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碎的紫砂壶

作者: 黑陶

“万二千余字呼醒有觉生灵”

“万二千余字呼醒有觉生灵”。云南省云龙县诺邓村玉皇阁,一根原木柱子上,贴着上述半句对联。昔日鲜艳的红纸,已经破损泛白,但墨汁书就的每一个汉字,质朴,又依然清晰。每一个墨字的内里,宛如都住有仓颉神灵。

我被猝然击中。这一列汉字,似乎专候我来。

偏僻的、崇山峻岭间的滇西小村。这是我遭逢的、震撼我心的一句话。

林散之艺术观

读林散之,知其艺术观。

艺术从何而来?首先是师造化。能师造化,你就有无数高妙的老师。从雨淋墙头月影移壁中,悟书画之源头;偶然的天际乌云,也能助你:那是一团最有生命的“墨气”,移来眼前,供你揣摩。其次是学古人。学习古人,重要的是“变古”,是学之后的叛,唯有叛,才会生。如若不然,只会辜负芸窗十年灯,只会“死”。

师造化和学古人之后,林散之强调“得天机”。一旦入手天机,那么,即使纵横涂抹似婴孩,满纸也是弥漫精气神。

何谓艺术的高境界?林散之认为,应从深处悟心源,只有写出了“真灵”,笔墨才能“泣鬼神”。他追求我书意造本无法。林散之有《作书》诗:“不随世俗任孤行,自喜年来笔墨真。写到灵魂最深处,不知有我更无人。”艺术的使命,就是对抗世俗,一任孤行。当你的“真笔墨”进入“灵魂最深处”时,恭喜你,这就到达了“忘我”“忘他”的艺术高级境界。

林散之有极强的艺术自信。他清醒,关于他的作品:“亦识有人应笑我,西歪东倒不成行。”但正如老子所言: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林散之自信于他刚柔吐纳之笔所藏有的生命真力,他坦白:“岂肯随人脚后尘,笔未狂时我已狂。”

“嚣嚣”与“乾乾”。林散之云:“文艺之道,不在多言。小人嚣嚣,君子乾乾。”嚣嚣,犹蝇类之营营不停;乾乾,既敬又慎,不言而作。

红色,强烈的色彩印象

滇西诺邓。诺邓,老虎摔下山坡的地方。“崇山环抱,诺水当前,箐簧密植,烟火百家,皆依山构舍,高低起伏”。偏僻古奥的山村。我品尝过它薄至透明的生的火腿片。紧致的、奔跑的野生动物的陈年肉香中,我感觉到盐,特别的诺邓之盐,山中人家随处可见的压实成晶莹月饼之状的诺邓井盐。

一名村中的红衣女子,牵一匹枣红骏马,在狭窄的溪边山道上,与我擦肩而过。盐。马。山中古道。顽强存在的昔日马帮气息,扑面袭来。

红色。强烈的色彩印象。汹涌如瀑流的群山浓绿之间,微小山村是红色心脏:裸露的山壤是红色的,人家的房墙是红色的,起落的巷道是红色的,粗糙的石阶是红色的,木门上的秦琼骑马持锏像是红色的,连进入山村前偶尔目睹的莽野江水,也是惊心动魄的土红色。

北海梦

北海,北部湾,实际的南中国海,就寂静波涌在我身边。碧蓝、无涯的南中国海,在午夜,在它原本应该漆黑的深渊内部,现在,被合浦明珠的美丽光芒,恢宏照耀。深渊的南中国海,因此,璀璨如宫殿。

在我心中,北部湾之神,或者说南中国海之神,是中国唐朝的王勃。

这片海域,在1300多年前,收藏了“初唐四杰”之一的这位山西青年。书载,王勃自交趾(现属越南)探父返回,渡此海溺水,惊悸而殁。想象的此刻,在南中国海内部,英姿焕采的诗人,他发亮的眼神,和头顶的南珠之冠一样,在熠熠生辉。“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吟哦声中,巧笑倩兮的鲛人,穿行服务在如云的高朋胜友之间。

俊采星驰。璀璨的海底宫殿,我看见那个微胖却洒脱的熟悉身影,在宾朋中招呼、移动。在这方浩渺的海面上,他也曾经漂浮:

是日六月晦,无月,碇宿大海中。天水相接,星河满天,起坐四顾太息:‘吾何数乘此险也!已济徐闻,复厄于此乎?’稚子过在旁鼾睡,呼不应。(《记过合浦》)

是的,他是著名的苏东坡。宋代的苏轼和唐朝的王勃,他们手中闪烁蚌壳银光的酒盏,在斟酒鲛人含笑的注视中,碰撞在一起。

现实中的夜晚,我们的酒盏,同样碰撞在一起。在温暖的车上,穿越夜的北海城,到达“陈军石头埠海鲜食街”。新识的朋友们,带有入海前南流江的清澈气息。餐桌上,是海的丰盛馈赠;我同时受赠的,还有刘忠焕、严广云二兄的《合浦文史符号》,还有庞白兄的《唯有山川可以告诉》。夜的玻璃杯中,啤酒金黄的酒液,隐晃近侧大海波涛的微音。

海,平静似太古;海,又摇晃如婴床。我置身的北海,大海无处不在。

北海城区老街。独具特色的岭南骑楼,常有像花瀑一样泻下的三角梅,美得让人心惊。那些与老街垂直的长长的石头窄巷,全部通向大海,近在咫尺的大海。磨损的老街,盛满我嗅得到的旧时岁月,盛满因陌生人到来而被轻搅的夜。空气中飘荡的,除了海货的腥烈,也有后来友人叙说中的咖啡醇香。

涠洲岛。童话园地。火山喷发堆凝而成的中国最年轻的火山岛。在南宁城中,就听张凯兄说过涠洲的美。

涠洲的那个正午,从无人的小路穿过树林,荒凉、广阔的大海,突然就出现在我们眼前。白色的海滩,白色累累的珊瑚化石。

正午的荒凉。永不疲倦的蓝色波浪轻拍。“大海,你来自何方?”永恒之问。

眼前,是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尽头的寂寞海岸线。

我始终无法弄清:大海与陆地的相吻之线,这到底是难得的重逢,还是最后的告别?一种深深的精神切割。

涠洲之暮。我珍藏过一小块海滨黑色的火山岩。浑圆微小的岩石。地老天荒。手握它,表面似乎是海水浸透的冰凉,内里,能感知亿万年前南国火山的滚烫。

我记住的涠洲之夜,是住处边侧的烟酒小卖部。住家型的小卖部前,是一条弄堂般的露天通道,茂盛的树冠下,我们在简易的塑料桌旁挤坐。有很大的带着夜海气息的穿堂风,吹过我们。啤酒,花生,有伙伴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买来的大捧烤串。人的相遇,人的歌声,原始的海的气息,一起由夜风融合、携带,去往夜的大海,去往夜海之上的星空深处。

伟大的南中国海填满了我。我想到庞白,相交多年却首次相见的北海友人。庞白,庞大、白色之盐。这个词语,是一整座潜隐的身体大海。做过海员的这位诗人,这样叙述浸入他生命的南方海洋:

此岸到彼岸,有时很遥远,远得一辈子也望不到边际。

彼岸到此岸,有时近在咫尺,瞬间,已然抵达。

大海,除了用辽阔、壮丽、恐惧、神秘来形容,还能想出什么别的词语?

蔚蓝的海拔,无边的从容,凹凸的不规则,无法回避的关注,不由自主的摇晃,漫天的寂静……

在北海,我再一次亲口品尝到这个星球表面的大海,是咸涩的。它有着我们需要的无尽之盐。

舌上的盐。身体里的盐。刚健、浩瀚、力量蛮荒的海的气质,我,乃至我们的民族,是否应该主动吸收?

我还想记下的,是在北海的日子里,幸运目睹到的两次海上彩虹。一次是在旅馆的窗前,一次是在去涠洲岛的渡轮上。神性、绚丽,又宁寂、内敛的弧形彩虹,让我深信:这里是南珠之乡,这里是古老的珠池,“珠还合浦”之后,这里的海底,又有无穷的、闪闪发光的夜明珠。众多从蚌壳内微微溢出的明珠之光,就在海上,凝结成了炫示于我的美丽彩虹。

感谢从中国的正北方迁徙并定居于中国正南方的作家兄长阮直,是你,让我完成了一个神异的北海之梦。

她知道中国的《易经》

她是波兰的女性作家,比我大6岁。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文字中的她,冷静、严谨、自律,她是一位旅行爱好者,也是一位旅行中的观察家。

每次出远门,往她的红色旅行箱装东西时,她发现,随着岁月流逝,她旅行时需要带的东西日渐变少。她用第三人称记述自己:“至今为止,她已弃用了裙子、摩丝发胶、指甲油以及和指甲有关的所有小玩意儿、耳环、便携式熨斗、香烟。就在今年,她还发现自己不再需要卫生巾了。”

她总是飞行,总是认为这是奇迹:“大楼般的庞然机械体竟能如此轻盈优雅地飞翔,摆脱地球引力,慢慢升高,再升高。”

她从俄罗斯的伊尔库茨克向西飞往莫斯科。飞机早上8点起飞,在同一时间降落于莫斯科。整个飞行,似乎没有用掉一分钟。“时间在机舱内消失”。

所以,时间是什么?所以,“要想忏悔整个一生,时间都够用”。

即使在酒店大堂的短暂时间,她也在观察。有个男人陪着一个女人走出电梯。女人“很娇小,黑头发,穿着紧身小短裙,但看起来并不俗气”。她看出来了,这是一个“优雅的妓女”。走在女人身后的男人,“个子很高,头发泛灰,穿着灰色西装”。男人和女人没有讲话,在大堂行走中一前一后保持一定的距离。“真的很难想象,就在片刻之前,他们的黏膜还在胶着摩擦,他用舌头彻头彻尾地探索了她的口腔内部”。他们进入酒店旋门,叫来的出租车已在外面等候。女人随即坐进车里,没有说话,“顶多只有微微一笑”;那个灰西装男人,“他稍稍俯向车窗,但我认为他也没说什么”。载着女人的出租车开走了,与此同时,他也转身回进酒店,“轻快而满足,甚至嘴角隐约带笑”。

她在旅途中遭遇无法解释、略带神秘的事情。

在某个小镇,她入住一家廉价旅馆。拿到的是9号房间。服务员把房间钥匙——她特别注明是“普普通通的镀银钥匙,钥匙圈连着号码牌”——递给她时,随口关照了一句:请小心保管钥匙,不知道什么原因,9号丢失的次数最多。

前台服务员清楚记得:每年为旅馆钥匙补货时,9号房间钥匙的数量总是最多的。连锁匠都感到惊讶。

于是,在小镇逗留的4天里,她非常谨慎地对待钥匙:出门时,把钥匙交到前台;回旅馆后,第一时间把钥匙放在房间显眼的位置。只有一次,她一不留神把钥匙带出去了,于是,她就把钥匙放在最保险的裤袋里,那一整天里,她“随时都用手指去摸摸,确保它还在口袋里”。

因为行程突然有变,她匆忙离开了那个小镇。几天以后,她震惊地发现:那把9号房间的钥匙,仍然在她的裤袋里。

前台的预言又一次成真——“他又要订购一把9号房间的钥匙。锁匠也会再一次惊讶”。

她知道中国的《易经》,她晕眩于东方哲学的“迂回复杂”。在谈到世界各地的飞机场时,她说,从俯视的角度看:悉尼机场的形状,就是一架飞机;东京机场,其造型是一个巨大的象形文字;旧金山机场,像脊椎的横截面;法兰克福机场,则完全就如精密的计算机芯片;而中国机场,让她想到中文拼音,或者,“就把它们当作《易经》的六十四卦好了,每次降落都像是卜了一卦”。

一块巨大、伤感的墨蓝宝石

大理仍然陌生,仍然,似乎没有到过。细雨的石头古城。暂宿的旅馆中,庭院内部,走廊边侧,似乎所有湿漉漉发亮的空地,都被雨夜和茂盛得近乎疯狂的植物挤占。这是一个充满深刻告别气息的石头夜城。

就像到达时的深夜,飞机擦着如墨的苍山和浓云,缓缓滑降。舷窗外,近在咫尺的洱海,就像我如此熟悉的,一块巨大、伤感的墨蓝宝石。

黄酒的忧伤,水的忧伤

想到海飞,我总会想到海明威,想到《流动的盛宴》,想到巴黎时期,那个还未成名、疯狂写作的美国青年。

“杭州是别人的城市,就连杭州的秋天也是别人的。”未成名的中国县城青年海飞,来到天堂杭州城,在借居的简陋民居内,同样疯狂写作。这是他最初的杭州生活:“水龙头没有关严,滴滴答答的声音让你想到,卫生间里放着的久未使用的吉列剃须刀。头顶上转着老牌子的乘风牌吊扇……胡子很久没有刮了,屋角有许多方便面的盒子,你的面容有些憔悴。点上一个句号,合上手提电脑的时候,突然觉得要去进行一场狂欢,因为刚刚完成了一个小长篇……去了卡那酒吧。卡那酒吧在南山路的南端,一幢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建的老洋楼的底层……你喝这座城市里显得较为另类的棕啤,缓慢地喝,总是不能把自己灌醉……经过西湖天地的时候,你看到一对情侣从星巴克的玻璃房子里出来,一人握一个哈根达斯,杯子里顶着一黑一白两个球。有女孩子走过,线条逼人,无可挑剔。就想到,爱情和你已经很远,像陌生人……回到借居的老式民居,冲一个凉水澡,坐在有气无力的吊扇下,扳脚指头计算余下的日子和钱。在钢床上躺下来,想,明天清晨该把胡子拉碴的脸修整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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