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一诺
作者: 何继青序
1
远道是在外公落葬满三个月的次日清晨别家出行的。
外公去世落葬,远道为外公守灵三个月。远道家乡的习俗不讲究为故去的长者守灵,逝者入土,立碑,刻姓,留名即可,请乡里的教书先生题几句墓志铭已属至尊。远道跟着外公走南闯北,在生意场上历练已有些年头,多少知晓一些各地的习俗。远道觉得守灵对逝去的长辈是敬仰是遵循,在生者则体现孝道体现德行。九十个日夜,远道伴着半山坡上寺庙中传来的晨钟暮鼓,在一日三次燃香祭拜的同时,不断回味外公临终前那些天的情形。
外公在家族中的地位至高无上,讲话处事历来一锤定音不容置疑。外公从米铺学徒做起,成就了一番不小的家业,成为远近闻名的乡绅。外公临近人生终点,自然是家族的一件大事。那些天外公把后辈中的男丁分别叫去说话,远道属于孙辈,且是外姓,因而排在末尾。外公跟其他子孙说了些什么远道不甚清楚,远道脑海中反复呈现出来的,是外公派人叫他去讲话的情形。
那是一个冬日的黄昏。外公躺在院子里的荔枝木椅子上,冬日黄昏松软的薄阳在外公身上洒了一层,黄昏薄阳失去了往日里南国光照的热烈,亦不那么明亮,像断断续续的山溪,时深时浅悄无声息地流淌着。外公指了指一只木箱对远道说:“那里面是别人打给我的欠条,足足一整箱。依你的意思怎么处置妥当呢?”远道没有多想,顺着心里的念头说:“那是外公您这辈人的财产和情分,随了外公去的好。若我们做晚辈的去追讨,一来未必件件都能讨得回来,还会伤了外公和他们的情分。”
外公听了远道的话当时并未有态度,之后便在家业传承的遗嘱上写下了远道的名字,这令族人大为意外。
那个早晨远道辞别故乡远行,他走的是水路。一条大河浩浩荡荡由西向东,远道的商船破浪前行,船上满载着将远销海外的商品。
正值黎明时分,最初的晨光照亮了天边的皑皑雪山,那雪山呈现出磅礴气势。当旭日冉冉升起来,朝霞涂满大地,冰雪点点滴滴在山脚下融化,大河从苍茫山岭中向大地伸展,于是鸟儿开始歌唱,溪水尽情欢跳。三个月前还是隆冬,眼下已经是春风化雨的时节了。
远道放眼远眺迎风抒怀。浩瀚的大海将在眼前展开,惊涛骇浪将在他人生的路上汹涌澎湃。远道喜欢这样的感觉,商场成败亦不可失去激情勃发,生死博弈也要有饮酒作诗的潇洒。镇上人说远道有做生意的天赋,所以远道的外公把家业传给了他。远道知道,天赋不是主要的,心中存着一个“义”字,做事遵循一个“诚”字才是在商场立足的根本。这一点恐怕也是外公的本意。外公落葬那天,当满满一整箱欠条随着外公的棺木入土,远道明白,外公传给他的正是“义”字和“诚”字。
许多年以后,每当远道想起那个冬日的黄昏,回忆起那个黄昏松软的薄阳,仍然会觉得外公在拉着他的手。外公的手很软很温暖。
现在远道的商船正由江河驶向大海。
那一年的事
2
那座风格鲜明的海港城市渐渐近了。
城市街道店铺林立。港口码头万商云集。这座名为澳门的城市与远道的家乡大不相同。远道的家乡离澳门不远,从地图上看,是两个几乎相连在一起的小小圆点。远道是初次走进这座离得很近却很不相同的城市,这座城市与内陆多数城市都大不一样。眺望城市边际,不见厚实的浅灰色城墙;城池中央亦没有规整方正、成行成排的青砖灰瓦房舍。街道两边是巴洛克式建筑伴着东方殿堂式的楼阁,其中有零星几座新古典主义大厦,与之相邻的是岭南风格庭院,这些差异极大的建筑隔街相望并肩而立。从眼前滑过的店名和招贴画也是中式传统模样夹杂着西式的人物器物。巴洛克式建筑、新古典主义建筑、殿堂式建筑等等名词概念,是远道从建筑类图书上读来的。远道阅读建筑类图书是为建造一座房子。
为逝去的外公而建造。
外公生前一直想拥有一座漂亮的房子。在外公心里,院子要种满树木花草,房子不必高也不须大,样式要与众不同别有风格,外公甚至用毛笔在宣纸上画过设想中房子的样式。远道还在少年时代已经萌生出,将来要为外公建造一座漂亮房子的念头。
澳门这座城市不仅建筑风格卓尔不群,街道上的风情也色彩斑斓,城市街道上飘浮的气息仿佛是四方八面习俗汇聚。特别是由城外码头连接的那条千年海路,迎来送往各国船只,于是街道上就有各色人种充满欲望地四下奔走。
在街道深处,异域风情越发浓郁了,远道置身其中有点想家。远道的家乡有个十分寻常的中国乡镇的名字:唐家。唐家至多算个小镇,不过从唐家这个南方小镇走出去的人物,有两三位不同凡响卓有成就。唐家人性格里颇有大海与山岭混杂的风范:从容淡泊、爽朗开放。唐家人走得再远,离开再久,都存留着浓重的家乡情结。唐家人在海外成家立业建造房屋,门窗必然沿用木质材料,更是一定要在门窗上雕刻象征着吉祥如意、财运通达的华夏图案。唐家木雕有阳雕也有阴刻,不变的是中国南式雕刻刀法。
远道对建筑的兴趣由外公而起,各国形态迥异的建筑又引诱他走向大海去向远方。
现在远道感到大海越来越近,梦想越来越近。做完第一单远洋生意,回来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建造一幢岭南式样的庭院,正是在这一刻,远道看见了那座教堂。
后来发生在远道人生中的重要事件,正是从遇见那座教堂开始的。
教堂挺立在街市中央,高耸的尖顶直入云端,威严肃穆的气氛无声地弥漫开来。远道仰望高耸的教堂尖顶,从未有过的不安以及说不清楚的沉重,便难以言语地压迫下来。远道连忙把目光转向另一边。另一边是禅院。禅院的飞檐凌空竖立,禅院大门前的梁柱上画龙走凤做工精巧。这是远道所熟悉的,禅院不会令远道不安,只带给他平静祥和。
教堂硕大的铜钟响起来,金属的撞击声一下接一下,不紧不慢地在苍穹间回荡,那钟声悠长而沉郁。
远道家乡没有教堂,只在镇子外面的半山坡上有座不大的寺庙。从寺庙里传出来的是念经声,念经声与枯燥的木鱼轻击声相伴使人平和。还有晨钟暮鼓,意味着日出日落,日复一日。远道不由收住脚步,在石块垒砌的街路上寻着教堂钟声望过去,把目光再次投向教堂尖顶。正是那一刻,远道意外地发现教堂尖顶上站着一个身影,那个身影欲跳又止,被极度的悲怆笼罩着。远道蓦然意识到,这人正徘徊在生死悬崖!
远道不待多想便飞身冲进教堂高大的拱门,沿着楼梯奔向教堂高耸的尖顶。
教堂尖顶挺立在有些耀眼的阳光里。云很淡,阳光便越发耀眼。几分钟之前这个尖顶还遥不可及,现在已经被踩在了远道脚下。远道看见徘徊在生死悬崖上的是个年轻男子。年轻男子身形健硕,有着俊朗的身体线条。远道不由想,这个身形健硕、线条硬朗的男子原本应该充满活力,然而现在,这个人从面孔到胸膛却沦陷在阳光切割出来的明暗两界。由于明暗对比太过强烈,天地分裂成紧密相连着的阴阳两界,生死便只在转瞬之间。
天堂与地狱原来仅一步之遥。这便是教堂要告诉人们的吗?
这是个葡国男子。远道看见这个葡国男子和自己一样年轻,年轻男子有着一双深如雕刻的眼睛。远道忍不住又想,这双眼睛原本应该盛着明媚的阳光,原本应该映着大海的蔚蓝,现在却堆满血丝满是阴云。
远道没有多想,当即伸出双手急切地阻止道:“先生且慢!先生且慢!”
葡国男子痛苦地摇了摇头,无奈地流露出拒绝的神情。
远道在情急之下脱口劝解说:“纵然有天大的事,我来和你一起扛!”
正是这样一句原本只为劝解脱口而出的话,却彻底改变了远道后来的命运,使远道走上了一条此时此刻他自己完全难以预料的人生路。
葡国男子不由一怔,大感意外,万分惊讶且不无疑惑地问远道:“你和我一起扛?为什么?你我素不相识啊!”
话已经说出口,何况是为了把一条年轻的生命从生死悬崖的边上拉回来,远道只能继续劝道:“中国有句老话,善待生命,人皆为之。”
葡国男子更加痛苦不堪地发出一声仰天长叹:“你扛不起的,你是扛不起的啊。”
这句话激起了远道的豪情。远道是那么年轻,那么富有激情,对未来是那么自信,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大声喊道:“世上没有扛不起的事,只在于想扛,或者不想扛。我来和你一起扛!”
3
中式餐厅永远是热闹的,放声谈笑,把酒言欢,豪气畅饮,叙旧话今,乃至迎客辞和道别语都是喊出声而不是说出来的。餐厅的墙壁门窗、天花地板以及林林总总装饰总是热烈的红色,大片大片的艳红中点缀着抢眼的金黄,于是中式餐厅热烈的气氛铺天盖地。
歇业时辰如期而至,满餐厅的热闹悄然退去。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风很大,雨丝乱纷纷的。刚才还阳光如火,转眼间已是乱雨迷蒙。透过餐厅玻璃窗望出去,窗外的景致像极了印象派油画,抑或有几分中国画中肆意泼墨的风雅。街巷沉浸在湿漉漉的水汽里,行走的人们随之被水汽渲染出不那么真实的色彩。餐厅在热闹退去之后越发显得安静,空荡荡的厅堂现在只剩下年轻的中国商人远道和年轻的葡国男子依旧坐在一角。中式餐厅有个好处,食客不走店不关门,酒照添,菜照上,茶照续,伙计随应在一边默默伺候着。
葡国男子有了三分醉意,那男子带着醉意说:“我的家族有个受人尊敬的姓氏,德米兰达。我是这个家族的男子,他们叫我埃萨,埃萨·德米兰达。我是一个不错的远洋船长,我不能毁了德米兰达这个受人尊敬的姓氏!”
远道宽慰道:“在海上行船碰到风暴是常事,不足为耻。”
埃萨摇了摇头,说:“马六甲海峡的风暴沉没了我驾驶的商船,我可以承受。但是……”埃萨欲言又止收住涌到嘴边的话。
远道并不追问,他猜想埃萨在商船沉没后一定遭遇了更加惨痛的经历,也许那是一桩难以启齿的事情。船沉了,货没了,怎么可能还有好运气?老话说,祸不单行。聊天不触人痛处,这是中国式智慧,远道默默地陪着埃萨枯坐不语。
埃萨端着酒杯,几度欲喝又止,他努力想忘记那个夜晚,可是那个夜晚却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个夜晚满天星斗,却没有一颗是他的幸运之星。他九死一生终于到达澳门,当他身无分文走在澳门街上,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把沉没商船的货款还给货主。船是他自己的,可以暂且放下,沉没的货物他不能放下不管。赌场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就是在那一刻闯进了他的视线,他紧盯着赌场的巨幅广告牌彷徨了许久,最后去找旧日朋友借了一笔钱。朋友把钱交到他手上时只说了一句话:“埃萨,这笔钱是因对德米兰达家族荣誉的信任借给你的,所以不需要你的任何抵押。亲爱的朋友,祝你好运。”他拿着朋友的钱离开的时候回了一句:“我以德米兰达家族的荣誉承诺。”
后来他拿着钱走进赌场。
初时他是赢的。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几乎就要成功了,只需再赢上一次,仅仅需要再赢一次,他就能凑够货款。他把手上的全部筹码一次性押上转盘,那一刻把自己的生命和德米兰达家族的荣誉一同押上了转盘。随着清脆的铃声转盘开始飞速旋转,那次转盘仿佛总是转个不停,时间显得格外漫长,转得他阵阵眩晕。当转盘终于缓缓慢下来,终于要停在某个数字的时候,他兴奋得几乎喊出声来。成功离他那么近,只要转盘再略略往前移动一格,一厘米哪怕是半厘米他就成功了。然而转盘停住了,停在距离成功仅仅相差一个数字的位置上。
埃萨崩溃了!
埃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赌场的,不知道自己怎么走上了教堂的尖顶。他无法原谅自己,他再也没有其他选择,只能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用自己年轻的生命忏悔赎罪,以维护德米兰达家族的荣誉。
听完埃萨讲述,远道说:“你是船长,不是赌徒。你已经赌过一次,如果现在去死,那你就是用生命和德米兰达家族的荣誉去上帝那里赌。上帝那里没有输赢。中国有句老话,人死不欠债。死赎不了罪,上帝不会替你还清欠债。”
埃萨一双漂亮的眼睛在那一刻空洞木然,灵魂似乎已经离开,生命似乎正在死去。他绝望地说:“我是生死都无路了。”
远道断然说道:“不,活着就有路!”
埃萨疑惑地盯着远道,眼前一片茫然,他看不见生路在哪里,更不知道这个年轻的中国商人能帮他什么忙。
窗外的世界,雨更密,风更紧,雾气越发浓重起来。
几天后,远道约埃萨来到大三巴下。正是早晨,朝阳从海平线上升起来,天地相连处的海水被映照出诱人的绚烂。近处有船驶过,拖着长长的浪花。埃萨茫然面对眼前的海景,无从知晓远道能够带给他什么帮助,无边的绝望依旧深深笼罩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