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人

作者: 李雨声

办公室里暖气弥漫,氧气倒略显稀薄,让人忍不住犯困。

俊宽跟师兄弟们挤在爆了皮的沙发上哈欠连天,一个个蔫头耷脑的,看师傅把喝剩的茶水倒进花盆里,这是每周二例会的前奏。

只可怜那盆吊兰,病恹恹的,和俊宽一样有些迟钝,许是被隔夜的浓茶烧坏了根,至今也没有开花。

廖师傅把玻璃杯的盖子哗啦啦转上,跟拧螺丝帽似的,利利落落,一步到位。新泡的茶叶渐渐沉入杯底,卷曲的叶片缓缓展开,释放出铁锈般的暗红,把吊兰映得枯黄,尤其是叶尖,像被文火烤过。

“天冷了,咱们晚上干活儿都有点儿伸不出手。”廖师傅说着,瞥了眼被哈气和雾霾均匀涂抹的玻璃窗,“一是加强保暖,小年轻儿的甭废话,都给我换上秋裤、棉裤、棉鞋,不寒碜。咱们是要爬杆儿的,腿不暖和,下盘就不稳,能行吗?”廖师傅边说边皱着眉头扫了眼徒弟们。在他眼里,他们永远是那么吊儿郎当,那么不靠谱,让他操碎了心,“二是……喀喀,下盘稳了,这人才稳,得注意安全啊对不对?现在都独生子女,真出点事儿,我怎么跟你们家里边交代?咱们这工作都带电,又是夜间作业,闹着玩儿的?风大、天冷,这些日子,天气预报总说有雪。安全第一,这根弦儿你们都给我绷紧喽!”

廖师傅说着,顿了顿,拧开玻璃杯的盖子,一股浓白的热气翻腾而出,像是有妖怪潜隐其中,腾云驾雾,伸手捏红了他的鼻头。

他蹙着眉,眯着眼,宽着嘴,缓缓嘘开那团热气,好似口喷浓烟的老龙,摇头晃脑地吸溜着锈迹斑斑的茶汤,嘴角滋出细密的白沫,两只眼睛这才睁开一点儿,额上渗出晶莹的汗珠。他抿了抿嘴,把几片茶叶又轻轻地吐回杯里,叹了口气,“这第三条啊,是最重要的。必须有责任心,别糊弄。记住喽,咱们不是一般的修路灯的电工,咱们是给老北京政治保电的‘首都掌灯人’。中心领导说得多好,‘得从政治站位的角度看待保电工作’,是不是啊?”廖师傅说着,又咝咝地抿了口茶,眨巴着一双丹凤三角眼,吊起半拉眼角朝组员们扫去,凌厉的余光犹如锋利的倒刺,钩住其中一人的鼻尖,“我今儿要点名的啊,就是我这位大弟子田俊宽同志了……什么玩意儿啊,弄那灯。”廖师傅突然抬高了声调,连门牙上的茶叶末都喷了出去,“为这事儿,我昨天特意去了趟灵境胡同,实地考察。薛师傅跟我一块儿去的,你问问人家,那八米的杆儿有什么难的,你告我上不去?这不都是基本功吗?”廖师傅说着突然放缓了语速,一字一顿,“俊宽,这都不行啊……”

一直耷拉着脑袋的俊宽终于忍不住扬了扬头。他长了一双比廖师傅略短的眼睛,所以不再是丹凤三角眼,直接就成了三角眼。眉毛倒是挺浓,肉滚滚的,活像两条黑毛虫。扁扁的鼻子看上去很柔软,鼻孔微微上翻,厚厚的嘴唇上胡子剃得精光,泛起一层浅浅的青茬。

此刻,他下嘴唇有点儿哆嗦,两颊通红,欲言又止,一脸委屈地望着师傅,目光断断续续,犹如手工纸上待折的虚线。

“怎么着,不服气啊?”廖师傅问,嘬了下牙花子,“你要说我费了劲了,上不去,有可能。不敢说完全不费劲吧,那也太轻松了。哦,有点儿困难就上不去啊俊宽,爬杆儿,好好练吧你。”

“行。”俊宽憨憨地说,又低下头,偏分的发型莫名其妙地耷拉下去,一绺黑发横在额上,被汗水凝住,好像又长了条眉毛。

廖师傅哼了声,钻了他一眼:“俊宽留下,其他人都回去歇着吧。晚上‘巡泡修灯’,俊宽跟我,其余的两人一组,各自负责一片儿。”

人群一哄而散,只剩俊宽孤零零地坐在斑驳的人造革沙发上。

在他身后,挂着一张硕大的北京市地图,从规规整整的四九城向外辐射出一层层方方正正的同心环,与四通八达的铁路线交相辉映,犹如一张巨大而结实的蛛网覆盖着它甜蜜而古老的猎物。

“傻愣着干吗?过来,咱俩把保险丝缠了。省得到晚上点灯熬油地费电,小螺丝也看不清。”

廖师傅说着,从抽屉里掏出一盒配件。

俊宽立时小跑过来,伸手就要拧。

“吗呢?戴上。”廖师傅斜了他一眼,扔给他一副劳保发的白色耐磨手套。俊宽连忙戴上,乖乖地坐在师傅身边,给每一颗小螺丝拧保险丝。他干得挺认真,先前紧张的神色渐渐舒展,手底下也麻利了不少,“嗯,这还凑合,待会儿我得给你检查检查,看合不合格。”

“行。”俊宽说。

“你怎么不说‘没问题啊,放心吧您’?”廖师傅补充道。

“师傅,放心吧您。”俊宽憨笑着,歪了歪脑袋。

“得,‘您’这么一说,我就更得注意你了……”廖师傅说着,缓缓地抬起头,朝俊宽扬了扬下巴。

其实,俊宽有点儿恐高。

他两年前毕业,被分配到城市照明管理中心,跟廖师傅学修路灯。在技校时,他学的也是电工,登梯爬高的少不了,但最多也就是搭把梯子的事,没想到以后天天都得爬到十米左右的灯杆上讨生活。

每次爬杆,俊宽的小腿肚子都会瑟瑟发抖,那是神经和肌肉的本能反应。到后来,即便俊宽觉着自己已经不怎么怕高了,小腿肚子上的皮肉也还是突突地照跳不误,就跟活埋了一窝小耗子似的。

有一次,俊宽在快速路上,爬了根十四米的杆。刚爬上去还好,等换完了灯泡,扣上了灯罩,人却下不来了。他的小腿肚子又开始转筋,哆嗦得厉害。当时也是冬天,不久前还下过一场大雪,脏兮兮的积雪堆在道路两侧,结出一层厚厚的冰壳儿,亮晶晶地晃眼睛。

俊宽闭了眼,深吸一口干冷的空气,整个人却大汗淋漓,像只沉睡的树懒抱着灯杆一动不动,攀在杆上的脚扣倒是窸窣作响,他知道自己的双腿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那一刻,他先是想到了死,怨恨自己还那么年轻,紧接着便想到了重病缠身的母亲、愁眉不展的父亲,还有一些自以为忘却的莫名其妙的人和事,最后才是女朋友小惠。

当然后来,在俊宽无意中跟小惠聊起这件事时,他偷偷地调换了意识流的顺序。变成了先想起小惠,并把她排在仅次于死亡的位置。

“那你是怎么下来的呢?”小惠问,把剥好的栗子塞进他嘴里。

“一想起你,我就下来了。”俊宽憨笑着边嚼边说。

他觉得自己其实并不像大家普遍认为的那样老实、厚道,甚至还有点儿蔫儿坏。虽然,能找到像小惠这样不嫌弃他和他家庭的姑娘,似乎全凭他长了一张老实巴交的脸。这张胖头鱼似的脸,总让人觉得他有些卑微,甚至还有点儿可怜,于是忍不住大发慈悲。当然,廖师傅除外,他骂他有瘾,且从不吝惜卓越的语言天赋。

“又玩儿手机,又玩儿手机。你就不知道认认路?胡同里的灯既不好找,也不好修,都是老物件,随便挑出一根儿就比你岁数大,修起来也复杂。老北京大胡同三千六,小的多如牛毛,你认识几条了你?成天就知道玩儿。”廖师傅说着,右手从方向盘上腾出来,拍了下俊宽的后脑勺,“我让你跟我一组,是想看你玩儿手机吗?是吗?”廖师傅又扬起手,俊宽战战兢兢地缩着脖子把手机揣进工装的裤兜。

好在从前方的十字路口突然蹿出条流浪狗,廖师傅这才收了手,急忙往右打轮。可即便如此,他嘴里也没闲着,“现在的年轻人,嗬……我们那会儿可真是干一行,爱一行。干就干好喽,也别糊弄,要不就拉倒。干就干个利利落落的。带徒弟也一样,我也喜欢利利落落的。再看看你,跟个大树懒似的,看你爬杆儿我是真起急。上次要不是我,非得摔死你小子不可。还不吸取教训,还跟这玩儿呢。有这工夫,脑子里过过电影,想想师傅平时都是怎么教你的。孔子曰,温故而知新。懂吗?别说你爸看你来气,恨不能一天打你八遍,我都想踹你两脚。”

俊宽没吱声,脸上挂着尴尬的笑意,就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微微侧脸望向窗外,数电线杆子去了。

“四季园西路,43号,猫耳朵胡同儿……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估计不是‘猫耳朵’,是‘帽儿兜’胡同,关键她说得也不清楚啊……”

廖师傅自言自语,不时细着眼,抻着脖,左顾右盼。

“嘛呢?还玩儿手机。”廖师傅横纹清晰的大手又扬了起来。

“不是,我给您查查导航。”俊宽说。

“用不着。”廖师傅恹恹地说,声音突然低了,语气却比之前更加坚定。俊宽不敢造次,只得再次揣起手机。

他知道师傅平日里挺烦那些电子地图和导航定位装置的,似乎它们的出现就是为了挑战他这位“活地图”的权威。不过,从北京二环以内的四万五千多盏路灯中精准地定位出报修路灯的位置,可绝对是门技术活儿。廖师傅若有所悟地缩回了伸长的脖子,摇头晃脑地哦了声,显然对自己的判断非常自信,“我就说嘛,少年宫那片儿呗,应该是‘帽儿兜’胡同……”廖师傅的笑容沿着嘴角纹缓缓展开,跟孔雀开屏似的,声音也变得和蔼,“俊宽啊,你看这43号,应该在路哪边啊?”

俊宽犹豫了半天,指着路南说:“单号,应该在这边……”

“我就给你一大耳刮子!”廖师傅再次开启暴走模式,唾沫星子滋了俊宽一脸,好在并没有真的动手,“哪天我就‘啪’一大耳帖子,我打得你‘万朵儿桃花开’。下次再问,你丫马上就明白了……

记住喽,这都是规律:南北马路,单号在西侧,双号在东侧;东西马路,双号在南侧,单号在北侧。再看看43号在路哪边?”

“路,路北。刚才有点儿转向了……”俊宽答道,缩着脑袋,恭顺得就像宫里的太监。廖师傅哼了声,在十字路口往左打了把轮。

“没下次啊,待会儿转回来,你开。我得好好考考你,答不对,你直接从车上跳下去……”

“行。放心吧师……”

“放个屁!”廖师傅打断了俊宽,大手一翻。

俊宽的脖子到底缩得慢了些,没躲过去,脸上却挂着龇牙咧嘴的笑。自从干了这行,他从没跟师傅赌过气,红过脸,犟过嘴。

因为他知道这份工作来之不易。虽然在外人看来,他不过就是个修路灯的电工,但在北京郊区种了一辈子菜也卖了一辈子菜的父母看来,儿子还是很有出息的:技校毕业,能在市政部门工作,还是份旱涝保收的铁饭碗。对这样一个家庭来说,也算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而这一切,全仰仗师傅对他的知遇之恩。

当初,正是廖师傅在几十人的面试中相中了他。虽说老廖现在常呼后悔,但在当时,他还是很看好这位大弟子的。他曾对俊宽的父母说,之所以选他,是因为一眼就看出这是个老实孩子:踏实,穿衣戴帽都规规矩矩,皮肤白白净净,头发板板生生。不像技校里的那些歪毛淘气儿,胳膊上刻着字,胸口上文着龙,头发更是惨不忍睹,参差不齐,五颜六色,活脱脱一只只公鸡,斜眉愣眼的没个安生。

胡同太窄,面包车根本开不进去,廖师傅只好把车停在路边,和俊宽一起套上橘黄色嵌着夜视条的反光背心,提着工具箱,扛着折叠梯,进到幽深的胡同里“巡泡修灯”。时间不长,他们就找到了目标,就在这条胡同的把角,紧临一户人家的外墙,有一根老电线杆改的路灯。杆子上贴满了各类小广告,从极具年代感的“性病治疗”“一针根除牛皮癣”到近来的“重金求子”“代开发票”不一而足。

廖师傅仰头看了看椭圆形的灯罩,在苍白的月光下,泛着青灰色暗淡的光,“这是十五米的杆儿,老杆子了,你上我上?”

话音刚落,天空就飘起了雪,雪不大,亮晶晶的犹如一粒粒白砂糖,落到皮肤上非但不觉得冷,反倒还有点儿痒。

“我来吧。”俊宽笑着说。

“把‘吧’字儿去了。”廖师傅瞥了他一眼,把梯子搭在那户人家的外墙上。俊宽会意,肩挎一双脚扣,两三步登上梯子,尽量让自己显得麻利,随即扶墙套上脚扣,仿佛从脚尖上长出了一对镰刀形的钩子,再配上俊宽略显臃肿的身材,活脱脱一只成年大树懒。

“看看有障碍物没有,没有就把腰带系上。”廖师傅仰头嘱咐道,声音不大,俊宽连忙把腰带围在电线杆上套紧,“你小子是又胖了吧?我看你那腰带就短。注意安全。脚,放平喽。慢点儿……”

不多时,俊宽就爬到了顶,他似乎听见师傅满意的笑声,于是尽量把双脚放平,好让斜挂在杆子上的脚扣吃住劲儿,又紧了紧腰带,扶正安全帽上的冷光灯,轻轻卸下积满灰尘和蛛网的灯罩。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