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马丽亚的四面之缘

作者: 张运涛

1988年 王畈村

好像是腊月,天很冷,下着雪。也可能是冬月,王畈冬月也下过雪。细想还是腊月,农村的大事一般都定在这个月份,人闲了,才有心思相亲、下定物、结婚,甚至死掉——好多老人都是这个季节死的,他们熬不过漫长的严寒。

新娘子来晚了,据说因为上车费起了争执。舅舅很不高兴,脸一直黑着——农村人脸都黑,关键是舅舅脸上的皱纹也紧着,与这个日子不太搭。

我也生气,没有安排我坐上桌。母亲看出来了,到我跟前小声说,你都恁大了,可别让人家笑咱。我嘟囔说,恁大还不让我坐上桌?母亲说外甥是舅家的狗……舅舅可能看出来了,过来一把抓住我胳膊,不由分说地把我拖到东屋的一个桌子旁,介绍我是北庄外甥。我满脸通红,谁也不敢看。我妈经常说外甥是舅舅的狗,外甥到了舅舅家即便坐在厨屋灶前吃饭也算不上怠慢,我却非要上桌。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发现那一桌都是女客,母亲也在。

我将碗里的菜全部夹回到母亲碗里。母亲肯定生气了——我没看她,埋头吃自己的。

叫啥啊,对,叛逆……小孩这时候都一样,小丽比他大,还不是一样?一个女人沙着嗓子安慰母亲。

叛逆是对你们大人说的,我们有自己的想法了不听你们的了你们就说叛逆。女孩先不满地嘁了一声,应该就是那个小丽。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沙嗓子又说。

听了你们的才吃亏,我啥事不是你们做主?还是她,声音一点也不像她妈,又轻又脆,我不禁抬头向那个方向瞥了一眼。跟我差不多的年龄,头发异常多,像五六个人的头发全放到她头上了。

新娘子怪喜翘的,屁股大,好生养。有人换了话题——女人闲话总是多。

嗯,来晚了也不碍事,你看人家蛮妞,到王畈都半晚上了,现在过得不是比谁都好?

可不是,蛮妞说是半路上自行车没气了,走到街上才又充上气。

我们王畈有个说法,新娘子到家不能超过中午十二点,超了,就是下午了,太阳该落了——过门第一天,日子怎能朝下走?

沙嗓子叹了口气,小丽可是老早就到了……

妈!头发茂盛的女孩声音突然高了八度。

沙嗓子住了声。

铲子哪有不碰锅的?两口子,天一亮啥都好了。

你听听,沙嗓子说,谁不是这样说?

有一就有二!小丽说,你们看看,这儿,这儿,还有这儿。

我又偷偷朝那个小丽瞅了一眼,她正好露出半个肩让人看。我赶紧低下头,但还是看到了她锁骨那儿的一片青。

哪个女人没挨过打?你总不能在娘家住一辈子。

我走好吧,别嘟囔了。

……

小丽的奶奶跟我姥姥是亲姐妹,我应该叫她姐,姨姐。母亲还说,小丽是因为不生才被夫家嫌弃的。她公公是大队(母亲那个时代的人还不习惯说村)干部,条件好。这一点我能看得出来,小丽身上穿的是半长大衣,我虽然说不出什么料子,但看着就高贵,不是一般人穿的。

舅舅的房子刚盖好,里面还没粉刷,门也没漆。地平倒是做好了,但院子里外都是泥,人出出进进,早看不出底色。搁下碗,我想找个清静的地方,瞅了好久,只有房顶,正好建房子的木梯还靠在墙上。

雪下得不大,像女人们的闲话,有一搭没一搭的。因为没人走动,积了一层雪,不厚,一脚就踩露了水泥底。那时候,整个村子还没有两层楼,更没有多高的树。风因此没被遮挡,像要钻进人的皮肤里。我正想下去,梯子上露出个人头,头发茂盛,随后是一张红扑扑的脸。你笑啥?我说看到你的头发我想到了一个词,葳蕤,你有一头葳蕤的头发。小丽似乎不知道这个词。我说,你这头发,匀给五个人都够。

你叫瑞瑞吧?小丽问着,同时伸出手让我拉她一把。

你的手好凉。她两手合住我的手,帮我暖。我赶忙抽出来。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跟女孩子这样握手,虽然她结婚了——事实上,结了婚的乡下女子也很少主动去拉一个男孩的手。可能因为我们是亲戚。

还怕羞啊?房顶上散乱着几块废木料,她就着废木料的棱角刮掉脚上的泥,我因此看到她的皮靴,浅靿,跟那个大衣很配,也是暗红色。我吃饭时就注意到耳环了,很张扬,两个环,一个套在另一个上。衣服,耳环,还有发型,全身上下都像是很享受做村干部儿媳妇的生活,不像是要离婚的人。

学习怎么样?那时候马丽亚说的还不是普通话,但用词却不是我们的土话。

还行吧。我说。

能考上大学不?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说,别学我,最后一学期谈起了恋爱。

你是哪个学校?

一高。我们都背着风站着,头几乎缩进衣领里。

啊?她跟我上的是同一所学校。哪一年?

你去时,我毕业了。她好像很了解我。我叫马丽,现在叫马丽亚。马丽亚,她自己又重复了一遍。

马丽亚?我在心里疑问,外国人的名字嘛,Maria。

马丽亚看着远处,牙齿故意夸张地发出哆哆嗦嗦的声音。我也学她,不像,她好像跟风声配合得很好。远近又有炊烟了,虽然刚出烟囱就被风吹散了,还是能看得见。冬天天晚,为了省煤油,家家都是天黑前吃晚饭。马丽亚有一会儿没声响了,我侧身看她,她在哭,眼睛里有大颗的泪珠。见我看她,她竟然过来伏到我肩膀上。我懵了,站在那儿一动不敢动。我才十七岁啊,哪见过女生在我面前哭?更不用说趴我肩膀上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有肩膀可以借给她。

走,咱们下去热闹热闹。过了一会儿,马丽亚又突然说,好像刚才那个伏在我肩上哭泣的是另一个人。有人在闹洞房,西屋里不时爆出一阵欢笑,口哨声,还有“嗷嗷”的吼叫。马丽亚问我有没有闹过洞房,我说闹过,每年都闹。马丽亚说小时候不能算,屁都不懂的小屁孩,凑热闹。见我不吭,又说,像你这个样子的半大孩子应该多闹闹,闹闹就长大了。我说我早长大了,马丽亚笑,有经历才叫长大。我说我有经历啊,十几年了,啥经历没有?经历过男女不?马丽亚问。一开始我没弄明白她的意思,过一会儿才意识到。也算经历过吧,我心想,去年,也是闹洞房。新娘子坐在床上,谁从后面推了一把,我撞到新娘子身上,嘴唇贴在新娘子的耳垂那儿……过了好多天,我还能感受到那种让人浑身发热的香味。也正是因为那个经历,我现在反而不好意思进人家洞房了。

新房里确实都是半大孩子,新娘子的身影被红蜡烛的光映到墙上,像个巨人。他们跟我以前一样,在旁边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敢上前。后来终于有一个胆子大点的,从哪儿找来一根烟,叼在嘴上让新娘子点。新娘子扭捏着,低着头去点,不是被旁人吹灭就是被男孩自己吹灭。换另一个人上,还是如此。没有什么新花样,直到马丽亚出场。

马丽亚吩咐其中的一个半大孩子搬来一个长凳,让新郎新娘站在板凳两端然后互相交换位置。完成这个任务两个人必须抱到一起才不会从板凳上掉下来。新娘不肯在众人面前主动拥抱新郎,也不好意思被抱,就在板凳中间扭捏起来。这种扭捏反而刺激了看热闹的人,抱!抱!新郎装着被逼无奈,向前一步,抱住新娘。新娘僵着身体,不知道该怎么配合,把新郎从长凳上带下来。

最精彩的是啃苹果。马丽亚用绳子将苹果吊起来,让一对新人同时用嘴啃。苹果在空中打转,两个新人的嘴如果没有同时用力,苹果就会滑走,一张嘴就会啃到另一张嘴……

马丽亚的这两招我都是第一次见,我好奇怪,她一个女生,从哪儿学的?马丽亚也不隐瞒,亲身经历。

回去的路上,母亲说新娘子是奉子成婚。母亲说的时候喜气洋洋的,你舅省了不少钱。我不解,有了小孩不得花更多钱?你傻啊,母亲说,她肚子里都有这边的小孩了,还敢提条件?这时候,她突然问,你们上房顶干啥?我一下没反应过来。你跟小丽,她提醒我。我没好气,她问我一天吃几顿饭,我问她有几亩田地。这孩子,母亲说,你不能好好说话?我步子慢下来,咋好好说话?总不能把我们说的话再跟你说一遍?母亲好像也意识到自己问得太多了。你可别跟她学,考不上大学你跟她一样——还不如她哦,她是女的,找个男的容易,你一个男的,割不了麦犁不了田,考不上学回来连个女人都找不到。我好久没吭声,只是脚下在用力。母亲似乎察觉到她的话有点晦气,又把话题引到马丽亚身上。上几年学回来连稀饭都不会做,又不会和面,不会生孩子,还天天抱着那些没用的书看,人家不打她打谁?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发生了很多事,醒来能回想起来的只剩下一个穿着长袍、华服重曳的女人在宫廷疾行。梦本来就不是一件正常的事,但更诡异的是,那个女人无论走到哪儿,沉重的宫门都会自动打开。这个身着华服的女人在之后的一年内多次出现在我的梦里,小眼睛,高鼻梁,头发葳蕤。对,就是那个母亲让我引以为戒的马丽亚。

1998年 县城

五月,也可能是六月,天还没有热起来,我才知道杨秋红做了马丽亚的下线。

杨秋红急着挣钱,急着发财。当然,我也急,但我没有她表现得那么急。我们结婚后住在学校建校时建的一间教工宿舍里,母亲过来帮忙照护儿子,晚上我只能睡帘子外面的沙发。杨秋红学问不高,在教育局当打字员,但比我有上进心。她有一个笔记本,里面记满了励志格言:我可以平凡,但不可平庸;命运总是光临那些有准备的人;不是每一次努力都有收获,但是,每一次收获都必须努力……碰上学校集资建房,六万块钱,一百零八平方米。那时候都没钱,工资才几百块。好长时间都没老师报名,我更不敢想。杨秋红撺掇我,说她家里答应支持我们一万——她是县城老住户,基础好。另外五万从哪儿来?五万啊,不吃不喝也得我们攒五年。杨秋红不担心这个,说过不多久她就能挣到,我们团队有人月收入就上万。我不信,她拉我去参加他们的团队活动。

那时候,县城有两大直销队伍,一个是安利日用品,另一个是摇摆机。杨秋红加入的是安利,比摇摆机稍微靠谱些。活动的场地好像是一间学生教室,我刚一推门,里面的掌声就排山倒海地响起来——过后再想,他们肯定做过精心策划。主持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人很瘦,但精神特别好。他问我,想发财吗?当然想,谁不想发财?但我没好意思当众回答。他又追着问,想成为百万富翁吗?我想了想,想过发财,没想过有百万,太不现实了。主持人其实并没指望我回答,又转向众人,我们中,谁希望平平凡凡?没人应,谁好意思说希望自己平平凡凡了却一生?我们回过头看,是不是错过了一个又一个机会?零星有人怯怯答是。主持人显然不满意这样的答案,一问再问,直到屋里人齐声大喊,是!主持人手一挥,对,这其实是选择问题,就好像我们的父辈选择了种田,所以忙到头发白了还是缺油少盐。我们还想重复他们的路吗?不想!这一次回答得格外齐整。主持人仍不满意:不够响亮。我们还要重复他们的路吗?不想!不想!不想!我的耳朵都快被震聋了。

后来杨秋红又拉过我去参加他们的活动,我没有再去,我不喜欢他们那种狂热劲,有点像过去喊“人定胜天”那样的口号,豪迈,但缺少理智。

有一天晚上,杨秋红回来得很晚,儿子在母亲怀里睡着了。我正在走廊盆架上洗脸,杨秋红说她老师来家里看看。天黑,我招呼了一声她们就进屋了。母亲先认出来的,小丽吧?然后就听到马丽亚惊喜地叫姨……

我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进屋,三个女人已经异常亲热。马丽亚穿着一步裙,蓝色小西装,头发在后面挽成一个大大的髻。要是在大街上,我完全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我们曾在房顶上聊过天的人。马丽亚取下左手上的玉镯——那是她身上唯一的装饰品,我特意瞅了一下,她耳朵上的两个环不见了——一边朝母亲手上套一边说,左进右出,戴左手招财、护身。没准备见面礼,姨别见外。

电话铃响,马丽亚从包里拿出一个大个的诺基亚。嗯,我知道。我在我姨这儿……不是,很少走动,不要紧……好,知道了。

收起手机,她过来握我的手。怎么还那么凉?

我后来认真分析过她这句话的意思,她看到我刚才在外面洗手了,还那么凉的意思是指沾了水本来就该凉。还有一个不太可能的意思,她依然记得十年前我们的握手,记得我的手温。后一种不太可能,隔了这么久,怎么可能?

马丽亚还是单身。离婚后她去了南方,前年接触到安利,觉得前景好,回来做区域……我问她区域什么意思,她说区域代理,就是某一商品在某一地区的总销售商。我礼貌地夸她,从南方回来就不一样,思想、观念都超前。她没有客气,照单全收,我们现在身处的是第三次革命,你应该知道吧?杨秋红偷偷看看我,意思是怎么样,我们老师厉害吧?我怔在那儿,有一会儿没反应过来。马丽亚接着讲,第一次是农业革命,第二次是一百多年前的工业革命,第三次就是当下,我们正经历的时代。如果不尽快顺应这次革命,我们将会付出像错过工业革命一样的沉重代价……我当然知道我们错过工业革命的代价,我们因此在整个近代史上都处于被动的地位。母亲完全听不懂,她说她去烧水,让小丽洗洗。马丽亚从兜里掏出一本书递给我,我读了三遍,你也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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