,回忆。他们本来是一对极平凡的夫妻,并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爱情故事,和那个年代的大多数人一样,他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他学建筑,妻是医科大学的学生。因学业纷忙,他们一开始都是写信联系,一写就是好几年。写信到第三年的时候,两个人总算确定了关系,走到了一起,再之后,便是潦草简单的婚礼、工作、育儿、赡养双方父母……多年来,身边的夫妻也常有散了聚,聚了散的,他们倒是因为性格中带点儿顽石的傻气,一直牢牢固合在一起。
妻于凌晨醒来,他正睡得昏昏沉沉,下意识地,他替妻掖了掖被角。病室内没有开灯,月光自窗外倾泻到地上,一地银白。在这朦胧的月色里,妻细声问:“考虑得怎么样?”“都依你,都依你。”像过去无数次的谈心那样,最后的结局总是他妥协下来,而妻像一个得胜的将军般昂起鹅蛋小脸。或许正是因为性格里的倔强,妻不愿轻易屈服于死神的刀下。那之后,妻的心情明显好了起来,他甚至恍惚觉得妻可以好起来。可没过多久,妻的病情急转直下,他意识到一切只是回光返照而已。在最后的那段时光,他们开始密集地聊天,聊一切可聊的话题。他们追溯到了自己的童年——匮乏的物质,疏淡的亲情,也聊青年时代,那些意气风发的时刻与对理想的无限向往。聊着聊着,终于聊到了老年,妻开始不断叮嘱他如何过好一个人的日子,从衣服如何打理到每个菜式该怎么烧,他脑子里密密麻麻记了一圈菜单。当一切落到这样琐碎又细节的事物上时,死亡淡化成了一个灰色的窗帘,虽然幕布厚重,遮挡光线,但用带子束起来后,几乎可以忘记窗帘的存在。
妻心跳停止的那天,窗外下着密密麻麻的细雨,他想凑近一些,想和妻说最后的话,但涌进病房的是科研团队,他签了一大摞的单子,然后被拦在人群外,那些巨大冰冷的仪器将整间病室营造得宛如科幻小说里的场景。在那一刻,他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妻不再属于他了,也不再属于这个家,妻属于未来,属于希望,属于科学研究……
远古时代,人的骨头埋于荒野之中,接着有了棺材,再然后是火葬,一排又一排的骨灰盒,而现在,妻被冷冻的身体装在巨大的液氮瓶中。那瓶子是铜绿色的,有厚实的外壁,里面的一切无人能看见。他每隔一阵儿就会去存放液氮瓶的地方待着,一边观察瓶子的外壁,一边播放妻生前最喜欢的歌曲——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
任时光匆匆流去
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妻有一副好嗓子,每次亲友聚会,妻都要唱这首歌,唱到高潮部分,妻会握着话筒,低眉浅笑,歪头望着他。他曾想过,老了之后,在宅前花园用彩色电灯泡串联起一个小型舞台,只要妻愿意,她可以每夜都在舞台上一展歌喉。而现在,一切都成了破灭的幻想,妻闭上了双眼,停止了呼吸,成了一具冰冻之物。
“你使劲睡,拼命睡,醒来我们就能见面啦。”在最后的时刻,他握着妻的手,这样安慰着。
2
从山上下来时已是中午,周围并无饭馆,所以他自备了干粮——一小块全麦面包、矿泉水和酸奶。他从车上取出一个折叠座椅,准备去老宅里坐一坐。老宅里空无一物,唯有祖父那年修缮的房顶还好好留在那里。不过,经过岁月侵蚀,整座宅子已成危楼。“大概很快就要拆了吧。”他喃喃自语。
甫一进屋,泥土腥气扑面而来,他想起这里原本充满了烟火气息,现在却连人生活过的痕迹都已经消失了,他一边吃着面包一边打量房子内部的肌理。他常年在外,照顾老宅的任务留给了一个远房亲戚,不过那亲戚前几年也搬走了,没有空来看顾这个地方。久而久之,这房子成为了一个留守故乡的老人,独自拄着拐杖观望着来时与去时的路。
到里屋时他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空箱子,里面自然什么也没有,但他想起自己曾在这箱子里住过一晚,那是七岁时候的事了。那一年的冬天,他高烧不退,死活查不出原因,父母无奈之下从邻村请了一个神婆,神婆凑近他,用冰冷的手贴了贴他滚烫的额头,然后叹了一口气说:“有人要来收他的魂,让他藏起来吧。”
“怎么藏?”
“放进棺材里头,假装他已经死了。”
他那时烧得迷迷糊糊的,只听到“棺材”二字,这两个字令他心惊,原来自己真的要死了吗?他食不下咽,恶心呕吐,照镜子时嘴唇也发白,看起来可真像个死人啊。死,对于一个七岁的孩童来说是那么遥远的事情,可这一场大病逼迫他直面这件事。到夜晚八点左右,父母给他擦了擦身体,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然后用被子卷了卷,放进了一个黑色的大箱子中。他才七岁,发育未完整,那个箱子足以容纳他瘦小的躯体。“这就是棺材吗?”他烧得迷迷糊糊,眼见“棺材板”就那样扣下来,天逐渐暗了。
夜里,父母拿了火盆与纸钱去后院烧纸,烟味从院子里飘进来,呛得他直咳嗽,他想发出声音,可喉咙已经沙哑,他想驱动身体,但浑身乏力。对于外界的一切,他都知道,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如同一条冻在冰箱里的鱼。
翌日中午,他醒来,烧奇迹般退去,亲朋大唤那神婆果然有妙招。他从黑箱里直起身体,对着父母说:“水,水。”没人能说清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那神婆拿了钱后很快消失,据说也没再居住在邻村。长大后,他多次试图找那神婆询问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根本觅不到对方的踪影。
“呼——”他吃完最后一小块面包,坐下休息,坐了几秒便惊觉不对,他的腿不能动了,就像被水泥给糊住了。他不敢搬动双腿,更加无法站起来,想呼喊他人来救又觉得难为情,实际上他比谁都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第一次发病时,他正在和一个女人“约会”,说是“约会”,其实也并非自愿。妻去世后,他独居生活,经常搞砸很多事,朋友见他这样,便陆陆续续给他介绍对象,今天是周阿姨,明天是黄医生,后天是谢老师,那些女人虽体态不一,个性不同,但在他看来全都差不多。他们通常约在公园的花坛附近见面,随便闲聊一些事情,起初总是聊得不错——在听到他建筑师的身份时,对方总流露出那种崇拜的神情,但话题只要一转到他的妻子身上,谈话就会不欢而散。
“所以说,你老婆其实已经死了?”
他摇头,开始向对方解释,他的老婆并没有死,只是被冻住了,冻在一个三米多高的液氮瓶里。对方又问,那她现在算是木乃伊吗?他摇摇头说,怎么会是木乃伊呢,木乃伊是尸体,但我老婆还是有可能活过来的。对方又接着问,那如果有一天,你老婆真的又活过来了,我们这种关系算什么?第三者?
就这样往复了好几次,媒人也露出疲态,并且在交流时不断训斥他说话过于直接。媒人讲,尽管你老婆的事情是那个样子的,可是普通人怎么能够理解,你就说你老婆死了就好了嘛,多简单。每次提到“死”这个字眼时,他的反应都很激烈,他站起来,摔了筷子和碗,辩驳道:“我说了多少次,她没有死,没有死,你听不懂吗?”媒人也拿起包,站起来,拉开门,冲他扔了一个不屑的眼神,他就这样独自留在酒店包厢,像一个弃儿。亲朋好友私下也对其多有议论,就连最好的同学都要来上这么一句:“说真的,你相信你老婆还能活过来吗?”在同学会觥筹交错的氛围之中,他被这句话给问住了,他相信吗?相信未来妻真能起死回生吗?又或者全部都只是狡辩而已,他只是在假装妻还活着而已。是的,妻活着,活在那个液氮瓶里,就像科幻电影的女主角被休眠技术放在宇宙飞船的腹部一样。多年后,当这个地球上和他同辈的人都老了,妻还会以年轻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
在那次“相亲”饭局上,他正准备夹菜,但手哆哆嗦嗦不听使唤,筷子悬在半空中,他的手指拼尽全力想留住筷子,但筷子终于还是从他手中滑落,“叮”一声砸在了玻璃桌上。坐在他对面的女士见此情景,脸色瞬变,弹起身体,拿起包,转身就走,边走边骂:“有病就治病,别出来害人。”
翌日,他去医院做了一次全身检查,其中最让他不适的一项是肌电图——医生拿着一根针扎进肌肉中,然后命令他拇指使劲,用力,在这个过程里,针还在肌肉里搅动。接着拔针,接着针又刺进脖子里,医生继续指挥说“脖子用力往左侧转”,就这样,重复操作了数次,一连检查了七块肌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