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至房山五渡往返

作者: 龙冬

小狗嘎嘎紧靠在副驾驶座位上,眼睛无辜地盯住我,仿佛宇航员等待点火发射指令。我打开手机高德地图搜索,这场疫情之下,八达岭关闭,十三陵关闭,忽然想到房山的十渡景区,地图上显示那里是开放的,并且标明了每天上午到下午的游览时间。计算距离用时,我能在两个小时左右于下午两点以前赶到那里。

四十多年前,还是小学生的时候,他去过十渡,只记得两边陡峭的山岩,峡谷中的激流和滩地上的幼树林。阳光如同舞台顶部的追光,把峡谷滩地上往水中丢石头的几个游人照亮。还有人背着手,站在河边看水,半天一动不动。他很好奇那人究竟看什么看得这么发愣。

他是和谁一起去过十渡?学校组织的春游吗?不可能的。因为那时候小学生郊游不会跑这么远的距离,去去八大处,去去香山,已经是够疯了。十渡那个地方,今天看,往返将近250公里,绝对不会组织我们小学生到那里郊游。还有一个记忆,他和父亲坐在一辆破烂不堪几乎就要散架的公交车上。这辆公交车是大人单位里请来的“专车”,司机凶神恶煞般吼着他们。

父亲把他拍醒。车窗外面的早上被乳白色雾气笼罩。“进山了!看啊,山!”有人说话。车厢里还是很安静。他坐在车厢中部左侧靠窗的位子,外面是向低处延伸着广大的坡地,无边寂寞有如他早几年见过的海洋。父母下放农村劳动,改造思想,把他寄养到海边老家。海是难过的,他当时就有这样的感受。他转过脸看右边,好像就要撞上了,山峦起伏,紧贴着车窗蹦蹦跳跳。冷冷的雾气灌进车厢,让他猛然清醒,出神地望着远处,其实什么地方也看不到。

那一次,是去十渡吗?或者,那个白雾弥漫的早上,在一辆进山的破旧公交车里,仅仅是一次我病中的幻觉。那个黑色的蒸汽机火车头,钢铁的巨大轰鸣,又按时朝他直冲而来,又是在这中午烈日的照射下朝他冲撞过来。他满嘴胡话,恐惧得浑身发冷发热。一个如此无助的小孩子,他害怕疯了。他轻易不敢回忆什么,只要一旦沉入回忆的海底,那种忽冷忽热的癫狂就会浸到身体里来,紧张,焦灼,疼痛,恐惧无限膨胀。他如同化身为他的因果前世。这些年,我偶尔会想,自己的前世,无论男女,那个人为什么而痛苦?火车头冲过来的时候,那人最后说出的一个字或两个字,究竟是什么?写到这里,我嘴巴说出了“我冷”。也许,烈日灼烧的中午,那人散落在巨浪般热风中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冷。”

疫情之下哪里都不堵车,我很快上到高速公路。所有的收费站仿佛报废了一样,空空如也。沿途看见迎春花明黄色一片,桃花也开始热闹了。

导航提示前方只有一个韩村河服务区。油表指示车子还能续航370公里,往返绰绰有余,可是依照自己跑长途的习惯,只要油耗三分之一,见到加油站务必补充油料。路上没印象遇见大车。小车有,也并不多。韩村河服务区停车场上只见小车,有人没人,数了数,大致十二三辆。加油站停止营业,这是我在进入服务区之前的指示牌上已经看到的,那就停下解个手吧,也让嘎嘎下车沾沾地气。

服务区男厕里没有别人,一只按压式水龙头水流不止,估计是按下去弹不回来了。洗手的时候,我拔了拔那个按压帽,可是拔起来它照样水流不止。我好奇的是厕所里隔段墙体顶上一溜摆满的盆栽塑料花卉。这个应该可以象征时代,让我即刻联想到一位公交车女售票员,她热情为乘客服务,车厢里挂满了塑料的彩纸的绢花,闪闪烁烁,布置得好像舞台一样拉风,或者她新婚的洞房也是这般绚烂?各行各业,所有细节无不如此。我出来往对门空空的女厕里扫一眼,也有同样的花卉,陈旧,再加上气息,这些花花朵朵啊……我曾经的少年!

服务区设施里面总也少不了泡面调料包陈腐的哈喇味。有开水供应,两个过路女人正在吸溜吸溜吃泡面。服务区室外的隔离车道和人行道,也摆放着厕所里那种塑料花卉。我人生第一次见到棕榈树的地方你猜哪里?在山东的临沂,并且还是严冬季节。这个印象造成他严重的错觉反应,后来到广西,到热带的古巴,都会让他感到山东临沂的一阵寒气。

韩村河空旷的服务区停车场上,嘎嘎撒尿找不到倚靠,无法如常翘起它的一条后腿,只好如同母狗那样塌下后身尿了一大泡。嘎嘎啊……你已步入老年!

离开韩村河服务区,往十渡方向行车三五公里,一切记忆完全得到复原,我分明又回到四十多年前的那个早上,除了道路平滑,除了几栋楼房,山形是不变的。在山地,在旷野,在别人容易迷失的地方,他总是能够清清楚楚记得道路,哪怕这一生只走过一次,哪怕是清醒之后的那么一眼。可是,在城市里,他就永远也搞不清楚北京的望京城。那么,上一回到十渡,我的确是跟着父亲一起去的,那是父亲单位组织的郊游。这山路不是梦幻,而是他曾经来到过的。

跑下高速,七拐八拐经过一个镇子,哪里都见不到什么人,街道两边店铺全都关张了。拍几张照片发给微信群里兄弟们看,莫哈默德?爱买单回复:一派肃杀之气!

沿途进入各个景点的入口,封闭着。各个村落的道口,封闭着。任何地方都禁止外人进入。学校安宁。田地安宁。企业园区安宁。这是夏日北极圈附近的漫长白昼吗……他一个人这是出来干什么?怎么还不去休息?我开始感到了恐慌。嘎嘎居然打呼噜了……你已步入老年!

我终于被拦阻在五渡大桥的一头,不允许再往里面走了,必须原路折返。前面六渡、七渡、八渡、九渡和十渡,是这样排列吧?全都去不成了。脑子里依旧是那缕阳光如同舞台顶部的光照亮着峡谷、滩地和幼树林。我想到刚才路经的四渡和再之前的一些道边停靠着一二十台小车,他们该不是和我一样折返的游客?

往回走,过了四渡大桥,我在几台靠边的小车空当里把车塞进去。走下公路,经过村道的水泥小桥,看见有人站在浅水的地方摸小虾,有人在水边支起一顶玩具一样的小帐篷。这是野外生存吗?我的眼睛穿透往昔的高原荒地看过去,他们得到的都是鼓励。

我牵着嘎嘎,从泥泞的四渡公路大桥底下走过,在一个小小村落的坡地下面沿河而行。村落的一些垃圾和雨水排放管道口,都在我的肩膀高度。一个老汉和一个中年村妇在坡上看我。老汉蹲着,村妇站着,都逆光,他们背后的太阳把这村妇的影子长长地投到我脚下。他们背后还有一个羊圈,里面圈着二三十只山羊,叽叽咕咕嘻嘻哈哈的,此起彼伏,仿佛止不住地嘲笑着谁。

村妇高高在上,说:“嘿,你干啥?”

我把头上驼色毡帽的前檐压一压,说:“从城里来,转转,过那边看钓鱼。”

村妇说:“看钓鱼?”

我说:“看钓鱼。”

村妇说:“你的狗好看,你的狗好看,狗好看!”

我说:“好看吧?”

村妇问:“你的狗叫什么?”

我说:“嘎嘎,它叫嘎嘎。”

村妇也要叫一声嘎嘎,可是她怎么也发不出声。我重复一遍“嘎嘎”,这别扭吗?拗口吗?可村妇就是叫不出口。

我问老汉:“你的羊?”

他“哎”了一声。

我又问:“五渡那边封住了,你们这里怎么不封?”

老汉又“哎”了一声。

我说:“这疫情过去,四月份差不多吧,游客可以上来了。”

老汉不屑地嘟囔着:“四月!五月也不怎么……”

我说:“五月也差不多了吧!”

老汉不耐烦地说:“五月!六月也不怎么……”

我说:“六七月夏天,可以了!”

老汉说:“可以!八月也不怎么……”

我往前走,高高在上的村妇追上一句:“你的狗好看!”

我冲着远处的山头说:“好看,好看,嘎嘎好看。”然后,弯身放开牵绳,嘎嘎自己东嗅嗅西闻闻,颠着扭着跑前头去了。

山野之地,没见有人戴口罩。我也不戴口罩,把口罩叠一道揣在衣兜里。风不大,驼色毡帽若不压紧一点,还是会被吹掉的。我担心帽子若掉到河里可怎么办。

风在峡谷的水面一阵一阵荡过去。峡谷顶上窄长的高空有飞机经过,只闻其声,望半天也不见影子。我听不出这是直升机还是民航班机。

岩壁下窄长的河边,十多个垂钓者坐在自己带来的帆布折叠小靠椅和马扎上,凝视着水面鱼鳔的动静。钓上来的都是小鱼,挂在鱼线的钩子上,闪闪亮亮翻越挣扎在斜斜的午后阳光里。

忽然,我感到恐惧。这些钓鱼的都是什么人?他们看我的眼神为什么那样陌生充满挑衅?我是一个不带渔具的侵入者,我冒犯了他们?这些人都是黑黑的面孔,眼睛里布满血丝,简直如同一帮山野流寇。我的背包里有一把匕首。打架的时候最好身边不要跟着自己的女人,当然也同样地不能带着自己的宠物。如果身边没带小狗嘎嘎,我这副模样也许倒要让他们感到恐惧。很长时间没有理发了,因为疫情,小区封闭。我办了VIP卡的那家理发店在另一个小区里,我不是那个小区的业主,所以没有出入证。我去试过,好好说,人家也不让我进去。后来,一位手臂上戴红箍的大姐说:“别剃了,这不挺好嘛。”

我说:“也太长了。”

“太长了,怎么不早些天想着剃!现在疫情这么严重,刚刚封闭,您倒要剃头!自觉隔离,能不能做到啊?”大姐这是开始训诫我了。

我说:“您看,这不才过春节,正月里不剃头。”

大姐“呃”了一声,“您有舅舅?”

“是啊,我舅舅八十多了。”

大姐好像根本没有听我说话,她忙着招呼快递小哥,把邮件堆放在一个岗亭下的背阴里,然后指挥人往邮件上喷洒消毒液。那个喷洒消毒液的老头做事很悠闲,感觉他不是在消毒,而是在给一盆美艳的鲜花洒水。我正要转身走开,大姐也不看我,给了这么一句话:“先留着吧,长点也好,那是气质。”

我笑了,问她:“什么气质?”

大姐有点忸怩了:“诗人呗!”

我说:“那不叫气质,那是范儿!”

现在,他不仅头发长,从毡帽下面炸出来,短腰皮衣胸前还挂着喜马拉雅山朋友送给他的避瘟小药袋,挂着一只天铁大鹏金翅鸟,挂着一枚大乘佛教密宗经咒起始种子字“嗡”的镂空铁艺印章,挂着半粒天珠(另外一半,古人磨去入药了)和一颗上古绿松石,还挂着一柄藏医配药使用的小铜勺,紧挨着铜勺挂一根银质挖耳勺,这些都是威力无穷的避邪护身符。他这样子,倒是接近一个喜马拉雅最后的山民,要么接近最后的莫西干人或印第安人。

找到一块平坦的石头,我坐下来,卸去背包。嘎嘎虽然放开了,见我坐下,它立刻不再四处跑动,它也似乎感到了某种恐怖气氛,始终围绕我身前身后警戒巡视。我要自己冷静下来,我要自己恢复理智,我要分析一下这些垂钓者的来路。

公路边上停靠的那些小车,是他们的,并且大都还是中高档品牌。还有几辆双轮摩托车,都是挡泥板和车轱辘中间空当非常夸张的那类。他们脸黑,那是喜欢垂钓的标准野外肤色。他们眼睛充血,那是一整天盯着水面被波光灼伤的。他们并非对我构成危险的流寇土匪。我这是怎么了?曾经走南闯北一个人在西部荒原马背上混吃混喝的人物,他居然在这华北平原微缩的景观里如同没有见过世面的傻瓜……他已步入老年!

我拧开一瓶矿泉水,先倒入掌心,给嘎嘎喝。倒一点,它喝完,看我,还要喝。如此反复七八回,嘎嘎从来没有一下子喝过这么多水,几乎半瓶都没了,而我包里只有这一瓶,还有的都在车上。二十多分钟走到这里,也不能再跑回去一趟。嘎嘎……你已步入……好吧,你还是个壮年。

从包里掏出一条小狗磨牙肉棒,那是嘎嘎它佳佳姐姐赏赐给它的疫情礼物。嘎嘎安静了,用功于那条肉棒。从包里我逐一掏出了自己的午饭,三块牛肉干,一个橘子,五片苏打饼干,两根果丹皮,一盒已经过期一天的酸奶。我的手在包里摸到什么就先吃什么,饮食次序完全错乱。我不可能一个人在野外铺块垫布,然后把吃的喝的摆个琳琅满目,那真是找抽呢。最后,我摸出几颗带皮烘烤花生。嘎嘎听见花生壳的碎裂,放下肉棒,看我,总共要走了四粒。

望着远近的山和水,吃完了,我把垃圾集中到装花生的塑料袋里,再放进背包,这才想起用消毒湿纸巾擦擦手。为什么不在吃东西之前擦擦手呢?因为没人提醒就忘记了,没有谁提醒他。

再次拧开嘎嘎剩下的大半瓶水,痛快地喝,又及时打住,因为还得留下两口,我要先抽抽烟。我抽的是一种国产小雪茄,据说有人管这类烟叫“小钢炮”。把头埋进皮衣里点着,风一吹,烟子四散飘落。这时,我注意到,几乎所有的垂钓者都纷纷掏出了香烟。有人望望我,我的烟味是如此辛辣,分明就感觉到他们不再挑衅,而是好奇了。我的胆量开始恢复,已达正常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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