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武纪来信

作者: 房伟

人的记忆是什么?

吴泰州在笔记本电脑上快速打下这行字。天慢慢沉下去,办公室静着,只有远处传来低沉的钢琴声,断断续续。旁边是音乐学院的琴房。吴泰州习惯在办公室读书写论文。上完课,他瘫在办公室;没课时,他也喜欢“长”在这里。只有枯燥的上下课铃声,沉默得如同坟墓的氛围,才适合他的性子。最多再有杯热茶,零星琴声,就足够了。

他不爱应酬,平时热衷查找史料,读读旧书。坐在落满灰尘的资料堆里,他仿佛是高高在上的上帝。研究生期间,他研究几个民国二流作家,读博士时继续深入,先做年谱、资料长编,然后是评传和传记,再围绕史料向外拓展。一路打下来,不知不觉,十几年过去了,他娶妻生子,从青葱少年变成谢顶大叔,也从“青椒”荣升教授。这些东西是学问吗?他拿不准,学生们不喜欢,出了小圈子,也没人关心他的“学问”,但靠着这些玩意儿,他在上海的高校立足,在徐汇买了房,也买了车,称得上“小中产”了。

深秋,天气潮冷,吴泰州走下办公楼。城里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可都是些朦朦胧胧虚影,好似深海水母,忽快忽慢,从玻璃窗杀进楼内,撞到脸上,化成无数扭动变幻的色彩。吴泰州望下去,水母散逃,散作漫天微亮的星。出了学校铁门,一座高楼,连着另一栋大厦,连着那些昏黄路灯,黛黑街巷,蓝色窗帘的酒店,都背过身朝向他。恍惚间,似这人间种种,都已抛弃他,就如那些“倏地”划着弧线,倒伏在路边的落叶。

他最近状态很差,失眠,头疼,还有胸闷,神情总是恍惚。

手机铃声响了,有微信,是邓辰的,说是明天要上课,无暇取走东西,打发个学生来拿。

吴泰州捏了捏手机,想了想,回复了两个字:“好的。”

邓辰是吴泰州带的博士。为培养他,吴泰州用了大量心血。此人说不上有才华,但一则是江西老乡,二则看起来老实能干,对师长恭敬。谁料到,现在的青年,多是功利之徒。邓辰为了留校,搭上陈院长的路子,读了他的师资博士后,就和吴泰州划清界限。有次学科搞活动,吴泰州让邓辰帮忙,他冷冷地说,自己很忙,没时间干杂事。他又补充说,我现在是陈院长的学生,不能和您来往太多。吴泰州气得摔了电话,甚至病了一场。

吴泰州不过是“酸儒”,在学校没啥势力,这也是情理之中。

假扮的“老实人”,如同过期药片,总能给人以“额外”的伤害。伪装的质朴,比真实的狡诈奸猾,也许更令人齿冷。

他给导师打电话诉苦。导师八十多岁,远比他通达。导师笑着说,泰州,你还是没活明白,别人的事,你管不来。人生在世,不过安己安人,不要说你一个大学老师,多少高官富豪,也不过身死名销,踏踏实实做点儿事,也许多年后,还会有人记得你。

就这样算啦?吴泰州心有不甘。

亏你还研究史料,导师说,当年我被批斗,被学生按在小便池痛殴,还折了胳膊,又能怎样?还不是在这种人手下当老师,隐忍几十年?和这类人浪费情感和精力,不值得。

邓辰跟着吴泰州学习多年,吴的教授办公室,也与他合用,邓放了很多资料与杂物。如今,他要彻底与吴泰州分清界限,东西自然不能再放在那里。

想到这里,吴泰州又来了气,要将邓辰的东西连夜清出去。他气咻咻地回去,埋头收拾办公室,扫出一大堆杂物。一个大信封引起了他的注意。里面还套着一个老式牛皮纸大信封,上面用娟秀的毛笔字写着“爱琳小札”。有很多信纸,有些是民国末期生产的竖排红线工业酸纸,更多的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劣质草边纸,纸张品质差,又黄又脆。他的心陡然跳得紧,颤抖地抚摸那些纸,小心翼翼地辨认字迹。这是民国时期上海某二流作家和一位女性的通信。不知为何,信被收集在一起,又落入邓辰手里。想来是他在方浜路藏宝楼文物市场淘到的,有了这些东西,可以写不少C刊级论文,也可以搞到些项目。

吴泰州心中狂喜。深夜的办公室,静得可怕,刺眼的灯光倾泻,仿佛某种舞台追光。他精神抖擞,又有些慌乱,心思电转,邓辰想必花了不少工夫,怎么如此粗心大意放在办公室?他大概过于自信,觉得吴泰州老实书毒头,迂腐君子,不可能做出啥不好的事情来。

他敲着牛皮信封,好似敲打一块脆弱的糖稀,又似是太上老君的包袱,里面裹着什么灵丹妙药,或者说,还有一颗汩汩跳动的鲜活心脏。

他找出几封信,读了起来:

张某平先生:

听说你到了白风岭,忍不住给你写了这封信。殊为冒昧。我是你的忠实读者。二十多年前,读过你的《梅岭之春》《苔莉》,喜欢那些凄美的爱情故事。沧海桑田,世事难料,当年翩翩才子,居然流落至此,令人唏嘘。我不太了解先生过往的历史,零星听过一点。我只是家庭妇人,从未在外工作,社会上的事不太懂得,但先生如此下场,总觉不忍,唯愿你身体康健,渡过此难,早日摆脱牢狱之灾。上海炎热,不知皖南那边如何?时已入夏,汗暑无常,万请珍重。

夏安

您的读者爱琳

己亥年夏某日

答复的信比较长,字迹潦草,也更有意思了。

爱琳同志:

惠书敬悉,欣慰无量。请不要叫我先生。现在是新中国了。我也不配别人叫我同志。就喊我张声吧,这是化名,有时也用作笔名。前几年,我用它在报纸上发东西,聊以糊口。名字只是代号,它提醒我,我曾是作家。我在一个补习学校代课,痴心妄想,去东北的大学教书。我被人民揪了出来。我之所以有今天下场,完全罪有应得,不必为我惋惜。

世界天翻地覆,看起来坚固的东西,也烟消云散了。这是一个伟大时代,人民当家做主,新人新事层出不穷,旧的都破碎了,消失了,也该包括我这样的旧人。这不值得可惜。可惜的是,我年近花甲,罪恶累累,无法在纯洁社会改造自己,只能亦步亦趋,努力学习跟上。我的那些不堪旧作,还有读者念起,无论如何不能不说是奇迹。作为作家,肉身的毁灭也许能忍耐,但只要作品有人读,便是永生。就此而言,有你这样的读者,我是幸运的。

我来此两周了。我去年被判二十年徒刑,押到安徽合肥改造,后来又回到上海监狱。从上海到此,要先乘船到湖州。住一夜,从湖州坐汽车到广德,在那里停一夜。第三天,我们来到喇叭口,坐上农场汽车,天黑才到达目的地。我们路过一条长长沟壑,据说叫岳飞沟,是岳武穆抗金的地方。汽车行驶过沟边,热风吹过,发出“呜呜”声响,好似数百年前死去的古代士卒,在孤独哭泣。四下只有荒野,长满白色茅草。监狱孤零零地建在荒野,好似大海的孤岛。人生无非是无数希望与失望的旅程,等待我们的终点,殊途同归。由此看来,所谓苦和乐,也不过是一个过程,可以坦然接受。

这里天是古铜色的,地也是铜色,盐碱度超标。经常下雨,地面变成一坨坨脓包式烂泥,踩在上面发出“扑哧”声响。我们吃的是红糙米,住的是茅草屋子。警卫、管教和我们一起受苦。他们忠于职守,严格管理我们这些社会残渣败类,还经常教育我们,帮助我们思想上进步。和我一起来的,还有很多上海无业游民与流氓地痞。他们也都苦不堪言,有些年纪小的,晚上还在牢房里偷偷哭泣。

我的心脏不好,又有高血压,背痛得厉害,咳嗽不停,晨起时特别乏力,走上一段路气喘吁吁。我必将埋骨于此,只不过,不能预测最后的日子何时到来。

张声敬上

书于白风岭

1959年8月8日

邓辰找学生拿走了东西,没有问牛皮纸袋的事儿。吴泰州有些忐忑不安。过了几日,邓辰那边还没动静。吴泰州又纳闷。邓辰不问,吴泰州的心里反而没底了,或者是说,这里面有什么阴谋?吴泰州还没幼稚到以为,邓辰良心发现,主动给他送研究资料。

如此一想,吴泰州更要细细审查资料了,几十年前的旧人和旧事,一点点地展露在他的面前。他研究着,品评着,慢慢被资料吸引住了。这里面有很多吸引人的故事,这也是史料给他带来的乐趣吧。

张声先生:

我去过你在真如的“望岁小农居”。如今那里已有一家公家单位入驻。白色的小楼,远看还雅致,走近了看,肮脏破败。二楼是办公室,一楼的院子,住了好几户人家。院子草地上挂着孩子的尿布和女人的粗布内裤,空气里是污浊的气息。我在此驻足良久,想象着你在这里读书写作的场景。你是那么优雅自如。

我想向你请教,有关“爱情”的话题。我晓得这不合时宜,您也是不合时宜的人,就让我们这两个不合时宜的人,谈些不合时宜的话题吧。周围的人都在努力生产,超英赶美,建设伟大国家,我这样闲人般的主妇,还在耽搁于梦幻般的情感。

第一次看你的小说,是十六岁那年。我读到痛哭失声,为书中女人们的命运。我的先生,原本在外国人的银行工作,如今成了一家国营商场售货员。他感到落差很大,每天都要喝酒,对我不理不睬。我恨他不争气,也无可奈何。理发店的阿四是个机灵可爱的青年,他常来安慰我。人温柔,又有些钱,时常带我白相,我们慢慢在一起了。阿四有老婆,我也有丈夫,我感到痛苦,甚至想和阿四离开这个压抑的世界,但我没有这样的勇气。我还有一对不到十岁的儿女。他们是无罪的,我也爱他们。人的命运最终是孤寂的。我的哀愁、我的寂寞随着时间一刻一刻加深。我每天只感到一种空虚。我的身心时刻飘摇无定。

我是个坏女人了。我感到恐惧。先生,我该怎么办?

苦恼的爱琳

己亥年秋某日

爱琳出轨的情节,吸引了吴泰州。想到民国这位专写三角恋的张作家,爱琳的问询,也是情理之中。根据他掌握的史料,张某平此人不仅是声名狼藉的“恋爱专家”,也牵扯到众人讳莫如深的政治事件,和第三党、兴亚建国会、黄会等组织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如果这些资料是真的,绝对是在研究界引爆了一颗炸弹。可这些陈年旧事,又有谁真正关心?不过是他们这些搞史料的自娱自乐罢了。

爱琳同志:

所谓“爱”不过是一个时间的巨大谎言。恋爱是游戏,是刹那间的情感,热的东西有冷息的一天,新的东西也有变旧的时候,冷息了的恋爱要向他方面要求热,旧了的恋爱再向他方面寻新,一起一落都有必然的循环运命。因为有这种循环和必然,恋爱始终在不安中震动,永无静息的震动。

可是,变化了的“爱”,有时更是一种伤害。我爱我的妻,可我又认识了敏君,我不能自拔,只能把她娶回望岁小农居,安排住进“瓶斋”。那栋小洋房,花光了我所有积蓄,也是我在乱世苟延残喘的“伊甸园”。我想享受齐人之福。我自恃稿费可以养活一家老小。可我的东西越来越受到冷遇。《明珠与黑炭》被国民党查禁。左翼作家说我恶俗不堪,沈从文和苏雪林把我归于品位低的通俗作家之列,通俗作家又认为我和政治关系太近。只有李长之为我说好话,称我为“自然主义小说家”。我曾组织文艺漫谈会,但没有攻击鲁迅。虽然他写很多文章骂我,说我是“开书店、造洋房”的文豪。抨击黎烈文的确如此,他腰斩我的小说,让我的声誉一落千丈,连用真名教书,也没了办法。我被青年学生赶下了讲台。总是自己太过软弱动摇,事前太相信人,事后又抱有幻想。真是糊涂可笑。

自己做的“因”,就有自己的“果”。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后,我日渐艰难,时常失业在家,只能用笔名给小报写稿子糊口,以至搬离望岁小农居,在江苏路石库门买了旧房。就是这旧房,也差点儿被国民党接收大员夺了去。家庭也变得冷酷。两个妻子和几个孩子,时常争吵,我劝解无果,也被卷进去。报纸记者以“三角作家的家庭互殴”这样的题目,博得大众眼球。我的妻和女儿,时常打骂我,甚至连家里的东西,也不让我使用。我只能在外面和别的女人胡混。新中国成立了,我被判了刑,受到了应有惩罚,我的妻儿也终于和我这个堕落作家、无耻文人划清界限。我曾为这个家做的一切,也都成了笑话。

一个早春上午,我被公安从家中带走。公安宣布了拘押令,大家都如释重负。我简单收拾了一下,踉跄地走出家门,我贪婪地回头,闻着早饭时留下的烧卖香气,再看一眼熟悉的屋,那些熟悉的人。屋瓦泛着绿星,藏着一窝小燕,也好奇地挤着脑袋,叽叽喳喳地看着我。浓郁如酒的阳光梳洗着我。我眩晕,四周一切似乎燃烧着,白发如火在头顶飘扬。家人们看我的眼神,全是冰冷寒光,视我为仇寇。敏君甚至不愿多看我一眼。她鄙夷的神态,令我震撼。那不仅仅是伤心,而是感受到人间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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