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身为未来的“幽灵”

作者: 张琴

“带有农业文化标记而经历工业文明与现代性冲撞的乡土文学,作为一种书写题材与文类,不仅深具‘浓稠本土与在地色彩’,也是‘世界性文化与文学的母题’”,中国的农耕文明实际上是关于乡村和土地的文明,无产阶级的文化也是从乡村立场出发的文化,乡土文学母题承载着名目繁多的时代精神,见证和参与了中国长期以来的文学实践和社会变革。中国进入20世纪90年代之后,随着全球化意识形态的介入、工业文明前景的渗透以及城市化现象的迅速发展,人类空间经验发生了重新配置和更新,“在现代资本冲击下所产生的城市文化为全球性观念话语的汇聚提供了一个充满张力的空间场域”,城市空间逐渐跻身为人类社会空间的一种基本类型,一种与城市相关的文学叙事也由此构成了中国当代文学的一部分。作为对外开放和市场经济体制建设的排头兵,中国“南方以南”地区对城市化发展及城市文学的诞生则有着敏锐的先天感知能力,新南方作家群体对变革中的生存空间经验,也即城市意识和精神的把握,以一种“立竿见影”的速度被运用在新南方城市文学书写当中,例如邓一光的深圳、王十月的南海、葛亮的香港、林森的海南岛书写等都是“新南方写作”面对城市化必然进程的写作自觉。

然而,在长期以乡土文学为主流的中国文学历史中,城市文学尽管有其若隐若现的发展脉络,但始终没有聚拢形体而凝为实质,从“新感觉派”小说走到左翼革命文学、寻根文学,当代中国文学“对城市的表达总是伴随着对城市的逃逸,城市像幽灵一样出现然后消失,现代性的文学从整体上说根植于乡村文明,于是对城市的表达就变成驱魔,文学始终不能接受城市强大的外形和强烈夺取的精神”。此前,城市文学是在与乡土文学的对立互参,以及对其的强烈质疑中获得躯体的。沈从文以原初湘西乡野文明对抗庸俗都市,大加挞伐商业化和政治化的机械时代文学;池莉还原武汉城市的多面世俗生活,批判个体权利和尊严被资本社会消解的都市文明;老舍在《子夜》中对北平个人主义都市社会的谴责直言不讳……然而这表面的矛盾背后隐藏着更深层的二律背反,作家与作品越是批判、抗拒城市,关于城市的文学想象就越深刻而丰富,环环相扣的文学活动本身与城市的关系就越密不可分。

与乡土文学强力历史语境相互辩证的城市文学难以被独立讨论,难以被准确界定,也难以被潦草地本质化,因此成了当代文学中越是被靠近就越是诡谲神秘的“幽灵”,既是无法完成自身认同的齐泽克式存在者,也是反问、质询主流乡土文学的他者。而问题正在于,当代城市生活实践与经验已经难以复归到“守拙归田园”的质朴,既不能对城市化进程起步时的先行城市文学写作范式墨守成规,也不能直接套用西方城市文学的生产思路,“当代中国城市是全球性语境中的城市,它融合了农业、工业乃至虚拟技术,内在于资本、消费与符号化景观之中,当代城市文学需要找到自己的赋形方式”a,全球化语境下的中国城市文学亟需自主建构一套新的诗学话语。需要进一步明确的是,城市文学自身确然具有强大的历史力量。城市文学在去主体性和去本质化的同时,依赖一种作为其原生本质之附属品乃至破坏者的拉康式“征兆”来构成其现存的基本形态——面对21世纪来势汹汹的新技术革命,这种“征兆”在“新南方写作”的话语场域中,将表现为一种积极迎接未来的深度现实主义姿态,借助身体与技术的合题为新南方城市文学赋形,尝试在主流乡土文学和现有失向城市文学的基础上建立新的诗学话语。

与乡土文学一样,城市文学实际上也是一种关于“土地”的文学,正无限扩张着人类生存空间的未来亦将有更新型的土地文学参与进这场角逐中,新南方作家看到了其中的动态性和生成性,故而在不断扩张、不断流动的空间想象中建构城市文学话语。陈楸帆的小说《美丽新世界的孤儿》中来自旧世界的“孤儿”杜若飞孑然穿梭在建有“数据塔”“卫星城”和“野性王国”的技术新世界;王十月的小说《如果末日无期》则不拘泥于单一空间,建构了由元世界、子世界和○世界相互交错和影响的多维宇宙模型;而陈崇正的小说《美人城手记》则改造现实城市区划,呈现了一个受到失控AI控制的、拒绝一切归巢行为的地下异托邦“美人城”。在物质技术的前景眺望里,“虚拟现实提供的经验能够无限逼近真实体验”b,新南方作家立足于现代生活与城市浑然一体的事实,用不同的未来打造了一个高度参与人类生活实践的赛博之城,对新时代城市文学的建构和社会生产实践活动提出了尽可能多样的问题。“赛博空间拓展了城市空间在文学文本中的边界,它不一定属于城市,但它却越来越具备更多的城市性”c,极具城市性、开放性和后结构主义意味的赛博空间被视为过去、现在和未来人类生存空间的“普遍性”交集,在文学想象的领域中重新拓展了城市土地的边界,为新南方的城市书写带来了“超越此身此世的生命、更为宏大的时空尺度和超越人类中心的多元视角”d,冲淡、摊薄、中和了人类个体的生存焦虑。

至于如何弥合想象世界与生活世界之间的鸿沟,新南方作家对在城市里出现的或者选择“进入城市”的一类全新的、特殊的人群进行了全方位的观察,以新人文的视角思考了城市经验参与者与大地、人工生命、人类身体等时代表象结合的新文化问题。一方面,新南方作家对现代城市空间的书写是诉诸身体的。这种身体是生成论层面代表着人类自身没有被编码和束缚前之自然状态的“无器官身体”e,陈楸帆的小说《G代表女神》中渴望欲望的石女G尝试在医院、女同性恋社团等地域寻找快感,她却最终在海天之间的一道“休止符”中获得了高潮,G女士这一“用物理实体去识别抽象概念”a的具身化过程,将文学的生产和接受都推向一切尚未发生的真空场域——人类的欲望将在此生发、城市文学的新宣泄口也在此诞生。G女士就像当代进驻城市的人群,将身体感觉的爱、恨、欲、信仰都毫不遮掩地呼和在城市的角角落落。这种人与城市、世界乃至宇宙之间的知觉联结关系,是在“不给可转让主体留下空间的过程中表现陈述行为的一套配置”b,城市文学由此能够通达人类生存问题的超验彼岸。这种直接面向城市、毫不避讳的欲望写作,在林培源的小说中体现得尤为明显,无论是《白鸦》中父亲一角在世俗社会与理想天台间的拉锯,还是《蜂巢》里面临中年危机而南下解惑的中文系毕业生,都是作家将寻找到的“城市欲望”重新交还给集体无意识的内容。与成熟圆融的主流叙事不同,新南方的城市书写是荒诞、狂悖的,“身体与消费主义意识形态一拍即合,成为开放的文学景观和绽放的‘公众的玫瑰’”c,从在城市里发生的身体具象中,我们见证了当代城市普遍符号的生产与消费,见证了一种城市文学的新可能。

另一方面,新南方作家对城市文学的叙事是精神性的陌生化叙事,这种充满了实验性的文学生产探索,鲜明地展现了“新南方写作”在虚构中“呈现某种异端的知识场景,或者建立有别于常识的文学世界”d的异质性。路魆一扫传统叙事的写实、写意,在《鸦肉店》里写被乌鸦化的人、在《巨脉》里写被蛹化的人……这些作品塑造了一批“生成动物”(becoming-animal),按照德勒兹的看法,生成动物是一场“人类的解辖域化运动”e,路魆由此为深陷城市困境中的人类提供了一个抵御钳制和强威、遁向自由天地的出口。如果说路魆的小说充斥着诡谲和分裂,那么陈春成的小说则几乎是在吐梦了,无论是《竹峰寺》里藏钥人与藏碑人跨越时间在荒凉古寺桥洞边的心灵碰撞,还是《李茵的湖》里怀揣着模糊记忆与耽园的不期而遇,作家都灌注了近乎迷离的精神想象。新南方作家在城市的商店、监狱、城堡、防空洞、潜水艇等地标空间里呈现出了一种“边缘”的精神异质性,这种不充分的文学主体的异质性并不仅仅是相对主流文学而言的差异性,它是“区别于主流的他者,但并不会满足于作为结构弥补意义上的他者,或者能够被主流吸附、容纳、招安和驯服的他者,与其说它排斥归化不如说它无法被归化;异质性也不仅仅是多样性,某种复数式的存在,体现出了某种文化体制的宽容精神”f,内含于城市的生产实践和认知方式是无法被其他环境的体制话语规训同质的,通过精神叙事对城市经验本身做高亮化处理,未尝不是新南方作家借势于全球化语境中技术与生命体验的共同议题,而尝试建构新时代城市文学话语的有力实践。

最后,新南方的城市书写是下意识地远离纯粹城市景观和现象描写的,这意味着作家凭依的城市并不一定切实地“存在”。脱离为城市找本质和精神的拜物思维,在“新南方写作”里很难看到对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等城市面貌的机械描写,哪怕王威廉的小说《你的目光》完全是一个发生在现代城市中的故事,我们仍然只能在男主角阿良实地丈量女主角阿姿在广州经历过的地方时,通过他对阿姿足迹的缥缈想象而隐隐地窥视他们生活在怎样的城市中。再如索耳的小说《伐木之夜》中那处处透露着“看”与“被看”的悚然荔枝园,作者不曾着笔描写荔枝园外罩着铁网铜壁,我们却能在主角被操控的情感遭遇、被监视的日常活动中拼凑出一个对“某种权力运行机制的微观隐喻”——尽管“城市”是故事和生命经验发生的空间,但它并不是一个已经被认识的景观,不是一个可供城市文学套用的固化背景,而是在动态生成中不断改造城中者行为动机和思维选择,又时时刻刻被城中者镜像影响的“未来幽灵”。在王安忆的上海弄堂和巴尔扎克的巴黎廊桥里,他们在向历史寻求文化内在性、城市文学本质的“根系”,但是新南方的城市文学是去本质性的、生成性的、面向未来而非沉湎过去的,它将意味着未来更多的文学可能性。

“对于更年轻的作者来说,可能城市已经内在于我们了,但我们能否找到足够有创造力的文体和语言,来形塑我城、你城、他城”,对于“进入城市”本身已经是必然到来的现在和未来,关于城市的诗学则势必要承接一种动态的、生成的、新兴的美学范式,要求新的城市文学能够荡清原先城乡对立、拒斥城市的失向体制。“想象未来本身是在加深和拓宽着我们与现实之间的总体性联系”,“新南方写作”能够充分认识城市文学作为不充分文学主体的情态,在城市书写中纳入对城市在地经验的强调和对未来的无限想象,以积极拥抱未来的姿态面对全球化、技术化的时代迷雾,以期对人类可能面临的生存困境提出进步性的思考。

(张琴,暨南大学文学院在读研究生,已在《当代作家评论》等刊发表论文多篇。)

责任编辑:杨 希

① 陈惠龄:《乡土性·本土化·在地感——台湾新乡土小说书写风貌》,第2页,万卷楼2010年版。

① 谢欣然:《文学理论的空间转向研究》,第62页,陕西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7年。

① 陈晓明:《无法终结的现代性:中国文学的当代境遇》,第103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

① 李璐:《城市文学:出发——当下城市文学的现状与问题高峰论坛纪要》,《南方文坛》2019年第5期。

② 周午鹏:《技术与身体:对“技术具身”的现象学反思》,《浙江社会科学》2019年第8期。

③ 王钰:《论新世纪中国科幻小说中的“近未来”城市想象》,第13页,南京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21年。

④ 魏沛娜:《专访陈楸帆:与其焦虑未知 不如拥抱变化》,《深圳商报》2019年1月16日。

⑤ 李红:《德勒兹文本思想研究》,第39页,华中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21年。

① 陈汉:《后人类视域下的身体诗学研究》,第59页,兰州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9年。

② 吉尔·德勒兹,菲力克斯·迦塔利:《什么是哲学?》,张祖建译,第185页,湖南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

③ 崔桂武:《社会转型期“70后”作家的城市书写》,第104页,辽宁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21年。

④ 刘大先:《从后文学到新人文》,第18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

⑤ 吉尔·德勒兹,菲力克斯·迦塔利:《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姜宇辉译,第242页,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年版。

⑥ 刘大先:《拉萨河里有没有乌龟——异质性与霍香结》,《鸭绿江(上半月版)》2019年第4期。

① 何平,杨庆祥:《访谈:“它是面向未来的一种文学”》,《人民日报》2014年8月5日。

① 王威廉:《野未来》,第354页,中信出版社202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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