爪哇

作者: 小昌

她是怎么进去的?是他留了门。一路上,她故意拖延,让相逢那一刻来得更慢一些,再慢一些。她转而恨上了自己,怎么忍心让他等呢。

他在一部电影里,也这样等过一个女人。一个女间谍。门虚掩着,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进来了。女间谍摘掉帽子,一头秀发,倚窗而立,窗外是万家灯火,更远处是大海,大海之上有星光闪烁。他裸着上身,慢慢靠近她。女间谍猛地转身,掏出一把枪来。枪口顶住他的脑门。他们互相凝视。他的眼神在流动,像水波。女间谍的枪忽然掉了,显得慌乱。想找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而是杀他的人。他们是打算杀了他的。可就在凝视的一瞬间,一切都不重要了。他的肱二头肌像受惊的兔子似的抖动了一下。

她想起了他的肱二头肌像兔子似的附在她后背上。

她是开车来的,在酒店停车场停好车,径直进了酒店大堂。坐在沙发上抽了一支烟,烟雾飘飘绕绕,像是在等一个人。等的人只能是她自己。她戴上墨镜,进电梯,把手揣在兜里,像女间谍一样,手握一把枪。她在午夜走廊里穿行。到了8809房门口,她站了一会儿,推开了门。门也是虚掩着,房间里黑洞洞的,她站在洞开的门前,影子落了一地。她问了一句,有人吗?没人说话。她想转头回去,想这是恶作剧无疑。让她在午夜一点钟,找一个叫波板糖的人,一个让她疯狂迷恋的人。这时有人说话,让她关上门,似乎是波板糖的声音。她的腋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难以置信,波板糖就在不远处和她说话。周围黑得吓人,没有一丝光亮,可她能感觉到他就在那里坐着,随时扑过来。他也许正慢慢向她靠近。这很像他,出其不意,让人措手不及。她在等待。一股浓烈的酒味飘来。有道黑影在空中一闪,她就被吞没了。他们都喘着粗气。即使是粗气,她似乎也能辨别出是他的味道。咖喱海鲜的味道,飞机上行李的味道,印度洋上季风的味道,昂贵的威士忌的味道。

她又咬了咬舌头,咬得生疼。她嗅到一股血腥味。她倒宁愿这是一场梦。她在8809房门口逗留,莫名其妙站了许久。她仍能感觉那双手在她身上游走,像一条爪哇岛上的毒蛇。她被这毒舌咬了一口,人有些眩晕。她知道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她紧了紧红色风衣,穿过午夜酒店的长廊,向午夜深处走去。

在二十五岁生日那天,她许过愿,但愿能在波板糖的歌迷会上抱抱他。确切地说,让他抱抱她。她一次又一次想象过,她不顾一切地冲向他,他们相拥在一起。她闭着眼睛,脑袋歪在他肩膀上,深吸一口气。好好闻闻他身上的味道,容日后久久回味。她又觉得自己恶心,不知羞耻。后来她这么劝慰自己。他就是她养的一条狗,养了这么多年。对这条狗的爱日久弥深。别说,波板糖还真有点像一条狗,像雪纳瑞一样方头方脑。不过她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恰恰相反,她是他的狗,小母狗,死心塌地,让她往东她不会往西。可她又很快想到,她连他的狗都不如,一辈子都没机会光明正大地亲近他。他养了一条狗,罗威纳,凶猛富有侵略性。他有很多花边新闻,可没人注意过他那条猛犬。他那么儒雅温和,却养了一头猛兽。她想,他的内心也有一头猛兽。她觉得她懂他,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没想到,歌迷会突然临时取消了。主办方没说取消原因。网上小道消息横飞。有人说是他拍戏时和人接吻被咬伤了舌头,失声了;也有人说他的绯闻女友唐娜穿着婚纱站在皇冠假日酒店的天台上,威胁他若不结婚,就一跃而下;还有人说他在照镜子时发现头皮上有块醒目的黑斑,怀疑是黑色素瘤。无论是什么原因,都让她感到难过,不能自持。

是一个女同学陪她过的二十五岁生日。一个多年未见的初中女同学,在她生日前三天,突然联系她,在电话里叫她的小名,小鹌鹑。叫得很欢,在电话那头疯狂地大笑。两个人见面后,吃饭时平静得让人难受。吃过生日蛋糕,她们才渐渐放松下来。她们开始向对方倾诉,诉说往事。后来她们去小酒馆喝酒。女同学说起了曾经的历史老师,说他跳桥自杀了,尸体没找到。小鹌鹑这时才突然明白,女同学陪她过生日,也许只是想和她说说那个历史老师,姓冯。叫冯什么,她们都没想起来。小鹌鹑喜欢过他,给他写过情书。知道的人不多,这个女同学是其中之一。女同学想问的其实是,这一切都是为什么,是否和小鹌鹑有关。初中毕业后,小鹌鹑从未和历史老师联系过。女同学可能是有些失望,一直在闷头喝酒。她像是遇到什么事了,小鹌鹑想。她也许真的在思念那个历史老师,为他难过。后来她们喝得酩酊大醉,不过还没喝到不清醒的地步。她们没说胡话,并互道晚安。后来那个女生突然回头,告诉她,知道他叫什么了,叫冯文彬。

小鹌鹑回到家后,手机响了。一个陌生号码,国外打来的,带着+号。她接听后,没声音,或者说有杂音。她听下去,像是偶尔听到了敲木鱼的声音,后来电话就断了。躺在床上,她一直在想那个历史老师,还有五天后波板糖的歌迷会。她觉得历史老师长得有点像波板糖,或者说,波板糖有点像历史老师。她究竟先喜欢的谁,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五天后,波板糖的歌迷会临时取消了,连主办方也不明所以(那天是波板糖三十岁生日,小鹌鹑和他都是天蝎座,神秘,孤僻,占有欲强)。小鹌鹑灰心丧气,在波板糖微博上留言,意外的是,波板糖回复了她,给了她一连串抱抱的表情符号。她数了数,有七个。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那一夜,她听波板糖的歌直到天亮。其实她这几年一直在给波板糖的私人微博发私信,当然,她并不期待他会回复。这更像是她的一个树洞,吐露心事,像是在和自己说话。像波板糖这样的人,几百万粉丝的大V,哪顾得上她。她像写日记一样,倾情诉说。当他真在微博上发给她七个拥抱的时候,她有些怕了。如果他真看了她那些私信,那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就是他。就是在这时候,有个陌生号码加她微信,说他就是波板糖,爱信不信。她犹疑不定,心想生日那天的不速电话,也许就是波板糖打给她的。她在私信里留下过她的联系方式。她通过了验证,想看他怎么说。结果那人三天没和她说一句话。她浏览了他的朋友圈,只三天可见。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微信主页上,是他喜欢的一部电影的剧照,七武士。黑白背景,几个男人腰挎长剑,在荒野里凛然站着。最前面的那个武士有点像他。

她后来想,她若不主动说话,他会不会永远不理她?她不太明白,为什么主动加了她,又不和她说话。三天后,她试探性地问了问,你真的是波板糖吗?过了许久,波板糖回了一句,是。这是他和她说的第一句话。她的手一直在哆嗦,像是得了帕金森病。在他回话之前,这三天漫长得可怕。她又重温了波板糖所有的电影。他演了很多烂片,不少是客串的,电影里的他多数像一个道具、一个笨蛋,或者反过来,聪明得让人厌恶,当然,他很帅,是个混血儿,像西方人,也像东方人。他有一张完美的人类面孔,她一直这么以为。最让她着迷的是他的眼神。深眼窝,专注,迷离。一个森林里的王子。他爸爸是印尼华侨,妈妈是荷兰裔的印尼人。他出生在东爪哇的泗水市,一个让她摸不着头脑的地方。“丢到爪哇国去了。”一句让人想入非非的歇后语。她在家里的地球仪上,用红笔圈住了爪哇岛,让这个横在赤道上的岛屿异常醒目。听说那里有一望无尽的热带雨林,成片的橡胶林、胡椒树,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动物,人人箍着草衫裙,在雨里跳舞。小鹌鹑想,波板糖也许就是从热带雨林里跑出来的兽。这兽钻进了她的身体里,一直张着嘴。它能吃下她的一切。她有过几次想要摆脱,可只消想一想,他再也不会和她有关了,人就受不了,心慌憋闷肚子痛。后来她想开了,这么悄悄喜欢,没什么不好。他是她梦里的那个人,他又不能把她怎么样。身体里的兽,只会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默默潜行。

小鹌鹑问,为什么?问号后面是一连串可爱的表情,在屏幕上跳来跳去。她想,他若是波板糖,没必要再说什么了,她已经相信他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波板糖回道,我看了你所有的信,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这个人。小鹌鹑说,你不会是因为老想着我才取消了歌迷会吧?波板糖回了个捂嘴笑的表情。她把他逗乐了。波板糖也许是面朝印度洋,半裸着身子躺在阳光下,在嘲笑她,一个愚蠢的女粉丝。波板糖很快又回了一句,也许就是因为你。她被这一句吓傻了。她想他可能不是波板糖,而是一个无聊的男人,她身边的异性朋友,寻衅捉弄她。小鹌鹑想了想,回道,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波板糖反问,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好久没再说话。小鹌鹑一直在看他的微信主页,那里有他的签名。一句话:千万别把那张黄纸弄丢了。她复制了这句话,又问波板糖,这句是什么意思?波板糖说,那是我奶奶常说的一句话,她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什么都忘了,就没忘这句话。他和奶奶关系极好,是奶奶带大的。她在网上看见过他和奶奶相拥的照片。从那张模糊的照片上,她想象过少年和童年的波板糖。波板糖让她上网搜搜这句话,一切就真相大白了。她在网上百度了一下这句话,弄清楚了这句话的来处。那张黄纸是一张殖民政府的通行证,凝聚着上百万南洋华人的辛酸史、血泪史。她想,他没骗她,他就是波板糖。或者说,他即便不是波板糖,他是波板糖的概率也在增加。想到这里,她去了天台,在阳光下跳起舞来。

再后来波板糖真的为她而来,不可思议。飞越了南中国海,坐了七个小时的飞机,突然出现在她所在的城市。如果他的真实行踪被人拍到,上传到网上,这样的新闻绝不亚于外星人来访。况且他只是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粉丝。他是下了飞机入住了酒店才告诉她的。甚至是,他躺在床上,一切准备就绪,他才发信息给她。而且他也确信,她不可能拒绝他。她高兴还来不及。自投罗网,飞蛾扑火。在去那家酒店的路上,她一直在想,如果真的是他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也许这是她这辈子唯一的机会。他为什么会来找她,难道为了那些矫揉造作的信?他想要一个陌生女人的身体,一次探险,一次逃离,或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他毕竟是来了,为什么来已经不重要了。她必须去见他。他如果想要,她一切都是他的。她真的是那个连命都能不要的女间谍,一个亡命徒。

小鹌鹑像往常一样朝九晚五,上下班。没人看出她有什么异样。她在一家研究所上班,全称是鸟类多样性监测与保护研究中心。她参与的项目是城市夜光对于鸟类生物钟的影响。项目负责人是一个叫高德望的五十多岁的动物学家。她认为自己在项目组里是可有可无的。尽管她是其中唯一的女性。她研究生一毕业就进了项目组,是她导师介绍来的。她导师和这个叫高德望的人关系不错。来了快两年了,可她和他们并不熟悉。原因也许是她不苟言笑,或者别的什么,她不得而知。其中有一个男同事像是喜欢她,请她看过电影。究竟是否真的喜欢,她也不甚明了,对她来说,无所谓。她不想找个男人也和她一样是个研究鸟的,即便她那么喜欢鸟。她所有的出差都是为了看鸟。拍摄它们,记录它们。她从来都独来独往。这么说也不对,她感觉波板糖一直陪着她。听他的歌,看他的电影。甚至,他就坐在她身边,触手可及。这么想下去,她觉得自己疯了。她也搞不清楚,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凭什么,让这家伙占据了她大部分的精神生活。像她这样的,一个鸟类研究者,一个未来的科学家,会喜欢这么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她有时候会替他辩驳,比如是他的天真迷惑了她。越是辩驳,显得越傻。也许这世上有不少说不通的事。说不通的非要说通,不是傻是什么?

一个月后,她在网上看到了波板糖的一则采访视频。他突然出现在网上,视频点击量迅速蹿升几十万条。上万条的留言,近十万的转发量。他消失了一个多月,无影无踪。社交账号也停更了。他最后在微信里和她说过一句“谢谢你”。她想,这应该就是再见的意思。再也不见。果真,她再次发微信找他,他就没回过。有时候她觉得,那个叫波板糖的微信,是为她一个人存在的。为她只存在了几天。越是这样,她越确信无疑,那个人就是他。一个月来,她无数次地想起那次和他的肌肤之亲。每一个动作,每一次亲吻,每一声呻吟,念念不忘。他话不多,但很温柔。胡渣很硬,身体结实。可他显得很柔弱,在被子里蜷缩着,像是随时会哭。想他的次数多了,感觉他就在她身边,她的手就是他的手。他的手借她的手摸遍她的全身,像是有张网在缚住她,裹紧她。她像条鱼似的在一张网里挣扎。

等她看到他坐在主持人对面接受采访的时候,她紧张得无法呼吸。上次他在公众前露面,还是在一个美食综艺节目里。她看他如今的样子,像是有些疲惫,眼袋也大了一点,这些天估计没睡好。不过他在极力让自己显得精力旺盛。说话时双肩在抖,脑袋时不时晃一下。也许是想把什么甩脱掉。他在向他的歌迷致歉。他说起了歌迷会取消的原因。他奶奶在一个月前去世了。说到奶奶时,他哽咽不止。他们把奶奶的骨灰带回了中国老家,广东潮州一个叫安邑的小村落,落叶归根。那是他第一次回那个小村子,村口有一株百年老樟树,不过枯了半边。他在香樟树下走来走去,想象先祖们也像他一样这么走来走去。并由此说起了他的爷爷,一个早被人遗忘的老英雄,年轻时曾开着卡车往返在滇缅公路上,给抗日部队运送物资。滇缅公路九曲十八弯,他说他爷爷眼见前面的卡车滚下山涧。那时他爸爸还没有出生。他泪如泉涌,唱起了一首歌,是他最近写的,叫《香樟树下》。她在他的歌声里,一直在哭。她让视频暂停,定格;又一次暂停,定格。想借此看清他那张完美的人类面孔。那一刻,她突然感觉到心痛,不能自已。她捂着胸口,开始怀疑自己。整个人像疯了似的,在屏幕前大叫。她恍然明白,8809房间的那个男人极可能不是他,不是这个在屏幕里唱歌的忧伤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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