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雾为魂

作者: 卢一萍

仙山渺远

我曾置身于无数的风景,但最让我沉迷的,还是光雾山。这并不因为它是故乡的一处大风景,会有一种偏爱在里面,而是我真实的感受。它不像我去的乔戈里峰、慕士塔格峰、博格达峰、梅里雪山那样气势逼人,高不可攀;也不像衡山、九华山、青城山、峨眉山那样精美,负载太多人文。光雾山还带着一股原始的野性,带着一种开天辟地时才有的旷野气息——但它的无数细节又是经得起细细打量、慢慢琢磨,是值得观赏,让人流连的。

光雾山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雾。其晨雾似乎一直都有,或浓或淡,或如玉带缠绕山腰,或一丝一缕聚合于苍苍林莽,或给巅峰装饰上白色薄纱,其缥缈于河谷深涧之间,高崖峭壁之侧,山峦峰岭之巅,这是妙曼之雾。随着朝阳的升起,日光照耀到的地方,雾会很快消散,露出风景的本来面目。

雾有时会把整个世界淹没,三五日不散,它把整个光雾山藏了起来,或者说,光雾山躲进了雾里,跟这个世界捉起了迷藏。待太阳出来,从最先接受光照的峰巅开始,雾一点儿一点儿地被光融化,先是露出一棵孤松,再是半座峰峦,一面山崖,一片森林……然后,这些又组合在一起,成为一幅不断变幻的立体山水画。

有一段时间,我有些失眠,承同乡战友、作家惠芝涌邀请,到光雾山一游。那晚却睡得格外踏实,身体轻快,头脑清醒,一声鸟鸣就把我唤醒了。自然醒来,翻身爬起,看着窗外初露的天光,内心十分愉悦,似乎获得了新生,并诞生在了极乐世界里——你会觉得这一天是多么美好,自己有这么美好的一天又是多么幸运。

所住宾馆位于焦家河边,可以看到一河偶尔会泛起白色浪花的清流,翠鸟原本栖息在河边的麻柳枝上,突然如箭一般射入碧潭,又箭一般从水中射到对岸的一根树枝上。流水的声音是舒缓的,能安慰心灵。仔细聆听,清风吹动林莽的声音隐隐可闻,再有各种鸟鸣声的伴奏,确如天籁。

我轻快地走出宾馆,似乎是一个从来没有被失眠折磨过的,每晚都能酣然入睡并伴有美梦的人。

镇上空无一人,一只白狗带着另一只花狗不紧不慢地在街上踱步,比我还早地享受这个新的清晨。鸡鸣声从河对岸的一户人家传出来,回音缭绕。刚醒不久的各种鸟儿一边用最美妙的歌喉歌唱新的一天,一边从这棵树的枝头愉快地飞到另一棵树的枝头。

即使夏日,光雾山镇的清晨也有微微寒意。

天空开始是清明的。虽然是太阳即将升起的时间,但月亮还挂在天际。群山的剪影被光明一点儿一点儿地勾勒出来。

我一边信步而行,一边等待朝晖映上群山之巅。

我以虔诚之心恭候着光明的驾临。但在镇子西头的山崖上,却生起了一缕烟岚,像是凭空而生的。光明因此迟迟不到。那缕烟岚如水墨在宣纸上洇染开来一般,成为一团,待我四处去看其他地方是否有雾生成的时候,那面山崖已面目朦胧,被遮去了一半。

雾弥漫开来,那面山崖所在的山峰、其下的山谷、相邻的峰峦和沟谷很快就被白雾罩住了;雾把万物笼罩其中,雾气飘落在我的脸上,无声地滋润着我。

我惊奇地发现,鸟鸣已止,刚起来的蝉鸣也低了下去,鸡不叫了,两声犬吠带着梦呓的味道,使整个世界更为静谧。

我来到焦家河边,看到一块灰白色的石头上,有一层薄薄的、毛茸茸的雾水。我坐在上面,只能看到方圆十来米的地方。河水从我脚下流过。世界变得如此之小,好像只容得下我一个人。这条宽不过五米的河流现在显得如此宽阔——是的,它占了我眼目所能见的小世界差不多一半的版图。

我无法去探索它源自哪里,终于何处——因为在当时的情景里,被雾笼罩的世界虽然更为无垠,但它已属于另一个宇宙,另一个时空。

我望着雾蒙蒙的世界的边际,觉得自己的这个小世界就是法国作家安托万·德·圣埃克絮佩里1942年创作的《小王子》里小王子居住的外星球;觉得这个世界如果真的只余下我一个人,那块地方也已经足够大,甚至有些辽阔。是啊,有河水可供我饮、供我鱼,可以洗涤我的身体和心灵;有这些溜光的卵石可供我坐卧;我看了一眼河岸,还可以开垦出几小块土地,供我食;一共有九棵高矮不一的树,高的三棵有一半在雾里,只看得见树干,还有几丛芭茅在雾气里招摇。我说,我一定要把它们和这些树一起保护好,那是我这个小世界的风景;岸上还有几丛荆棘,好多种杂草,河边长着菖蒲,泥土里自然还有昆虫;还有那只翠鸟,它即使偶尔飞离,也会回来,因为我发现它的家就安在河岸边的石缝里。说不定它还会从另一个时空里带回另一只翠鸟,来做它的伴侣呢,到时可能就会有一群翠鸟往复于我这个世界和另外的时空了。

我这里可比小王子的外星球要丰富得多。我心满意足地想着,感受着雾无声却充满激情地运行。我清楚这个小世界存在不了多久,它会淡化、消失,成为庞大世界一个微不足道的部分。所以,我是很不情愿地在等待那个时刻——阳光铺在雾的表面,然后将其剥蚀、融化,让世界的面目再次显露出来的时刻。

有一次,巴中到汉中的高速公路还没通,到汉中须翻越南江到南郑的“二南路”,其中最险要难行的路段是陈家山,车爬到海拔1200多米的地方后,不少人都会在那里停车休息。我们也在那里停下来。一开始仅仅是天有些阴而已,但几乎是不经意间,一团雾从南面的一条山谷里生起。然后很快就把所有的沟谷填平了,整个世界成了白色海洋。雾的表面就像我们乘机时在天空看到的云海,并不是平整的。雾在升腾、涌动,像大海,只是无声,无息。但雾的厚度似乎是不变化的,雾面就在距陈家山顶一两百米的地方,周围平凡的山岭都沉在雾海里,只有十来座奇峰飘浮在雾面上。这样的仙境无疑是大自然额外的馈赠,人们都很激动,个个喜形于色。而太阳还悬挂在天上,阳光照耀着雾海,使浮动的云雾表面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的光辉。

春秋时节,光雾山的雾更多,而香炉山是观雾的绝佳去处。很多人为了不错过上香炉山看雾海日出的最佳时间,会住在大坝。他们凌晨出发,爬到山顶去守着黎明的到来。最初的一缕晨光初露东方,拉启了天地的大幕。而雾海的边际就在那里——天空和雾海交汇的天际露出了一线玫瑰色,然后濡染开来,如一朵含苞之花的第一枚花瓣缓慢地舒展开来,然后是第二瓣、第三瓣……最后整朵花盛开——日头如金黄色的花蕊,光芒越来越夺目,霞光遍洒,使整个茫茫雾海被染成了玫瑰色。

香炉山像一座美丽的孤岛,在朝晖中变得格外柔和,晨光把原本乳白色的天空洗涤出来,一片蔚蓝,几朵云彩被镶上了金边,点缀得雾海更为深广。雾在晨光中幻化,流光溢彩,然后像某个地方决了堤,慢慢流泻,几座峰巅,数条山脊,无不以最完美的形式渐次呈现出来。

我发现,登顶来看雾海的人都异常安静,少有说话的,更没有欢呼雀跃者。显然,是美让他们缄默了。

著名诗人舒婷曾来光雾山一游,这里的雾让她最为刻骨铭心:“这就是光雾山最迷人的气象景色。即使在雾气最浓稠的时刻(像山歌里唱的,抓一把山歌都能甩出水来),光雾山,仍然不光是雾。云雾是她的宠儿她的舞台,她的华章与小品;又是她的情绪她的感觉,她的诱惑与拒绝。她让我们渴望进入,又害怕因她的深邃而迷途忘返;她让我们心存感动而又迷惘于她的若即若离。”按照诗人的感觉,光雾山的风景是“寄有形于无形之中,寓真实于虚幻之境”。雾给诗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光是光雾山的魂,雾则是她身着的轻纱,她最迷人的装饰:

雾浓得化不开,好像轻轻抹一把,就会有白花花的雪末儿沾手,闻一闻,还散发着桂花的香气。树影摇动雨雾,泼洒一片片阴凉,碎石阶上落叶铺毡,青苔染屐。

是的,在雾这件飘然的衣衫里,光雾山更像是一座渺远仙山,蓬莱之境,那里的万物似乎更具灵性,仙气十足。

天然画廊

在光雾山的大、小兰沟和黑熊沟,巴山水青冈已在那里生长了千万年,寂寂无名,真正是“长在深山无人识”。它其实就是有名的山毛榉,由其制作的商品即为风靡世界的榉木及榉木制品。因其弹性小,硬度大,耐磨性强,有韧性,承载力强,能很好地浸渍,容易进行表面处理,从而可以得到各种希望的色调,常用来做乐器、仪器箱盒、高级家具等。它还是做高级枪械枪托的用材,据说世界最著名的德国军工制造商为了得到南江的巴山水青冈,曾在1988年想用德国奔驰车来调换。

山毛榉还和白桦一样,常被文学作品所书写。其中就有德国著名女作家安内特·冯·德罗斯特-许尔斯霍夫的代表作《犹太人的山毛榉》——一部命运悲剧之书,也是一部“在法律秩序混乱和充满偏见的社会中对人类道德迷茫的一种演示”。我国著名诗人艾青一九四〇年春也写过一首叫《山毛榉》的诗:

春日的雷雨,

粗暴地摇撼着山毛桦;

春日的雷雨,

摇撼着我的心啊!

山毛榉,昂然举起了头,

在山野上飘起褐色的发,

感染了大地的爱与忧郁,

把根须攀缠住岩石与泥土;

欢喜沉默的

阳光与雾的朋友,

偶尔借风的语言

向山野披示痛苦;

历尽了冰霜与淫雨,

山毛榉慨然等待着霹雳的打击,

和那残酷的斧斤所带来的

伐木丁丁的声音……

水青冈属植物起源古老,是独有的冰川时期的“活化石”,在全世界约有11种,中国有台湾水青冈、长柄水青冈、亮叶水青冈、米心水青冈、巴山水青冈、平武水青冈6种,零星间断分布于四川盆周山地、陕南、鄂西、黔东北、滇东北及湖南石门等地,一个林区只分布一到两种。在南江焦家河林区,却集中成片分布着中国大陆水青冈属的4种,即台湾水青冈、亮叶水青冈、巴山水青冈、米心水青冈。其中尤为珍贵的是台湾水青冈,主要分布在该自然保护区鼓城山山坡上。台湾水青冈主要分布于台湾省,在大陆发现大面积分布的台湾水青冈还是首次。其属水青冈属植物原始林,种类分布集中,世界罕见,为研究该植物的起源、我国大陆植物区系与台湾省植物区系的关系提供了实物资料。

巴山水青冈最初是由四川省林业勘察设计研究院研究员杨钦周1978年在南江沙河河坝发现并命名的一个新种。其在植物界,同大熊猫一样稀有。

光雾山目前是国内最大的红叶分布群,水青冈是这种色彩的主要描绘者。很多游客都知道,大坝景区贾郭山的天然画廊的秋色最令人震撼。彩林如画,满眼青黄、金黄、金红、暗红、赤红,色彩像“上天打翻了调色盘”,其搭配妙趣天然。巴山水青冈长满整条山脊,每一棵树都散发出原始古朴的气质,负责装点高处,呼应天空和云彩;即使在深秋,树林岩石之间、坡岭崖畔之上也遍是山花野卉,它们和各色灌丛一起,负责装点地表和枝叶之间的空间,呼应其上由彩叶组成的云彩;地表上的苔藓草蕨也焕发出新的光彩,负责装点地表,呼应整个色彩斑斓的世界。

天然画廊彩林的色彩即使在一日之内,也是变化万端的。其在清晨、上午、正午、午后、傍晚、黄昏都会随着光的明暗而变化,秋雨里、薄雾中,雨雾缥缈,彩林如罩在梦幻之中。贾郭山下这片水青冈美得太动人,以至林场的一代代伐木工人下不了手,为大地保留下了绝美的天然画廊。

在我看来,人类任何色彩大师、油画大家,都画不出天然画廊。即使能够绘出,也只是一瞬所见,它是静态的,画面永远定格在某个瞬间。而天然画廊的彩林是生长的,丰富多彩的。这其实就是光雾山的一个局部由彩叶泼洒出的浓墨重彩的秋意——一处世所罕见的伟大风景,美得令人惊心,让人动魄,一见就永远无法忘怀。

一个人只要向往大自然之心未泯,就总会期望行走在大地之上,投身到山野中。如果说人世有污浊和罪恶,但大自然永远是干净的、天真的。在一片新春的萌芽里,我们可以找到天堂;面对一朵新开的花,我们可以得到慰藉自己伤痕累累的灵魂的力量——何况是天然画廊这如此盛大、瑰丽、动人的风景呢?我想,如果允许,我愿意在这里结庐而居,与这里的风景朝夕相处;最后埋葬于某棵树下,化为一抔泥土,永生相守。

彩林薄雾,最宜徜徉其间。没有秋之悲意,只感觉到了生命的宏大,感觉到了心灵与森林合奏的天籁在同一旋律里律动,俗嚣物欲顿被洗涤干净,有了潇洒出尘之感。沿铺满彩叶的木头栈道而行,秋叶熟透的香味和在秋风里,迎面拂来。我注意到,除了一些年轻的男女因为欣喜而大声尖叫着,蹦跳着,摆出各种姿势拍照,绝大多数游人都沉浸其间,除了啧啧赞叹,少有大声言语者,像是怕惊了这至美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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