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多瓦情人

作者: 陈拾

顺子和L

顺子是那种可以就着手冲咖啡吃油泼面的女人,同时可以吃下三瓣不剥皮的紫皮蒜。她淋浴时会大声唱歌,但往往找不着调,常忘记冲泡沫就跑去厨房为自己做蛋炒饭,穿反袜子或干脆忘记穿,邻居常常在她手足失措时归还她出门后遗忘在门锁上的钥匙,穿拖鞋出门的频率也不小,丢三落四是最普通不过的日常。L则截然相反,出门时务必清点背包里的物品,一一确认是否有遗漏。他只用宝格丽淡香水,入浴时浴缸里要滴肉桂精油,浴后还会披着丝绸睡衣一丝不苟地为自己涂护肤乳,仔细到连脚指头缝隙都不会遗漏。他只听黑胶唱片,并固执地认定黑胶音质更有温度。他皮肤上混杂有各种香味,但最终肉桂精油脱颖而出,也许由于常年使用,那种味道已经渗入他的肌肤。顺子把L叫作“行走的肉桂卷”,而L则叫她“大顺子”。他们是同事,是他人眼中互生嫌隙的好搭档,同时L也是顺子心里的好朋友。

顺子盯着L上下颤动的咬肌,他一边咀嚼,一边擦嘴,擦拭多过咀嚼,L不允许饭菜污渍暴露在嘴巴和肠胃之外的任何地方,当然,能量转换后,马桶和下水道除外。L也常常提醒顺子要细嚼慢咽,不然会消化不良。顺子一脸不屑,她说:“我胃里有鸡内金。”“鸡内金?”L一脸迷惑。“鸡的消化器官。”顺子说完后,往嘴里塞了一把油爆青豆。L皱着眉,哑然一笑,仿佛顺子讲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嘎嘣,嘎嘣,顺子用力鼓动着腮帮子,好像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吃给L看。L递给顺子一张面巾纸。顺子先是用两手掌心把面巾纸搓成了麻花状,然后再铺展开,用拇指和食指尖儿捏起来一角举过头,对着有阳光的地方照。光线穿透纸巾,纸巾被油渍洇成了斑驳、不均匀的柠檬色块,像一块脏极了的破手绢儿。

“吃完了吧?”顺子等得有点儿不耐烦了。

“不急。”L说,说完后又往嘴里送了一口煲仔饭,先是一勺饭,然后是一口腊肠,同时用折叠方正的纸巾擦拭嘴角。顺子被食物和等待消耗着,她感觉自己的大脑极度缺氧,几乎快要睡着了。L终于漫不经心地站起来,但并不急于离开,而是扶着椅子整理他那条有点起皱的棉麻长裤。顺子把纸团——此时几乎已经被揉碎了,像一坨烂棉絮——朝L扔去。L身体一斜,巧妙地闪开了,两个人都笑。他们一前一后出了餐馆门,朝剧场走去。

顺子和L毕业于同一所大学,顺子比L小四岁,或不到四岁。L比顺子高三级,顺子大一时,L已经毕业。顺子来话剧团的时候,L已经是团里最好的男演员。顺子运气不错,她刚到剧团没多久,之前和L搭档的女演员就另谋高就去了。剧团本身是小剧团,剧团老板——同时也是导演,经过综合考量后,决定起用之前做候补演员的顺子演女主角。顺子毕竟出自科班,有过硬的专业功底,她不负导演所望,很快挑起了女主角的大梁。顺子个性洒脱张扬,不拘小节;L细腻温和,内敛忧郁。两个大相径庭、个性极端的人在合作初期发生矛盾在所难免。顺子百万个看不上L,L从不主动和顺子搭讪。顺子在表演上的想法很多,有什么说什么,口无遮拦,这正是L所抗拒的,而L几乎无一例外地选择用沉默来回答。L的理念是搭档必须有默契,讲出来就变味了,这在顺子看来,简直难以理解,甚至不可思议。不过,人与人的关系类似微妙的流体,没人真正了解他人,也不可能完全了解自己,不存在一成不变、绝对的排斥或接受状态。戏还得拍,况且导演出于一种职业直觉打心眼里认定他俩一定可以擦出火花。导演对他俩放了狠话:想留下就适应。顺子当然不会离开,L继续沉默。紧接着,他们连续拍了三部剧,果不其然,两人的关系在第一部话剧公演前就已经大有改观了,他们在不断磨合的过程中脾气越来越相投,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不光对戏剧有着近乎痴迷的热爱,大部分的时候对戏剧的理解和看法也完全一致。顺子对L的心思剧团里众人皆知,早已不是秘密,至于L的感情所向,别说顺子了,剧团里恐怕没人猜得到。

午饭后,人和植物都懒洋洋的,顺子和L不言不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这是L的节奏。一辆洒水车慢吞吞地经过,L突然跳到了比马路牙子更高的花池上,顺子却不躲避,还喜滋滋的,甚至有意往洒水车跟前凑。她朝L挥手:“来,免费洗澡。”L瞪着眼说:“那是污水,准确地说,是经过处理的污水,叫中水,但并不卫生。”顺子头一扬说:“无所谓。”洒水车慢悠悠地开走了,L跳下花池,他俩又不自觉地会合,缓慢地交会。L看了眼顺子被水打湿的鞋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说,他已经习惯顺子惯常的莫名其妙。

“喂”,“嗯”,L应。顺子“喂”完后又没了下文,两人又往前走了几十步,其间刮过一阵风,风打着旋儿夹着浮土从他们面前穿过。顺子用手在脸前挥舞了半天,手像扇子扑腾的同时嘴里发出噗噗噗的声音。“下周一立夏。”L对顺子说,他们和对方说话的时候目视前方,好像根本不关注对方有没有听到,也不关心对方听到后的反应,好像两人不过是自说自话。又往前走了几步,顺子开口了,但和之前的话题完全没什么联系:“我昨天看了部电影。”“什么电影?”“《痛苦与荣耀》。”顺子似乎担心L不明白,又重复一遍,然后接着说:“讲两个男人的故事。”与此同时,顺子故意放慢半步,用余光悄悄地观察L的反应。一辆外形吸人眼球,但引擎声暴躁到使人反感的摩托车嘶吼着从他们身边经过,车上是两个没戴头盔、漂亮的年轻人,有十七八岁。

“哦。”L似乎并不感兴趣。

“你看过没?”顺子倒不气馁,L从几近消失的摩托车方向收回目光,引得顺子不由自主地也朝那边望了望。

引擎声消失了。“看过没?”顺子权当L之前没听清。

“嗯……”L犹豫,或是装作心不在焉的态度激起了顺子的执着,她继续重复,但声音比之前大,带着明显的扬声:“到底看过没?”

“好像没看过。”L迅速且过于坚定地回答,很明显,他想尽快结束话题。

“好像是什么意思?”顺子察觉出L敷衍自己,她有些恼怒。

“没看过。”L继续保持干脆利落的口吻,急于和什么划清界限。

一辆车停在他们旁边,同事M摇下车窗,欠起上身伸着脑袋朝他俩喊“上车”,顺子和L不约而同摆起了右手,整齐得像排练过,M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也可能是“好吧”的意思,同时摇上车窗。车子起初还慢吞吞的,突然间咆哮一声扬长而去。

“挺好看,阿莫多瓦的新片。”顺子接着说。

“哦。”

“我觉得你和里面的萨尔瓦多特别像。”

L说:“剧本定了吗?”

“导演没说。”顺子回答,但她仍不死心,“我是说,你和安东尼奥?班德拉斯像。”

“我有那么老吗……”L也许突然意识到自己像只咬钩的鱼,他在马上要吞下诱饵时及时止损,“不过确实有人说我和《佐罗的面具》里的安东尼奥像。”

一条狡猾的鱼,顺子想。

顺子总是搞不清L的心意,她觉得L比远古生物还令人难以捉摸,明明挨得很近,可总感觉遥不可及,他始终和顺子保持着精神上的千里之距,顺子为此很苦恼,有时她觉得L故意捉弄她,之前,每当L顾左右而言他,或者对她的问题干脆置之不理,她就会抑制不住心头冒火。相对于顺子的火暴脾气,L的沉默无异于火上浇油,大多数时候,L总是一声不吭,或者摆出无辜的面孔,盯着顺子的眼,好像顺子讲着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如果顺子无休止的爆发使L感到不耐烦了,L的面孔顿时就会变成一块冰凉的防火门,最终,那把火只能反弹回顺子自己的身体里,她的神经性头痛会因此发作,也可能还要在嘴角长一个圆溜溜的有坚硬内核的大火泡。此类经历多了之后,顺子也有了经验,像今天这种情况,顺子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穷追不舍,她心知肚明,最后下不了台的人总是自己。大多数时候,L见顺子不再追问了,反而会主动示好,他转过脸朝顺子笑,不怀好意,但又满脸真诚,像小时候班里最调皮的,爱揪女孩辫子的男同学的道歉。L好似抓住了顺子的什么命脉,总能在关键时刻扭转乾坤,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连顺子自己也不得不承认。

顺子想,他手里有个能控制我的遥控器。不过,这丝毫不影响顺子变着法子探寻真相。比如她会拉个仰慕自己的男生和L一起吃饭,可惜整顿饭下来,L没什么与往常不同,倒是那个男生三番五次提出和顺子约会,搞得顺子烦不胜烦。她还试图和L探讨婚外情,尽管他俩都是单身,她说自己可以接受一切形式的人类情感,L没什么明确的态度,她以为终于要拨开云雾,继续追问时,他就说等有经历了再告诉她不迟,结果就是她自己喘着粗气翻白眼儿。有一次,她说自己喜欢年龄大的男人,他问,多大算大,她说,爷爷辈,然后他就嘿嘿嘿嘿地笑,笑个没完没了,笑得不介意自己嘴里的米粒儿掉了出来,笑得顺子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继安东尼奥?班德拉斯话题之后,直到进入剧场化妆室之前,顺子和L在并肩前往剧场的途中都一直保持沉默。顺子想,看来这次和前几次没什么区别,自己的小把戏又被L识破了。她噘起嘴,用力地往外吐了口气,似乎是释然,但看起来更像是叹气。

科尔多瓦情人

疫情后,导演想打个翻身仗,把冷场了两年的小剧场尽快盘活起来,他和编剧一拍即合,趁热打铁写了一个以疫情期为时间背景的剧本。剧本来源于当时一条被热议的新闻,讲疫情在全世界流行初期,两个多年未见的情人在西班牙的某座古老小城意外相遇,由此上演了一幕关于道德拷问的人间悲喜剧。整个剧场人人都为疫情后的首演排练兴奋不已,个个摩拳擦掌,闲置了两年的热情空前高涨,每个人都参与到剧本的讨论中,导致剧本除了剧名《科尔多瓦情人》,其他迟迟定不下来。后来,导演破釜沉舟,决定做一次大胆的尝试,在剧本大纲及梗概定了的基础上,对白、旁白在排演过程中由演员参考写好的剧本大纲现场发挥,一边排练一边精进剧本,当然,男女主角非顺子和L莫属,这足以见得导演对他们的信任。与此同时,导演的这个决定对顺子和L来说也是一次空前的考验。

“一切都交给你们了。”导演的放话差点儿让顺子跳起来,她认为这是自己和L难得一遇的好机会,他们终于可以把两人共有的创新见解在对他们敞开的舞台上实践一番。但也许这只是顺子的一厢情愿,因为L看起来可没那么兴奋,他只是抿嘴笑了一下,这倒也符合他平常的做派,可顺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敏锐地捕捉到L目光里的火花并不是因为工作,至少不是单纯因为工作。至于原因,顺子不得而知,也许正是那些顺子用尽心机都盘问不出来的事,这使得L总是显得心不在焉。不过,这不影响剧组的整体排练,因为除了顺子,谁也不会特别留意L,就算有影响,那也只是针对顺子的个人情绪。

正式排练没几天,顺子就出了一点儿小状况,或者说是L出了一点儿小状况,或者是两人都出了状况,如果非得有个先后顺序,那就是由于L出了小状况而引发了顺子的状况。

第一幕梗概:全世界正在流行一种传播速度极快的病毒,科尔多瓦大教堂的游客零零落落,在异国他乡做导游的罗娜尽管觉得身体不舒服,但还是坚持去了旅行社,她指望着能接到几个游客,至少保证店铺有租金收入,不然实在难以维系到旅游业恢复。但实际情况是游客越来越稀少,更不可能有旅行团请她做导游服务,罗娜先是在无人问津的店铺里坐了一会儿,后来又站起来在不到十平方米、铺着马赛克的地板上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儿,也许是她把自己都转晕了,也许她明白就算自己在店里待上一整天,也未必有一个客户,于是她往身上披了一块披肩,缓慢地拉下店铺卷帘门,之后有气无力地走进店铺对面的科尔多瓦大教堂。她感到浑身乏力,也许晒晒太阳会好一些,她想。罗娜靠在花池边的甜橙树干上,就着矿泉水喝下几颗维生素,医生还为她配了止咳糖浆,但她忘记带了,之后,她决定闭眼休息一会儿,甜橙树枝丫在她擦了褐色眼影的眼皮上方游移。一个男人朝她走来,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像是观察,或者是确认,随后向她弯下了腰。罗娜感到一大片阴影罩住了自己……

“你是罗娜?”

“……”

“不对,不对。”导演摆着手,不耐烦的样子像轰赶蚊群,于是,顺子和L停了下来。导演用食指尖戳着自己的脑门,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气愤劲儿让他俩好好琢磨琢磨:“你们是十几年没见的情人,不是同学,也不是邻居,更不是其他随便什么与爱情无关的情感。”见L在一旁发窘,顺子接过话:“哎哟,导演,两个中年人就算十几年没见,也没什么爱情,至多是激情、情欲,我们这个剧本不就是讲激情导致的恶劣后果吗?”几个同事开始起哄,导演不甘示弱:“如果是情欲,那你们就差得更远了。”众人干脆哄笑起来。顺子不说话了,倒不是她不敢顶撞导演,而是虽然她嘴上这么说,但实际上,她挺同情两位主角,尤其是罗娜。顺子看剧本时甚至都哭了,她能想象罗娜和巴塞再次遇见时,两人从心里烧到五脏六腑的火。当然,她并没经历过。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