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男·漫记:从紫薇树开始的色域之旅

作者: 海男

看见一盏灯时的感觉,你就看见了光,而更多的光是我们的俗世生活。五岁到十二岁是人生记忆开始建立程序的时段。光来了,在晨光辉映我之前,母亲起床了,她总是故意将穿衣穿鞋的声音弄得很响,那从手指间发出的窸窣声听似温柔,却带有召唤力。想将我们从早春温暖的被子里探出头来,让我们自觉自愿地起床,从来都是母亲的习惯。由此可以感受到我的母亲是一个真正言传身教的女人。

多年以后,我在画布上第一次涂鸦时看见了母亲窸窣声中引领我走出房间时,看到的那棵紫薇树下的花瓣在潮湿的泥地上跳舞。那时候几乎看不见任何钢筋水泥铺成的地面,所有裸露着的都是泥地。我仿佛看到了母亲身穿的确良蓝衬衣走下台阶,操起扫帚,开始清扫落在地上的紫薇花瓣。我走过去,母亲便将扫帚递给我,示意我将满地的花瓣扫干净。母亲已经是我的楷模,以言传身教让我劳动。我提起扫帚,并不乐意地弯腰,起初我并不看花瓣,也没有兴趣去研究那些紫薇花树为什么每天早晨都将花瓣落下地。母亲说,是风吹下来的。她是在说那些花瓣吗?我不得其解,那时候我才五六岁,没有幼儿园可上,却早早入了小学,每天早晨还要被母亲叫起来扫地。

扫完地要背上书包上学,这是程序。这些落地的紫薇花瓣也有消失的时候。当它们结束了盛放期,树篱上的花终于落光了,再也不用清扫了。我突然间高兴起来,面对只有绿叶的树干——那是我伸直身体的时刻。母亲不再扫花瓣了,但院子里总是有落叶的,扫地是必须的。

多年以后,我突然买来了许多颜料,订制了六十多个布面画框,一阵来历不明的冲动隐隐上升,像是有什么东西附体。我还买来了画笔,有些画笔就像小时候扫紫薇花的扫帚,多么玄妙啊!那一夜,我彻夜未眠,所看到的全是那棵紫薇树的花冠树体,五六岁,乃至十岁到十二岁,我们一家一直就住在那座有紫薇树的小院中。一切都在以从未有过的力量重现:我是虚幻的,也是真实的,更是无可名状的。

时间问题一直附于体,亦附于我们的生命体系。没有时间的流动,就无法显示生命的本能。世界上有很多黑夜,数之不尽的长夜,用于总结我们的故事。每个物体都有浮生的过去,每一段看似微不足道的过去都是为未来而准备的仪式。我的夜晚,有一段被紫薇花摇曳舞步的时刻,眼帘下所有的物体都消失了,只剩下院子里的紫薇树。

在这里我想说清楚的是,我们过去的某一时辰,构建了未来的一个梦。

不仅有满地的落英,更为繁茂的是树冠。其实,它每天都存在着。我们绕着紫薇树用布蒙上眼睛躲猫猫时,树是一个中心,几个小伙伴伸出手只要摸到树身,就总能判断出对方,呼吸到游戏者的气息。这是一个游戏,当花绽放时,只要抱住树身,紫薇花瓣就会往下飘忽。这个意象影响了我一生,打开了我通往虚无缥缈的境遇。我的记忆就是从那棵紫薇树开始的,而我的色彩学,也是从紫薇花那妖娆而又艳丽、略带忧郁的花色开始的。

花色,是从画布上开始的。每当这一刻,我就想起了母亲,她是农艺师,每天都要去田野乡村,她总是会让我们惊喜,尤其是在春天的时候。她回来时手里会拿着一束山茶花,或蜡梅花,这两种花是最早绽放的。她会将花插在门口的石缸中,那只石缸从我们入住时就存在了。看上去,它肯定要比我们的年龄更长久。而那只石缸仿佛天生就是一只花瓶,各种季节纷纷绽放的野花都会被母亲从乡野的山岗和大地上带回来。

对于花,我是敏感的,它首先是鲜艳的,其次才是充满香味的。母亲插完花会很惬意,我就是在母亲的目光中看见花带着各种色香绽放在我们面前。尽管花期很短暂,但有花的时空中,无论是多么简陋和贫瘠的生活都会陡然充满生机。大约是母亲在那个年代插花的艺术生活,影响了我后来的生活。后来,是一个开始于自我的时代,在滇西小县城,我的18岁是从跑步开始的。

背着唐诗宋词跑步的青春期,从早晨六点钟开始。三个青春期的少女在闹铃声中同时醒来了。乘着湿雾穿着白色的胶鞋跑步,跑五公里。多是沿县城小巷穿出去,跑到城郊。小巷深处有浓郁的烟火味,青石板路上被早来的晨光沐浴着,旧时光留下的低洼纹理,破损的石板都显得完美。而当我们奔出小巷,一路奔向城郊,道路开始变得越来越开阔,两边的庄稼地安静如斯。

早来的隐隐约约的光线中,城郊区的菜农们已经推着红色的手推车进城了。那辆红色的手推车成为时代的标志。车厢中的青菜萝卜有晶莹的露水。菜农大都是妇女。很少看见男人。那时候我就想,男人们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他们不早起帮助这些妇女送菜到城里菜市场?难道男人们还没起床吗?我一边跑一边追问,这些关于男女性别的问题一边跑一边丢在了身后。

我们需要从城郊区再转身跑回城里,转身在同一条路上跑,这时候看见了田野上的男人们扶着犁,这是西南方的农耕仪式,那个时代,城郊外的农田还没有被开发者所占领,挖掘机也没有开进来,古老的农田由它们忠实的主人们在耕耘播种,四季分明的农作物不断地轮回生长。我们从城郊区跑回了县城的小巷,早春二月的小巷深处会出现背着山茶花的妇女,她们头上系着方格子红绿相交的围巾,当你唤她们时,说明你已经快跑到她身边了。

那是一个健康的妇女:太阳晒黑了她的面孔脖颈,只有眼睛像湖水那样深蓝。牙齿很白,身材不胖不瘦,恰到好处。她回过头来时,我们已经跑到了她身边。她肩上有一个很大的背篮,装满了含苞待放的山茶花。是的,此刻,我的思绪围着她肩上的那只背篮旋转,那些从半山腰采来的野生山茶花用草绳分枝捆好。不待我们开口,妇女就笑着说:一块钱三把。妇女说还没开花,可以插一个多月的。我们凑足三块钱——那天以后,我包里总会放一些零钱。那天早晨,天刚亮,在滇西小县城的那条小巷子里,我掏出了皱巴巴的一块钱递给妇女,从她背篮中换回了三束红色的山茶花。

是的,我一块钱买回了三把用草绳捆起来的,含苞待放的山茶花。这是我生活中第一次插花。我到了单位的宿舍,上苍让我在18岁那年就分到了八个平方米的宿舍,那一年我还没有读到弗吉尼亚·伍尓夫的名言——倘若一个女人要写作的话,一定要有一间自己的房子、一笔固定的薪水。那一天,我雀跃中抱着三束山茶花,拆开它们,总共18枝山茶花。于是,我到处寻找插花瓶子,在单位小区的墙边,我幸运遇到了一小只废弃的腌菜坛子,怎么判断它是废弃的?我蹲下去研究那只坛子:这是一只咸菜坛,从前腌制过食品,后来被弃置墙边,里面有积水,坛面上有泥垢,应该是废弃很长时间了。我抱起坛子,去清洗完,坛子干干净净,我发现了一道坛口的裂缝,这可能也是它被废弃的原因,但并不影响我插花。一只褐色的坛子,插上了18枝有绿叶花骨朵的山茶花,我想起了母亲——我很容易就想起母亲,她的言行举止,她戴宽边草帽的习惯,她从乡野春色中采集的各种野花等等,这一切影响了我青春期的成长和生活方式。

坛子里,18枝山茶花的形体散开:天啊,这是令我销魂的时刻,三天后的早晨,我仿佛听到了花开的声音。是的,我被铃声叫醒,同时,也被花开的声音唤醒——18枝山茶花全部绽放了。小小的房间里,充满了花开的声音,红色的山茶花仿佛少女的微笑,看着我羞涩地微笑,我站在一面挂在墙上的小圆镜子前梳头,我的18岁在微笑,像绽放的山茶花一样微笑着。

之后,我要面对的是山茶花枯萎期的降临。尽管卖山茶花的妇女曾经告诉过我,早春二月的山茶花可以插一个多月。然而,当我在半个多月后,第一次发现坛子里的花开始萎靡时,我隐约感受到了一种提前到来的忧伤。我每天给它们换水,每天面对它们,我的心绪以及我的18岁都在绽放。我似乎还没有做好迎接它们的枯萎期降临的准备,它们就开始枯萎了。我看着一枝枝花逐日枯萎,红色的花心萎靡变色,那些日子,仿佛整个18岁都在因山茶花的枯萎在变色。

变幻莫测的世界正在等待我去经历,我记不得那只坛子去哪里了。所有的记忆都在开始变得遥远而模糊时,我们已经历了太多事物的变幻。当有一天我在现实中拿起画笔面对一只空白画框时,我的18岁成为回忆。我想起了一只废弃过的咸菜坛里的插花,我笑脸羞涩,抱着那只在水龙头下洗干净的坛子,想起上楼梯时的脚步声。于是,画笔下出现了那束红色的山茶花:在画布上这束花充满了青春的激动和羞涩,带着心跳和不确定的梦幻,仿佛在怒放以后等待着凋零。

花朵,是属于女人的。尤其是我居住的城市——春城。简言之,一个四季如春的城市,必有花絮萦绕。曾经有些日子,很想开一家鲜花店。我从鲁迅文学院研究生班毕业,乘绿皮火车回昆明市时,海惠带着她的几个朋友到火车站去接我。当火车进站开始减速时,我将头探出车窗外,看见海惠站在月台上,手里举着一束红色的玫瑰花。

月台上竟然有三四个人背着花篮在叫唤着卖花,篮子里有康乃馨和玫瑰花等等。这真是一个充满花的月台。我下了火车,拎着箱子,海惠将手里的那束红色玫瑰花递给我。第一次面对红玫瑰的香气,让我想起了弥尔顿、里尔克、博尔赫斯诗歌中的玫瑰。

月台仿佛是一条色域之路,卖玫瑰花的有男子,也有女人,他们都很年轻,暗色的月台上飘荡着玫瑰花的香气。如果我没有职业,或许我也会背一筐玫瑰花叫卖着:卖花啰,卖新鲜的红玫瑰啰。那个黄昏,有许多年轻的男子站在灰色的月台上,手里举着玫瑰花,那一刻,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浪漫主义情调,感觉到这真的是一座浮动着玫瑰花香气的月台。它跟所有我途经的月台都不一样:它的幽香味甚至弥漫着热烈和忧伤,就像一对对恋人的告别和聚守,那么短暂。

于是,我去了尚义街,那里有一座鲜花的交易市场。诗人于坚写过一首关于尚义街的非常有名的诗歌。我在读那首诗时,还没有去过尚义街。那首诗充满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故事,而我进入尚义街时已经是九十年代初期。身穿时尚的牛仔裤,宽大的短上衣,将长发高高地盘在头顶,带着对一条街的幻想,我走进了尚义街花市。女人沉迷于鲜花,从潜意识中是为了看到另一个自我,因为每一个女性都具有花的属性。在满地的花絮中,女人都在寻找令自己欣慰的花朵。

我站在那么多的红玫瑰前,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另外一种属性:在一个花贩修理玫瑰花的地摊前,我看到了用剪刀修整好的玫瑰花,我看到了枝条上三角形状的刺,含苞的骨朵,有些花已经绽放了。我看见了另一个自我的属性,有绿枝条和刺,而在上方则是心形的花朵。那一刻,我弯下身,抱回了一束未修剪过的玫瑰,不再看另外的花朵,手里拎着一只玻璃花瓶。回到房间后,我开始修剪玫瑰花,为了热爱世界上那些美轮美奂的鲜花,我要学会做自己的插花艺术。

自那以后到此刻,我的书桌上永远有一个玻璃花瓶,插着红色的玫瑰花。于是,有了我的诗集《虚构的玫瑰》。玫瑰花怒放时,房间里都是花瓣的红色,当它枯萎时,洋溢着一种接近死亡的色情游戏,美而忧郁。这些色泽,是我生命中必须相遇的魔咒,它来到了我身边,我们彼此相爱陪伴,这是我的色域之旅,是我所面对的景观之一。

为了那些我赴约之地的版图,行走是必然的。我们行走是为了什么?每个人走的目的地不一样,走出去就是外面的世界。生命的意义,行走的旅行,每个人都因为命运的不相同,行走的版图都有距离。只有在拉开的距离中,生命才可能享受自身的成长和孤独。

一个内心安静的人,享受着那些划破波浪的蔚蓝色,并为此去享受绵延在它枯枝落叶下的忧郁;一个追索神秘主义者的内心,享受着面向宇宙一次次虔诚祈祷的云笺,并在上面填写飞鸟的踪迹;一个彻底的虚无主义者的生活,享受着尘埃落定后一群群野蜂酿制岀的,被舌吻品尝后的甜蜜和来历不明的悲伤和艰涩,并为此享受着旷野之上如天籁般的神曲。

画笔落下时,无意识中的形态各异,仿佛在寻找,总忍不住回过头去——我们的历史仿佛都在身后——我开始画画了。这是一块处女地,对我来说也是新大陆。首先,我从未学过绘画。我站在镜子前,在一些严峻的时刻,比如,面临选择的时候,我会洗干净脸面对镜面,我想看到自己的原生态。我相信我的身体中有就像云南地貌的原生态。所以,怀疑和信念总是交织着焰火,身体中往往会生起一场又一场的焰火,或许这就是梦的功能。我站在镜前,仿佛在寻找某种证据,就像写一部推理小说,从某个场景开始,人和事介入。因为人或事总是置身其中的。没有人,就没有介入者。

在等待的时空中转换出另一种可能,我在看镜面时,有时候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镜子背后的时间和故事。这一次我看到了蓝色的鸢尾花……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野生的鸢尾花。由花的枝体衍生出背景。镜子就像具有了魔幻的功能,它旋转出了我曾出入过的南方古丝绸的必经之路——高黎贡山。远处有一点点紫蓝色的过渡,它使我加快了速度。从脚下的一团藤蔓中走出来,万物比我们人活得更为简单,只要有光有暗就能获得秘密生长的节令。只要有水和温度,哪怕在石头上也能有芽胚和绽放的能量。

远处那一点点紫蓝色的过渡,更像梦境,然而,正值午后,阳光热烈。我加快了速度,那向西而上的古道上也有斑斓的青苔色,人不可能同时走两条路,也不可能同时渡过两条河流。人,在这个宇宙星球创造了书籍和面包坊,种植出稻穂、土豆和麦子。午后,阳光最热烈。高黎贡山是动植物的天堂。来之前,有人就告诉我说,这里有硕大的杜鹃花,而且花色品类多,还有数之不尽的鸟类,也是野兽出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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