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雾中

作者: 张尘舞

1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

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

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林月北合上手中的《庄子》,儿子方浩文两手插在裤兜里,一脸漠然地伫立在窗前,朝外凝望,全然没有和她交谈的意思。

他在看什么呢?街上还有什么可以看?除了关闭的门面和死尸般排列的轿车。

平日里,窗下这条街道人头攒动,车水马龙,而此刻,所有店面都大门紧闭,路上鲜有车辆,整个城市出现冰火两重天的景象,各大医院里救人如救火的医护人员来回奔波,如潮的患者惊惶拥挤。和医院相对应的则是空荡荡的商场、店铺和街巷, 还有林月北那颗空荡荡的心。

她默默站到儿子身边,明显感觉儿子身体一僵。他侧头瞥了她一眼,转身走了。她到底怎么得罪他了?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孩子,跟她有仇似的,她亏他吃喝穿用了?林月北一口气堵在嗓子眼,真想冲过去揍他一顿……林月北连忙咳了一声,将自己的愤怒强压下去。

窗外,街头的交通信号灯依然通亮,路灯默默地注视着这个城市,抬头,天空静美,依然是岁月安好的模样。儿子刚才的态度,让林月北的心里实在难受,她长长叹了口气,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发呆。没有路人和行驶车辆的大街小巷,仿若世界末日来临。路边的环卫工人正在清扫满街的落叶。虽然,那疏疏落落的扫帚此时清理得只有落叶,没有往日随处可见的矿泉水瓶、纸巾果皮等各色垃圾,但它们依旧在干着该干的事。这提醒着林月北,只要还有一口气,生活就得继续,该解决的问题还是要解决。

上午,她带着方浩文去上一对一辅导课,到了老师家中,不知道哪句话戳中了方浩文,他突然发飙不肯学,撂下她径直跑了。她慌忙冲出来,和一位正上楼梯的环卫工人撞了个满怀,她的鼻子被他衣服上的纽扣硌到出了血,痛得她蹲在地上捂着鼻子半天起不了身。环卫工人的下巴也被撞得不轻,直吸冷气。这是个黑瘦的老头,他本来有些恼火,可见她鼻血都撞出来了,也不好再埋怨。林月北扶着楼梯扶手站起来,连声道歉,他冲她摆摆手。这时,辅导老师的妻子追出来,尴尬地对她说:“哎呀,你家孩子真不愿意学就算了,你别逼他。现在的孩子啊……你们回家好好沟通,孩子思想工作做通了再说,万万不可强迫他。”

林月北用纸巾捂着鼻子冲她苦笑,狼狈不堪,觉得实在丢人。

其实,她和儿子之间一直有矛盾,那矛盾平常都被繁忙、琐碎的“盖子”捂住了,新冠病毒的突然来袭,一下掀开这顶“盖子”,和儿子突然拥有大把时间的相处,实在是为难彼此。

方浩文原本正月十二就得提前开学,高三毕业班抓得格外紧,可疫情猛然让这个城市停止运转,学校也停课了。疫情带来的超长假期,将所有矛盾暴露出来,最近,林月北和儿子之间的每一次对话,都是对他们忍耐力的重大考验。

网课带来的后遗症就是网络游戏。虽然林月北对儿子玩网络游戏时刻保持着警惕,但方浩文还是偷偷地将“王者荣耀”打到了铂金段位。她是接送方浩文时,在他同学母亲的愤然告知下,才得知儿子居然是班级“王者荣耀”玩家中的灵魂人物,经常私下约着几位同学一起打排位赛。林月北百思不得其解,儿子什么时候玩上游戏的,她居然毫不知情。

那天,她头重脚轻地回到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晚饭后,丈夫洗碗,她跪在客厅的地上,卖力地擦拭着地板。之后,她又用刷子使劲洗刷家里各种菜篮和大小盆,用搓板使劲搓洗抹了香皂的毛巾……没有人发现她的异常——在这个家中,她一直是被忽视的。这种忽视,她从来不陌生,从她出生那刻起,还是小婴儿的她,就在父母那里“享用”了这种忽视。劳动让林月北静心沉气,这是她放松的唯一方式,时间也似乎静止下来,好像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忘记自己是谁,心中不装任何事,变得安静又平和。

干完所有的家务活,林月北凌乱的思绪清晰了些。她泡了一杯茶,试图让心静一点,再静一点。她认真地回忆,猜测儿子可能接触到网络游戏的一切可能,从源头一直想到每个枝节。夜里,她装作陷入沉睡中,大约12点,一个黑影蹑手蹑脚地过来,将她放在窗台上的手机拿走。林月北睁开眼睛,月光令房间斑驳不堪,墙壁上幻化着各种奇怪的图形。她从床上坐了起来,丈夫依然发出沉重的鼾声,对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这不能怪他,他是位医生,医生有多辛苦,全世界人民都知道。

林月北站起来,月光下,梳妆台前的镜子里,她生硬的脸上瞪着一双无助又愤怒的眼睛,它们直刺她的心脏,令她不得不重新思考这个世界。她踮着脚尖走到儿子房间门口,黑漆漆的房间里,被子隆起了一座小山,山脚下漏出丝丝点点的光。林月北打着撕破脸的态度,她上前一把掀开被子……

方浩文捏着她的手机,不知所措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母亲,两人沉默对视了几秒后,林月北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的愤怒,先勃然大怒的居然是方浩文,他咬着牙歇斯底里地冲她吼:“你是鬼吗?大半夜进别人的房间一点声音都没有?”

林月北愣住了,这种情况她从未遇见过,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真是儿子嘴里的那个鬼,脸上露出惊疑的神色。方浩文将手机往她怀里一丢,撵母鸡似的将她往外推:“我要睡觉了!”林月北抱着手机稀里糊涂地回到房间,打开台灯,丈夫翻了个身,丝毫未受灯光的影响,依旧睡得香甜。她默默地发了会儿呆,关掉灯,走进卫生间,放了一盆水,将自己的脸埋进盆里,想要溺死般,直至肺部快要爆炸才抬起头大口喘着气。镜子里,她的脸上满是水珠,一双眼睛却跟拉伸过度的弹簧似的,干巴巴没有半点活力。此时,她才醒悟过来,刚才她怎么就那么轻易地放过方浩文?犯错误的人是他,明明他才是贼,半夜偷母亲的手机来打游戏,却反过来指责她偷偷摸摸像只鬼……

回过神的林月北很快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电视机封掉,手机重新设置密码。母子二人表面恢复友好,但彼此不信任的眼神异化成巨大的黑洞,互相提防着对方。就这样不痛不痒地过了段日子,偏偏又遇到疫情,老师们的授课都变成直播网课,林月北不得不交出平板电脑。可她实在不放心,她不知道儿子是否会打着网课的旗帜,悄悄玩网络游戏。为了安心,她一会儿送个削好的苹果进去,一会儿给儿子倒水,要么就是拿着抹布进去擦拭灰尘……这一切显然令方浩文烦不胜烦,当林月北再一次进入他的房间时,他猛地站起来,将平板电脑“啪”的一声丢到床上,毫不畏缩地迎向她愕然又愤怒的目光。对视片刻,林月北的手开始发抖,手心冒出潮润的冷汗,她的心在儿子冷漠的目光中支离破碎。

方浩文说:“你要是再这样,我就不学了!你有本事打死我!”

“死”字令林月北的脸变得苍白,那片茫茫的血色又出现在视野中,辨不清方向,她惊恐地后退,默默地从儿子的房间退出,坐在沙发上,她很悲哀地想起了梅小山。

2

梅小山死的那天,林月北在场。

她不但在场,还作为当事人,多年背负着坏女孩的名声,一直到她离开梅家楼,嫁人生子。

不,至今她都没能甩开坏女孩的包袱。某些东西从久远的过去挤过来,压迫撕扯着她,这让她的感觉很不好。她苦苦挣扎这么多年,依旧未能摆脱那些困厄,它们像一根根吸管似的插进她的身体,血肉骨髓都被它们榨干。

梅小山有两个姐姐,生下他时,父母老泪纵横,老梅家总算后继有人。梅小山在父母的骄纵下,打小浑身就洋溢着混混的气质,搅得整个镇子鸡犬不宁,着实令人厌恶。林月北吃够了他的苦头。小学一年级时,他们是同学,林月北的橡皮铅笔被他夺走无数,小脸蛋被他掐出不少指甲印。林月北跑回家和父母哭诉,母亲淡淡地瞅了眼她,挥了挥手:“没有破嘛。一边去,我忙着呢。”父亲连她的话都没耐心听完,他着急去打麻将。倒是小她好几岁的弟弟,挺着小胸脯牵着她的手去和梅小山母亲理论,他母亲凑过来瞅瞅她的脸蛋,用手揪着她的马尾辫,大大咧咧地说:“哪有什么指甲印啊,小姑娘忒娇气。”

弟弟愣住了,他没想到对方居然是这个态度,他涨红着脸,气愤地吐她口水。梅小山母亲夸张地跳起来,拧着弟弟的脸骂:“要死啦要死啦,你父母怎么教你的?”弟弟痛,大声哭起来,林月北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母亲闻讯而来,见自己的命根子吃了亏,心疼坏了,上前破口大骂:“你家儿子小小年纪就在村里、镇上成了霸王,做父母的不管教,你就等着他将来进局子吧!真是什么样的父母,就有什么样的儿子……”母亲的话令对方暴怒,两个女人用尖酸刻薄的话打了几轮回口水战后,很快转为实战。

那一场战争中,母亲显然吃了亏,头发被揪掉一大缕,脸上也被抠得鲜血淋漓。回家路上,母亲牵着弟弟的手,将林月北远远地甩在身后。林月北努力地跟上母亲的步伐,一路听着母亲恶毒的咒骂声:“等着吧,只管生不管教,你儿子将来必横死街头!”到家后,母亲横了她一眼,冷冰冰地说:“若不是你,你弟弟也不会挨打。你能不能安生一点,不要给家里惹麻烦?”林月北怔怔地望着母亲,眼中的泪无声地流着。母亲看了她一眼,愤愤地揉着头,又懒懒地闭上眼睛,对她说:“你当初要是个男孩,我也不会再受苦生第二个孩子。养两个孩子够我受的了,你能不能给我省点心,不要惹是生非!”

虽然那时的林月北还小,但她明白母亲的意思,说白了,母亲根本就不想要她,因为她喜欢男孩。这就是母亲的言下之意。这话明明像把利刀,母亲却能若无其事地将它插进她的心口。屋子里很昏暗,要下雨的前兆。林月北站起来擦干眼泪去洗脸,蹲在门后的小池塘边,她看见碧蓝的天空,她想变成天空中的一朵云,飘得远远的。并且,再也不要回来。

梅小山回家后,也许受到了父母的严重警告,总之打那以后,梅小山不再明目张胆地欺负她。

流氓究竟是天生的,还是遗传的,林月北至今都没弄明白。

像那种从小就是流氓的,除了梅小山,林月北再没遇见过第二个。

梅小山就坐在林月北的右前方,每当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字时,他便把书本立在桌子上挡住老师的视线,脱了裤子掏出自己的“鸡鸡”拼命拉长,冲林月北摇头晃屁股装作弹吉他的架势唱:“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今日乱我心,多烦忧……”

林月北红着脸垂头不敢看他一眼。她的表现,令梅小山很满意,他明白了——对付女的很简单,敢脱裤子就行!

梅小山将这种行为称为“弹琴”,他不但自己“弹琴”,还带领一帮男生和他一起“弹琴”。害羞的、死活不肯依从他的男生,换来他几大巴掌扇脑门,算放过一马。那些慑于他淫威的男生们,每次在看到林月北时,便在梅小山的指挥下羞答答地脱掉裤子,冲着她大声唱“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

林月北被弄得精神有些恍惚。

后来随着年龄渐长,当众脱裤子“弹琴”的行为,连梅小山也不好意思干了,于是他改成冲林月北吹口哨。面对梅小山的口哨,林月北依然红着脸垂头置之不理,梅小山见状,居然改成动手——摸林月北的脸。第一次被摸脸时,林月北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他。她浓密的眼睫毛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天上的小星星,忽闪忽闪的,真他妈好看啊!梅小山的脸居然也红起来,嘴角噙着一抹放荡不羁的微笑。林月北“哇”的一声哭起来,跑出了教室。回家的路上,一颗复杂的心扭成麻花,回忆起那次两位母亲扭打的场面,本打算寻求父母庇护的林月北犹豫了……

不料,她被梅小山当众摸脸的事很快传入弟弟的耳中,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弟跑去和梅小山打架,被梅小山揍得鼻青脸肿。梅小山叼着一根棒棒糖,垂眼看着弟弟,说:“若不是看在你以后会是我小舅子的份上,今天我就打死你!”弟弟不知道“小舅子”是什么意思,屈辱和愤怒令他崩溃,他发出刺耳的哭喊朝家一路飞奔,号啕大哭的他吓坏了父母。当弟弟向父母诉说了自己的遭遇后,母亲气急败坏地拍着屁股蹦起来,要去拼命。父亲制止了要出面的母亲,黑着脸拿起一根竹条径直向学校走去。来到学校的父亲,用那根竹条劈头盖脸地狠揍了梅小山一顿,打得梅小山哭爹喊娘。打完后,父亲扔下竹条,对梅小山说:“回家去,喊你爸来,我们一对一打!”

梅小山挨了林月北父亲一顿打,带着满脸伤痕回到家,奇怪的是,无论父母如何暴跳如雷地逼问他谁干的,他居然死活不肯吐露半个字。梅小山父母无奈,只好去学校打探事实,老师校长们也都摇着头,不肯说出真相。没有办法得知宝贝儿子到底是被谁揍了,又咽不下去这口气,梅小山父母便去骂街,村子里、小镇上家家户户的屋前屋后都被他们留下无数污言秽语和诅咒……

梅小山成了林月北梦魇的沼泽,就连夜里做梦,他都能畅通无阻地进入她的梦境,将她拽入另一个尴尬可怕的时空。林月北不肯再去学校,在家歇了整整一个星期。父母对她的辍学,没有任何意见,母亲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不读就不读吧。”她本以为自己的辍学应该算是一件大事,可父母轻描淡写的态度令她难以置信,她不禁打了个寒噤,茫然的心隐隐有些钝钝的疼。她悲伤、不安、绝望……仿佛独自一人走在黑暗中,她在这片黑暗中苦苦支撑着。夜里,北风凛凛,窗外有干树枝断裂的声音。林月北忽然就明白了,在这个家中,她是父母不爱的孩子。无论她发生什么,他们都不会在意。林月北推开窗,看到空中有雪花飘过来,它们身上披着昏黄灯光。她仔细想了想,记忆中,父母从没有认真地夸奖过她一次,也没有真正地因为她而气愤地责打过她。她读书也好,不读也罢,那真的只是她个人的事,他们才不会在乎。想通这一点,林月北的心变成沉在水底的顽石,任流水的撞击冲刷,岿然不动。她默默地捧起书本在家开始自学,人也渐渐消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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