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点一刻

作者: 李岩岩

1

这是一次迟到的见面。

我赶到见面地点时,是两点三刻。

我摸出手机,告诉潘璐我到了。潘璐还没出门。我告诉她不用着急,反正电影还有三刻钟才上映。我去扫码机取了票,找了椅子坐下,左思右想,又去前台排队,买了两杯奶茶一桶爆米花,这才坐回椅子上。我有些自责。尽管我原谅了自己原谅了一切,也下决心约潘璐见面,但先邀约的却是潘璐。她问我国庆回不回汉川,说如果回的话想和我看场电影。我自然是答应,还说我一直想约她见面。但潘璐似乎并不相信,因为她下意识地重复了几次:“是吗?”

我苦笑一下,吃起爆米花。这是我和潘璐的最爱。我们大学看电影时,总少不了可乐和爆米花。潘璐几次在嚼爆米花时说:“不吃爆米花,就等于没看电影。”我也一直附和,说我会吃爆米花到地老天荒。我好多年没吃爆米花了。三十岁后,肥胖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在我头顶高悬。它张牙舞爪,逼迫我缴械投降。我内心的少年还想抵抗,可最终,日益迟暮的身体变成牢笼,拘禁了我的思想,捆住了我的灵魂,让我走向“成熟”。我放下爆米花。

潘璐发来消息:“今天,我会给你一个特别的生日礼物。”我的生日是明天,我疑心潘璐记错了日期。转念又想,也许潘璐是提前准备了礼物。我其实不需要礼物,没什么礼物比得上潘璐宝贵。我大二生日是潘璐陪我过的。她什么也没买,但我很快乐。当时,我在烈日下等到潘璐,然后一起在学校对面饭店吃了饭。我们逛了校园,又一起参观了我的宿舍。

宿舍其实没什么可看的,只有几张上下床。但潘璐在阳台上找到快乐。她拉着我的肩膀,发出惊叹:“天哪,陈元,你看,那不是我们吃饭的地方吗?”我不知道看见饭店有什么可惊讶的,但潘璐突然的靠近让我心跳加速。我的脸开始燃烧。这燃烧似乎能够传染,潘璐松开了手,也没能躲掉。她满脸通红地看着我,我也满脸通红地看着她。我们第一次接了吻。

“不需要什么礼物,能见到你我就很高兴。我常想起大二生日,想起你的惊叹和脸红,那都是很宝贵很真实的纪念。”我现在变得直接了,不像高中和大学时那么含蓄。那时我总是顾虑重重,做事谨慎又迟缓。其实我初中时不是这样的。初中的我荷尔蒙过度分泌,常偷看邻座女生的日记,也常从背后拍相熟女生的肩膀,然后若无其事、大摇大摆地从她们面前走过。有时,我还故意惹喜欢的女生生气,等她双臂一合,趴在桌上半真半假哭时,再“合理”地摸她头发哄她,感受她桌下的双腿温柔地踢我。

但这些事情没有维持下去。离中考只有一个月时,我母亲和父亲离婚了。我那时实在想不通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虽然我和母亲关系一直疏离,但她确实是我母亲,我也确实是她儿子。她为什么不能多等等,哪怕是一个月呢?这对我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初中成绩稳居全县前三十名,预定进重点班的我,中考成绩是第三百名。这双重的挫败让那个暑假压抑而灰暗。我几乎足不出户,终日和失望的、日益衰老的父亲待在一起,反复阅读书橱上的《废都》和《活着》,感觉自己也在日益沉重和衰老。

连续几个月,我就这样暮气沉沉地活着。直到高一报到的那天,我遇到了潘璐。

2

我是昨天回的汉川。这是十年来,我第一次在过年外的时间回到汉川。曾经熟悉的汉川县城现在对我来说已经很陌生。那些高楼就像丛林,轻易让我迷了路。我只有依靠导航,才能在迷途中找到家。这不禁让我疑惑,汉川到底还是不是我的家乡。

我在大姑家吃的晚饭。表弟告诉我,不算镇上的,仅汉川县城就有五家电影院。我有一瞬间的愣神。我记得汉川以前只有一家电影院,里面的木质座椅破败不堪。我就是在那嘎吱作响的椅子上,和父亲一起看了《狮子王》。

父亲一直没有再婚。他似乎习惯了一个人生活。我觉得这很悲哀。一个人的世界,总感觉有些孤单。我放下碗筷,走到阳台,在灯火中给潘璐打了电话。我想在见面前铺垫些什么。至少,我应该打消她的“是吗”。我没来得及铺垫,老人和小孩的声音杂乱地堆叠,像子弹一样从手机里传来。我在枪林弹雨中知晓,潘璐忙碌着。我只能切入主题。我告诉潘璐,我“才知道”汉川有五个电影院。但我随即明了,说“才知道”没有意义。潘璐完美避开了“才知道”,准确把握了主题。她说:“还是选万达吧,听着就有南京的气息。”我赞同潘璐的选择。我也喜欢南京,那是我和潘璐上大学的地方。我们在那里见过很多次,看过很多场电影,吃过很多爆米花,都是很美好的回忆。我猜潘璐也想到了那些回忆。她下意识提起,我们的第一张合照是在万达拍的。我没有附和这句话,而是陷入沉默。我想潘璐知道我的沉默。我们第二次断联后,以前的一切,只有记忆,没有物证。

潘璐回了信息:“那天我也很高兴。我已打上车,等我。”我还是想铺垫些什么,又觉得一言难尽,最后只回了最简单的两个字:“好的。”许多年后,我还是不善言辞。我翻动朋友圈,却看不进任何消息。我知道我即将再见到潘璐,在第三次断联六年之后。我干脆放下手机,任意识漫无目的地游荡。七个扫码机矗立在前方,像七个白色的吞金兽。排成行的四个时钟,就在吞金兽上方奔跑,用东京、伦敦和纽约时间昭示,这个影城是多么国际化。《狮子王》的记忆一闪而过。我知道,我生活在一个伟大的时代。

我把目光移给“北京”,懒散地看那红色秒针卖力地转圈。这秒针让我想起,我也曾骑车绕行汉川一圈又一圈,而潘璐就坐在背后。现在骑行汉川县城是不可能了。我不知不觉开启了奔四的旅程,小肚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出来,这让我的体能显著下降。我想我已经蹬不动单车。

潘璐又发来消息:“等着急了吧?我已经到楼下了。你还记得我借雨伞给你吗?”我笑了笑,我想潘璐和我想的一样,她也觉得需要铺垫些什么。我回了一个笑脸,又回复说:“当然记得。”

我觉得命运很奇妙,许多事情都有着独特的因果。中考失利确实让人沮丧,但我也因祸得福,分到普通班,和潘璐成为同桌。潘璐和我右座的罗成林,一左一右包围了我的生活。我们常常一起租碟、下棋、吃凉皮。那是我最惬意的日子。我没什么学业压力,在普通班,我怎么考都是第一。我能见到想见的人。我在每晚睡前知道,第二天醒来我就能看见潘璐。但这惬意的日子并不长。我们在高二开学时接到分班通知。我分到了重点班。潘璐没有,罗成林也没有。这无可避免地宣告,我又成为孤家寡人。因为我是学生,天地就是班级那么大。一旦分班,世界随即割裂。但这割裂在罗成林身上似乎并不存在。高二之后,罗成林常来我家下棋。我起初有些微妙的惊异,久而久之,我习惯了罗成林的到来。我们本来就是好朋友。

我在一个热得冒火的夏日,进入那个嘈杂、凌乱的网吧,大快朵颐地看着《棒球英豪》。那时我迷恋《棒球英豪》,这迷恋和棒球无关,主要是我喜欢完美无缺的女主浅仓南。在看到浅仓南拥抱达也后,我带着兴奋离开网吧。出门正撞上潘璐。我和潘璐都特别惊喜,那时我们还没看过《卡萨布兰卡》,但我想,汉川有那么多网吧,偏偏我们在此相遇。

这时突然下起了雨,而我没有带伞。潘璐问我怎么回家,我说等雨小了再走。潘璐说,她有多余的雨伞,可以借给我用。我起初信以为真。但我很快明白,潘璐并没有多余的伞。只见一个男孩从潘璐背后冒出头,我知道那是潘璐常提到的弟弟。潘璐的弟弟脸上本是茫然,但很快浮现了懊恼。他拽着潘璐的衣角,含混不清地嘟囔。我猜他可能在说:“雨伞给了他,那我怎么办。”潘璐板起脸,用警告的眼神示意弟弟不要说话。弟弟委屈地沉默了。我有些温馨,又有些好笑。我涌上拒绝的念头,最终没有拒绝。也许,我需要一些理由;也许,我需要一把伞。

潘璐来了,双手空空如也。她没有任何客套,很自然地在我旁边坐下。我一阵恍惚,感觉空间和时间都被潘璐拨动。我想起大一寒假,在我曾借雨伞的网吧,潘璐也曾这样款款坐下。她当时已尝试涂了口红,我却没注意到。我大部分注意力都陷进《劲乐团》里,非拉潘璐和我一起玩。那是潘璐第一次玩《劲乐团》。她笨拙地敲着键盘,错过许多音符,曲不成曲。她看我双手闪动,怀疑我们弹奏不同,听的曲子也不同。我说:“怎么可能不同。”话虽如此,我内心并不确定。这种不确定映射在脸上,让潘璐更加疑心。她拿过我的耳机戴在自己头上,眼睛瞬间睁大,拔高音量说:“天哪,陈元,真的,曲子不一样了。你弹的曲子,音乐感特别强。”

我玩的是V3,改编自贝多芬《悲怆》奏鸣曲第三章。曲名虽是“悲怆”,但那是贝多芬早期作品,节奏确实明快。我现在还能听到那曲子,还能看到音符一个个落下。它们就像时间一晃而逝,只有我和潘璐还在长按空格键。

3

潘璐坐下后还是讶异,她满怀疑问地惊叹:“天哪,陈元,你怎么到这么早?你一向不是迟到的人吗?”我从熟悉的“天哪”中感到安心,笑了笑,没有回答。我把奶茶推给潘璐。潘璐没有喝,也制止我喝:“一会儿看电影再喝吧。”我抬起头,“北京”明确告诉我,现在已是三点,电影还有一刻钟开场。我点点头,开始寻找话题切口,但还是潘璐抢先说道:“你真记得我借雨伞给你?”

“怎么会忘记呢,那伞记录的是青春。”我斩钉截铁。潘璐牵动嘴角,略带寂寞地笑笑,算是表达赞同。她无意识地拿起奶茶,感受到重量后又放下,叹息一般地说:“我们都不再青春了呀。”我没有接话。青春这个话题过于宏大,我不认为荷尔蒙笼罩的初中属于青春。我觉得青春专属于大学时代。我和潘璐朦朦胧胧、不明不白的时代。

和潘璐接吻后,我也没有表白。我们互打电话互发短信,天南海北地聊着,分享我们见到的一切。我们是真实的恋人,却始终没有明确关系。我最接近表白那次,是在大二寒假。那晚,我发消息给潘璐:“晚安,小南。”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要发这个消息,也许我厌倦了原地踏步,也许冬天第一场雪来得太晚,让我期待火星撞击地球。潘璐多少把握了我的心思,她回复得有些慢,但直击要害:“达也,小南可是有特殊含义的哦。”潘璐挥过来的是一个直球,理论上应该很好接,但我在挥棒时开始踌躇。潘璐喜欢我吗?她是完美的结婚对象吗?我们会离婚吗?我们的孩子会为我们离婚而烦恼吗?这些问题如今看来是如此可笑,但它们当时深深困扰了我,就像一把看不见的藤蔓,捆住我的手脚,让我挥棒出现间隙。有人抓住了这个间隙。

我抬起头,正看见潘璐在看我。她睫毛下垂,眼神中带着某种我不明白的哀伤。我疑心她也想到了罗成林。我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苦笑。其实,我现在已经不再有某种情结,也不再为完美而劳心费神。我只是觉得遗憾,遗憾我曾那么偏激。我想起罗成林是如何在大三开学时来学校找我,如何与我在学校对面的饭店各喝掉一瓶啤酒。他问我是不是在和潘璐恋爱。我怯懦地说没有。罗成林告诉我,潘璐也许在和他谈恋爱。我无比震惊。罗成林说“也许”,但我知道那是“一定”的另一种说法。我内心深受打击,表面上却尽量云淡风轻。可惜这假装有一点儿不完美。我起身付钱时,不小心碰碎了空啤酒瓶。

我再没给潘璐发过一条消息,尽管她时不时给我发节日祝福语。大三快结束时,潘璐突然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对我说:“我想你。”这是我第一次听潘璐说她想我,我不免有些触动。“我想你”这几个字虽然简单,却充满了纷繁的意义,它多像春日温暖的气息,多像会唱歌的百灵鸟!我很想回复“我也想你”。但虚无缥缈的自尊,还有那掺杂自卑的骄傲跳出来,阻止了温情的传递。我希望潘璐提起罗成林,可从始至终,潘璐都没这样做。这没来由地让我对潘璐的热情产生一种厌恶。我决绝地用冷漠中和温情,把我们之间的关系调成冰点。而这大概成为我一生最后悔的几件事之一。

我心中蓦然浮起一丝愧疚。

4

我和潘璐之间没有障碍物阻隔。在电影院通明的灯光下,潘璐圆润的线条展露无遗。我再一次意识到,潘璐是个女人,一个充满成熟魅力的女人。我猜测,电影院里的所有人都能意识到这点。可唯独对我来说,意识到这点并不容易。和潘璐恋爱时,我一直把她当成一个女生,除了那次蜻蜓点水的接吻,我们并没有更亲密的接触。而我第一次意识到潘璐的变化,已是我们分手后。

我分手后第一次给潘璐打电话,是圣诞节快来临的周五下午。当时,我已在苏州培训了整整一个星期。那一星期,我几乎每天都在想潘璐。我和潘璐已经三年没联系了,我很想知道她变成什么模样。我涌上一百次想联系潘璐的念头,但它们都被我的毅力扼杀了。在要离开苏州时,我的毅力出现了缝隙。给潘璐拨号时,我一直害怕她会拒接我的电话。幸好潘璐没有。我在电话里听到了熟悉的高亢声音,这让我如释重负。我告诉潘璐我在苏州,问她有没有空见一面。潘璐急切地告诉我有空,并让我再留一两天,说她要带我好好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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