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无声

作者: 刘爱玲

我听见姜南在跟我说话。炉温升高到八百度,你想烤鸽子呀!升到一千三百度,小鬼!我突然被“小鬼”惊醒。等我真正苏醒,我又一次明白姜南在梦里跟一个叫小鬼的人说话。每一次这样的经历我都会在天亮后,跟白医生在电话里重新描述一遍。

现在,我已经不需要每隔半个月去白医生的心理咨询室。他说,我不是病人。我差不多有一年没有去过。白医生告诉我,你一定要抓住一条定律:你在现实里,你丈夫在梦境中,两个空间里的人都可以自由行事。所以,你就能保持住平稳的情绪。

于是,我在心里默念了这条定律,确实在欲将愤怒的片刻后获得了一种理解。我在心里笑了笑,想起那个叫“好吧”的酒吧,那里有个叫DL的歌手,他因为爱鲍勃·迪伦,连自己的名字都改成了他的英文缩写。若是那个酒吧早些开业就好了。我和姜南可以有个更宽阔的去处。

梦中的小鬼叫刘学峰,是姜南的助手,刚满十八岁。从银城六十里外的刘庆红村热气腾腾地奔来,跟了他两年。两年里,他总是顽固地不情愿地把那些铝锭熔化成铝水。他疑惑,只是为了把铝的固体形状从长方块变成圆柱体,人要耗费那么多的力气和时间。他可是要干一件值得花费一辈子的事情,这样好像有点无聊。他的执念总让他忘记,只有把铝锭熔化,才能加入硅、镁、钠等元素,只有熔化、分解、重新融合,再次出炉的长长铝棒才能变成另一个自己,再不是之前的方形铝锭,这道理和人的命运没什么区别。所以,姜南夜夜喊他的小鬼,起初能听出来带着恨意,后来变得很快乐,像是召唤。

我反过身来,持久的惊吓让人虚脱,周围一片昏暗。双层深紫色窗帘挡住所有的光明,我感到无力,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小鬼才能全部明白,从姜南的梦中解脱出来。而且,我套用了一下心理移情法,从小鬼想到阻碍阳光的窗帘,为什么自己新婚的时候会喜欢深紫色,那么凝重,像干巴的血块儿糊住了窗户,连颗星星也看不见。

姜南正微笑着咧开嘴吹泡泡。还好,没有口水流出来。他那么快乐地吹着大蒜味儿的口气,全是他妈妈成就的。他妈妈爱包包子,一年四季把可以想到的蔬菜和肉食统统隐藏在里面,就像一个百变魔术师。她还坚持包子离不开大蒜,这是山东人的骨气,离开了人就散了。

姜南还鼾声如雷,这不能怪他。在铝厂做炉工的,鼻子都是人的摆设,高温伤了嗅觉,熔炉沸腾和熔炉预警的哨声会减弱听觉。看着姜南在夜里愉悦的样子,我心口就疼,用绳子系紧胸腔拖拽的疼。一天我们躲进卧室里聊要不要过去白医生那里看一看,不料,蚊子一样的窃窃私语还是被婆婆隔门听到,我们装作说起别人的事情。

我的姜南已经面目全非,一米八的身体变得粗壮、粗糙而不再朔风劲骨。大学的时候,两条鹤腿可以环跑三个足球场。如今在床上四仰八叉地伸展着,就像几个圆柱体和球体的组合,各种感官都在迟钝,令他醒着的时候显得盲目。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这些惊人的变化,更担心他总有一天会变成闻不到气味儿的聋子。

没有办法我只能起床,像一个鬼魂潜入客厅里坐一会儿。白天这里是公公、婆婆和儿子的领地。窗帘掀开一条缝,路灯的光可以借用一点,我拿着电子表凑过去,夜里十二点十分,比原来早了二十分钟,每一夜都不尽相同。但午夜是每个人熟睡的最佳时辰,应该在梦里度过。我浑身发抖的时候想清楚了,现在是冬季,十月底,这是一个冷暖无法交融的空白,暖气要到十一月中旬才到来。但不能开空调取暖,婆婆有严重鼻炎,她说空调给你们取了暖却能要了我的命。没有人冒这么大的风险去按遥控器那个小小的按钮。我有立刻按醒它的冲动,但看了看他们紧闭的卧室门,有点做背后事的危机,还是轻轻取了一件外套套在身上。

对面楼栋还有亮着台灯的,总有人选择在深夜醒着,在半上午睡着。楼群是一片错落的小高层,它们崭新、俊俏而高挺,从云端看可能更像人类贸然闯入天堂的铝棒。今晚我都对自己感到吃惊,我竟然又一次看到那一栋栋小高层像摆放有序的抽屉,拉开便是一种生活,它们被统一放在高墙里。可能最近实在太疲惫,幻觉丛生。而且,姜南从结婚开始就憋着一股劲儿,要尽快搬进银城任何一栋小高层去,目的只有一个,离这个老家属院儿越远越好。这一住,已经十年。我三十五岁了,学会越过眼前的不堪只求不可预期的远方,活着倒是有了新的意思。我用力盯了一小会儿小高层的墙壁,在铝厂干化验员十多年,养成了看到物体就想象其间蕴含的神秘元素,真想借着光亮偷偷取下一小块儿墙角,化验一下如今的新建筑材料新在哪里。

我们居住的是老式六层不带电梯的混凝土方块儿楼,这是公公和婆婆的房子,味精厂的老家属院。从黑龙江回到银城,他们又在味精厂做了两年工,厂子照顾分了一套老房子。我们结婚的时候拥有了其中的一个主卧,公公对婆婆说,将来都是他们的。婆婆不是很情愿,她跟我们说过几次,将来和现在不一样,爸妈是这里的主人。我们因此争抢着互换主卧和次卧,婆婆看到我们的态度很满意。无论白天还是黑夜,看到对面的明亮窗口时,总得仰着脸。还好,我对那些需要一辈子背着的坚硬物质不太看重,为了给姜南解压,我自嘲,经常仰着脸,脖子上不会长皱纹。他说,给你一个窝,那是我对你的承诺。我想象过那个明亮玻璃窗里的人,一定是独自一个人,做着需要在深夜里才能完成的职业,和白医生很相像。然后,奢侈地颠倒昼夜。

我们家有个好习惯,十点钟准时关灯睡觉。时间是我儿子姜宁定的,这是他在幼儿园大班里学到的科学知识。后来,一次校园亲子活动,我们得知关灯时间应该是九点,人要有个入睡的时间距离。儿子认真地改动了老师关照的知识,他用真诚的复述欺骗了所有人。

我坐在那一条光线里,回头盯了一会儿寂静的客厅,突然感觉自己真像一个鬼,做一个安静的鬼真的很舒服,再也不需要严守卧室和客厅的空间界限,这可能是让婆婆想不到的事情。房间里到处塞满每个人都觉得重要的东西。婆婆在一个单人沙发上铺满了五颜六色的线团儿,它们相互挤挤挨挨,又需要被逐个理清,当然是在宣誓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成的工程,没有什么理由可以乱碰。有三分之一的地面是儿子的各种武器,枪、炮、坦克、手榴弹、直升机,他更喜欢无人机,具有隐形和侦查的功能,正努力“考”回一朵小红花来交换。他说,主要他想在地面遥控整个天空。

公公爱下棋,让姜南从网上直接买了围棋、象棋两用的棋盘。家里没有人会下棋,更没有人有时间坐下来思考变幻莫测的棋局。婆婆会在公公从角落掏出棋盘的第一时间准确捕捉到她丈夫的清闲,她喝令,把那些无用的东西藏起来。公公终于可以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不用再像年轻时候装聋作哑,他以衰老赠予他的失聪权利,继续慢条丝理地把棋盘在客厅的茶几上摆好,找到一本附赠的小册子——《围棋、象棋、五子棋入门教学》。公公找遍了象棋子、围棋子,从没找到过五子棋的棋子。他喜欢关心国际大事,常把下棋比作两国作战。他感受到了欺骗,吼着,明明没有五子棋,却偏偏写着五子棋入门。他自由地在棋盘面前说自己的话。

眼前的棋盘上摆着象棋,模糊的楚河汉界两端,整整齐齐布好各自的棋子。将、帅端坐在九宫格里,双方还没有人决定走出第一步。幕后操纵者是公公自己,他刚刚学会了将、士、象,车、马、炮、卒应该先找到各自的位置。

手边就有一副红色斑驳的嘎拉哈,那是公公托黑龙江的老同事老胡羊寄来的。两副,一副小羊的,一副大羊的,小羊的是专门给孙子姜宁准备的。公公一直都在给孙子推销他的嘎拉哈,他希望孙子能了解一下他们的历史。但孙子第一眼看到就惊恐万分,他一下子把自己吊到了爸爸的脖子上,喊着,爷爷太残忍了,羊的骨头都不放过。公公采用了迂回战术,悄悄把它们放在茶几底下,随时可以被看到。他用了一段不短的时间,缝制了两个布沙包。

我做了个欻嘎拉哈的动作,把想象中的布沙包抛向天空,在落下的有限时间里,尽可能翻动四个嘎拉哈的方向,然后接住口袋。我感到儿时的快乐升腾起来,黑龙江隆冬的火炕上,有的人家火炕上的棉被会被烤糊,火墙能把人烤熟,我和伙伴们在火炕的一角欻嘎拉哈,战利品是一个冻梨或者后菜园的一把脱落盘(似草莓的水果)。那时候,什么都可以成为一种获胜的战利品,都会快乐无比。

一个卧室的门开始松动,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飞进卧室里。我悄悄把衣服搭在椅子上,突然间浑身轻松。重新钻进被窝,我还沉浸在童年的快乐里,感到被窝比先前暖了好多。姜南就像一个持续发热的火炉,越在靠近天亮的时候热度越高。他安静多了。我终于又熬过了一个夜晚。

两年前,我是第一个走进白医生心理咨询室的人。我偷偷去的。因为我的脑袋里布满化学试剂和铝料侵蚀、分解和异化的声音,尖锐的吱吱声,就像在一厘一厘消解人的身体。现在越来越浩瀚,像非洲草原上奔跑的象群,它们一边奔跑一边尖叫。起初,象群只在白天的时候在我的两耳内奔跑,我觉得那是烧杯里的铝料发出的自然声音。日子久了,就在夜里跑到脑袋里,心脏里,血液里,骨髓里,灵魂里……我知道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一时无法有人理解。幸好银城建起了金牛湖,在金牛山上还种植了针叶松、侧柏、乌桕、构树,山中还有一小片罕见的杉树林,树间长着嫩绿的诸葛菜,人终于有了可以隐匿的去处。后来,除了到白医生那里,我常独自到这片杉树林里。金牛湖是干渴的银城唯一一处有水的地方,我下班后就经常在回家的时候到那里坐一坐。那里不仅建成了金牛湖公园,还建起了银城一条新街。这也是公公最痛恨金牛山的原因。

今年盛夏,银城遭受五十年难遇的持续高温。姜南很忙碌,白天在轰隆隆的筑炉车间里无法发现耳鸣,夜里睡梦中也无法明确自己的耳鸣,剩下的时间在手机游戏里同样麻木,只有临睡前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个多小时,他浑身滚烫,汗淋淋地告诉我,朱莉,我耳朵里有一只脱壳的蝉,歌声嘹亮,比我妈的高八度还高,我会很紧张。我觉得我妈就是那只蝉,她对着我叫了三十五年,你说,我不是个东西,我厌倦我妈。

我和姜南保持着中间一条小溪的距离,我们都浑身赤裸,热度仍然在汗毛孔里弥散。我摸了摸他的额头,去白医生那儿吧,我陪你去。

之前,我跟他说过,去看看白医生并不代表你就是个病人。姜南就沉默下去。白医生在银城新街开了一家心理咨询室,是银城的第一家。金牛湖新街在城南十里,那里因为新而显得很寂寥,商户们大都没有从市区的老商业街搬过来。真正的金牛山其实在城南三十里镇的校场铺,那里毗邻战国时孟尝君的练兵场地,是国家重点保护遗址。如果继续向时间久远处走,那里埋藏着土房址、陶窑,还有很多石器、骨角器、蚌器的遗物,代表着海岱时期龙山文化。公公对这些历史遗迹了解得很多,学习下棋前,那是他对人生的最大迷恋,婆婆对此不屑一顾。公公为了吸引孙子能长久环绕在他身边,他就把校场铺的故事一直讲到黄帝、炎帝、蚩尤的神话,然后讲金牛山的传说。他最痛恨现在人造了一座金牛山。在城市里把一片平地挖到底,底部是金牛湖,把翻上来的土在湖边又堆成一座山。好像世界一下子颠倒了,以往繁华的银城全部倒入了水中。他的儿子告诉他,活着的人特别善于创造,这是好事。

白医生的心理咨询室一直少有人来。银城人不相信人的心理会出问题,那是外国人的心,中国人奉行凡事学会忍耐自然会解决。我走进咨询室的那段日子,脾气暴躁,我再也忍不了夜里说梦话的姜南,白天大喊才叫说话的公公。婆婆总要再高出八度才能让公公听清楚她的话,而不被儿子那些玩具的声音淹没。那些玩具都配着枪声、炮声、哨声,电子音乐、儿童歌曲、英文字母歌,就连塑料娃娃都要无缘无故大笑。如果不是开着窗户,屋子里的声音会瞬间被引燃。你知道声音可以爆炸吗?我坐在白医生对面,把我憋在心里的话统统倒了出来。

那天夜里,我隔着一条溪水的距离继续跟姜南讲,白医生比我们年轻,也三十出头,皮肤白皙,身高和你相差无几,戴着一副长方形眼镜,又穿着一身白大褂。他很平和,他告诉我,当然相信,声音就是现代的杀人利器,每天都在暗自杀人。敏感脆弱的人会早早体会到它,对抗它,麻木的人会对它狂热。这些人外表和常人一样,却有着内心的焦躁、抑郁和煎熬,不为人所理解。我突然发现那里是一处可以说话的地方。姜南说,我们的卧室也应该是一个可以说话的地方。我们凑近了一点儿,觉得两团热气一下子汇成了一团。

白医生把一本书从背后的书架上拿了出来,封面是一个外国人,叫荣格。他跟我说,他想成为荣格那样的人,不愿意碌碌无为只当一个心理医生。他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想成为他吗?我仔细地听着,那个叫荣格的人研究自己的梦,研究自己、梦和现实、回忆、人类群体的关系。他提出了集体无意识。他有一本巨著叫《红书》。我说,集体无意识就是集体的盲目吗?其实,那时候我想到的是你,姜南,你除了上班就是闷在卧室里打游戏,在家里就像不存在。我还关注到他说的“梦”,你每晚都在梦中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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