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帽歌
作者: 但及1
到丽江时是傍晚。
雪山伴着夕阳,天光在接近山的边缘泛起红色。山的上端,披着雪的尖顶注视着大地。“朋友们,尽情享受吧。”我把团员放下车时这样说。
有人第一次见雪山,看到那片白皑皑,就疯癫了。我给每人分房卡,有些人拿了房卡,没去房间,院里院外满世界跑。他们用手去捞路边哗哗流过的溪水,在溪边一团团花朵前拍照。有两个女人甚至爬上了围墙,湘潭就是其中之一,她们站在那儿,拍远处的玉龙雪山。我叫“下来,摔了就不好了。”但她们就是不下来,还嘻嘻地笑。我拿湘潭没办法。
湘潭三十多岁,长得肉感,丰满,且有灵性。我时不时与她开几声玩笑,撩撩她,自己感觉与她有点亲近。
晚餐安排在大厅,供应牛羊肉、蔬菜、鱼,还有米酒。大厅里侧还有一圈,像是散客,在低声地进着食。我们有两桌,放在正中间,于是这伙人更疯了,不停地举杯,唱歌,祝福。到处都是我们的声音,有服务员进来示意轻声些,有人点头,但更多的人则是不理会。轮到灌酒的时候,有人居然还站在凳子上,像个指挥一样,乱吼乱叫。我劝了几次,没效果,也就放弃了。
窗边有个男人站起。那人看上去六十多岁,长卷发,留着络腮胡。他不动声色,过来,拍了拍那个站在凳上的人。凳上的人回头,看到的是一张惺忪的脸。
“你够了吗?”胡子厉声地问。
全场顿时哑了。每个人都看着他,他就像一张上了箭的弓,蓄势待发。眼里充斥着血丝,好像是一个红眼病患者。他就站在那儿,目光如冰块。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全场一下子静谧,大家动作僵硬,说话小声,连移动凳子也轻拿轻放了。
“要闹,到外边去!”扔下这一句,胡子回到了原先的角落里。
我朝他投去敬佩的目光。作为领队,我为没带好自己的队伍感到羞愧。后来,就安静了。我们这拨活泼的人收敛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还噗地笑出声来。胡子在靠窗口坐下,不时望望窗外降下来的暮色,面前有一杯泛着泡沫的啤酒。
七点整,歌手来到小舞台,为我们助唱。他们弹吉他,唱情歌,声音婉转、多情又嘶哑。我们这拨人变得老老实实,素质一下子提高,还送上温馨的掌声。我在发笑,心想,人啊人,有时候强迫真是必须的。
丽江的夜是多彩的。流水奔腾而来,哗哗地流过每一个店面,抛下一团声音后远去。玉龙雪山贴在夜色里,远远地,不动声色,留下皎洁的身影。在这样的夜色里,听婉转的情歌,感觉自己也像流水。歌手们唱《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相思湖畔》……突然,一位光头歌手停下了歌声,问大家,有谁愿意唱,如果愿意的话可以上台来。我们这群背包客前面像麻雀一样吱吱嘎嘎,但这会儿没有一人站出来。我在一旁唤去啊去啊,就是没人响应。
这时,胡子咳了一下,站起来,来到舞台上。
他要求给一把吉他。于是,光头歌手把吉他递给了他。他找了张凳子坐下,拨了几个音,再把话筒拉到了面前。他目光低垂,那张像是被风雨侵蚀过的脸显得呆板又凝重。我们不知他会唱出什么来,当然有人希望他唱走调,唱得离谱。
他拨弄起吉他,一阵乐声从话筒里传来,然后是浑厚的男低音。他唱《草帽歌》。
妈妈你可曾记得,
你送给我那草帽。
很久以前我失落了那草帽,
它飘向浓雾的山岙。
耶哎妈妈,那顶草帽,
你可知道它在何方?
它就像你的心儿,
我再也得不到。
忽然间狂风呼啸,
夺去了我的草帽耶哎,
高高地卷走了草帽啊,
飘向那天外云霄。
他唱得太好了,情感饱满,音调准确,我甚至怀疑他以前就是一个歌手。大家都沉醉在他的歌声中。最后,他唱着唱着,一滴眼泪悄然滑落,听得我们心生感动,又毛骨悚然。掌声四起,经久不息。
“哇,这位大叔,好有个性啊。”湘潭坐在我边上,靠近我跟我这样说。
2
第二天,自由逛古城。
回客栈时,我发现湘潭与胡子坐在院子里,两人在交谈。花草如星星般散布,他们就在树荫下。看到这一幕,我有些不舒服。不久,湘潭回房间,回到大伙中间。“他坐在那儿发呆,样子好酷。”湘潭是心理咨询师,喜欢野外,这些年一直在旅行,跑新疆和西藏。“这个人有故事,他身上藏着故事。”她这样说。
“少跟外面的人说话。”我带点醋意地说。
昨晚他的歌声还在脑海回荡,一下子把驻店歌手打倒了。这是很少有的情况。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沧桑,尤其是在情感的注入上,十分见功力。他样貌与众不同,衣着却随意,甚至还有些凌乱。
“是不是流浪艺术家?”我猜。
“不是。他不怎么说自己,惜字如金。”湘潭答道。
情况到晚上有了变化。湘潭突然给我来电话,说“不好啦,有人喝醉了。”我一头雾水,她说在对面一家叫翠花的小店里,问我能不能过去帮个忙。其时,大概八点多,街头游人挺多,我一上街,还被人撞了肩。翠花,翠花,我念叨着这两个字,只走了几十步,就看到对面一个高坡上,“翠花”两字的霓虹在闪耀。
拾级而上,推开门,看到了他俩,陌生的胡子,还有湘潭。看到这一幕,我挺不是滋味。
两人在一张桌子上,胡子的头靠在桌沿,抬不起来了。
“他要喝,我止也止不住。这不是我的问题。”湘潭来了个金蝉脱壳。
白天两人聊天,晚上又在一起喝酒了。我向她投去鄙视的一眼,这一眼包含了许多含义。“不要这样看我。不是我叫他喝酒的,是他提出来的。他说喝酒,结果自己喝醉了。”
“他叫你喝酒,为什么?”
“他找我商量事,就是这么回事。”
“商量事?”
“他有事,真的有事。不骗你。”
我拍了拍胡子的肩,他那络腮胡像扫把一样拖在桌面。昨晚他那美好的形象——负责任的公义道德及富有情感的歌声——在迅速坍塌。“不要管闲事。”那人抬起头来,一脸的不屑。没等我回答,头又落了下去,我甚至还听到了他的呼噜声。
“到底怎么回事?”我是领队,有责任这样问,她应该明白我话里的话。
“告诉你一个秘密,他有点想不开,我一直在做思想工作。”她压低声音,凑到我耳边说。她的气流拂动我的耳朵,还带来一丝痒意。
“夸张了吧。”我想着他那美好的嗓音。
“嘘——”她用手压住嘴唇,“你以为我吃饱了闲的。”
“她是好人,是个好人。”那人突然伸出手指,指着湘潭。他又抬起那双充满血丝的眼。湘潭尴尬地笑了笑,她对这个称呼显然有点不接受。
“好人,你真是好人。”我略带讽刺地说。
最后,我把胡子挽起。他的酒气通过他的嘴传了出来,还好,不算难闻。他猛地一靠,勾住了我的肩。
到台阶那里,我们脚步变慢了,一步一步地往下走。湘潭跟在后面,提着裙子。快要到地面的时候,我滑了一下,整个人往后倾。还好,我平衡了一下,没事。他却一把卡住了我脖子。“你是谁?我好像认识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极力摆脱,想弃他而去,湘潭却拖住了我。“别听他的,他说胡话,胡话不算。”
他一把抱住我:“对不起,哥们,我心痛。”说的时候,口水都溅到了我脸上。我厌恶地扭开了头。
3
街头像春节,喧闹不绝。每家每户前,流水在奔腾,澎湃汹涌,一刻不停。
我在房间也能听到流水声,哗哗地,和乐队的声音和合着。这是雪山上流下来的水,清澈,透明,又夹杂着几分阴气。
窗外的月光很美,像舞台的背影,似阴似明。云一会儿拉开月亮,一会儿又关闭月亮。快十点时,我干脆搬张椅子,坐到了阳台的夜色里。
月变抽象了,如蒙了一层玻璃。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月色,仿佛置身于一个虚拟的世界。我喜欢月与云互相追逐的样子,云是散的,不时聚拢,又不时分开。我能看到自己投在二楼阳台上的影子,轮廓清晰,像剪纸一样。空气清新,我敞开肺,尽力做着深呼吸。低头时,我看到院子里的两个人。我努力分辨,终于辨清了,是他们,又是他们!坐在院里的石凳上。
我急速下楼。
胡子的脸被树荫挡着,看不清,好似一团黑的雕像。
“你来了,正好,一起想想办法。”没等我靠近,湘潭就过来,挡住了去路。“他正烦着呢。你冷静点。”这女人肯定看出了我的情绪,居然叫我冷静点。
她把我拖到一边。
她的叙述有点仓促,声音忽高忽低。她说了他的事。她说,他生活在不安与纠缠之中。上半年失去了妻子,妻子是个舞蹈演员。他们青梅竹马,感情好,她却生病撒手西去。前不久,他带八岁的外孙女到湖边看夕阳。外孙女在草地欢快地蹦跳,追逐着晚霞,小孩跑得快,冲出草坡,被一辆急速驶来的卡车撞了。孩子的一条腿都锯掉了,变成重度残疾。他的生活从此改变,仿佛是他亲手害了孩子。要命的是,孩子的妈妈,也就是他的女儿,不肯原谅他。他们像敌人一样紧张。为此,他离家了,四处漂泊,出来已经一个多月了。他去年夏天来过这里,他女儿和外孙女也一起来,就住在这家客栈,还在这里拍了一张合影……
明白原委后,我的同情升起,怒气也降了些。
“我看了那张合影,他们三个人,那个外孙女挺漂亮的。这真是一场噩梦。”湘潭说。我想象着一条腿的孩子,这是不可细想的一幕。
院子里都是光影的碎片,像一地的残渣。他说话清晰,口齿也不粘连,与刚才在翠花里判若两人。我坐了下来,但他好像没注意到我,注意力全在湘潭身上。
“就在这里,我们三个人,晚上就坐在这张桌子旁。”胡子指着面前这张石桌。
“噢,是的,我看出来了,你们就是在这里合影的。”湘潭附和着。
“我们看星星,那时候是满天繁星,天上的星星特别多。小豆豆就在这里跑来跑去,灵活得像只小鹿。”小豆豆,或许就是他外孙女吧。他把头抬起,好像在寻找,但上面只见月亮和云朵,不见星星。他空空的目光,像个黑洞,在黑空里探寻着。
“怎么样,给女儿打个电话吧?”湘潭这样说,有点跃跃欲试。
“不要打,没意思。”他冷漠地说。
“什么叫没意思?或许,她能原谅你呢?一切皆有可能。”她在坚持。
“瓶子碎了,修不好了。”
我既同情这个男人,但也有些厌恶。我不喜欢他的做派。他的话像夹生饭一样,让我不舒服。“她把你微信拉黑,不接你电话,不回你短信。但现在,不是你,是我,我想给她打个电话。或许情况有变呢?”湘潭像连珠炮一样发问。
“人家是心理师,估计有办法。”为了讨好她,我说了这么一句。
院子里只有云朵移动投下的影子。胡子不再吭声,喘着粗气,或许他内心也期待这个电话。
“把号码给我,好吗?”她说。
他摇了摇头。
“给一个嘛。”她的声音有点发嗲。
胡子低着头,沉思片刻,终于报出一串数字。一个个按键音,在此时显得特别清晰。胡子却掩起了脸。湘潭把手机撑在石桌上,开了免提功能。电话里是“嘟——嘟——”声。
“喂,谁?”是一个男声。我想肯定拨错了,号码有问题。
湘潭肯定也是这样想的,但她没有挂。“请问诗佳在吗?”
“她在洗澡。你是谁?找她有事吗?”
“噢,是这样。我是诗佳爸爸的朋友。我不知道能不能与诗佳说上一会儿话。”
“是吗?是我岳父吗?真的在你边上?那你让他听一听。”对方声音平缓,没听出异常。
“喂,让你听呢?你听啊。”湘潭把手机转向胡子。胡子像被火噬着了一样,不断地后退着。“你听啊听啊,是女婿,你女婿呢。”手机跟进,不依不挠。“噢,你等等,再等等,他马上听,马上。”
他拿上了,就像拿了一块石头。手呈现出无力状。“爸,你都好吗?”
“我挺好,都好呢。”声音带着颤音,好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正被老师训斥着。对方问他在哪里,他老实告知在丽江。对方说,家里人一直惦念着他,他说他也是,尽管在外面,心里每天想的还是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