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军粮
作者: 吴连广一
吃过早饭,玉努斯·亚库西和儿子撒伊拉克牵出五头牦牛,把托架放在牦牛背上,然后把煤炭和面粉放在托架上。捆绑结实后,他乐呵呵地对着一起忙活的妻子阿依古丽说:“这么冷的天,山上要冻成石头了,我今天把这些煤炭、粮食和蔬菜送上去。”他深吸一口气,望着茫茫的雪野继续说:“大雪封山快一个月了,山上的战士们储备的物资也快用完了。”他扭过头看着白雪皑皑的远山说:“这么冷的天,山上要冻成石头了,今天要把这些煤炭和蔬菜送上去。”
玉努斯·亚库西形容天气寒冷与其他人不同,大概是柯尔克孜人好客幽默的习惯影响着他,他的话总是带着那么一股幽默感。他说“山上要冻成石头了”,乍听起来觉得不符合语言逻辑,但是细细品来却有另一种况味。你会想象到石头的冰冷,想象到阿克青大山的冷漠与无动于衷。石头是不会有情感的,当然也不会知道寒冷,只有人或者动物能体会寒冷的滋味,而寒冷又是多么可怕。
人是血肉之躯,有一定的抗寒能力,可是面对阿克青的寒冷,无论有多么好的装备,还是很难抵挡寒冷的侵袭。即使是军用的棉衣、棉裤和皮大衣,也挡不住阿克青瑟瑟的寒风和一天三变五变的天气。石头没有丝毫的情感,它们就冷冰冰地屹立在那里,不需要任何温暖阳光的抚慰,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和呵护。玉努斯·亚库西说,“山上的官兵要冻成石头了”。这样说的意思是,那里驻守着十几位守边的官兵,是人要冻成了石头,而石头是不知道冷热的。
玉努斯·亚库西所说的山上,就是阿克苏温宿县阿克青边防派出所。这个边防派出所位于中国与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交界的边防线上。官兵长年驻守在海拔3800米的高山上,周围只有高耸的山峰和蛮荒的戈壁。这也是儿子撒伊拉克第一次上边防线。玉努斯·亚库西心里清楚,自己年龄大了干不动了,特别是这种大雪茫茫的天气,都快冻死人了,人都在家里走不出门;可越是这样恶劣的天气,越是要赶着牦牛上路,把粮食送到阿克青边防派出所。他要尽早把儿子培养出来,不管是当护边员还是给部队送粮食,他都需要后继有人。
儿子撒伊拉克今年二十刚出头,是他的最佳选择。这次带上儿子,他要教儿子很多东西。儿子学会了,他吩咐一声就可以了,以后儿子能把粮食和物资送上去的。可是他不放心,他要带着儿子走几趟,让儿子记住路,以后再走就不会走错路了。
二
这次送上去的是五百公斤煤、八十公斤面粉、四十公斤胡萝卜和其他蔬菜,还有一些生活用品,什么牙膏牙刷之类的,打火机和香烟也带了不少,还有几封战士的家书、几本比较畅销的书籍。玉努斯·亚库西最了解这些孩子需要什么。阿克青边防派出所看电视没有信号,只能看影碟,手机在那里也是无用的,还是没有信号。闲着没事了看看书,想家了抽支烟,孩子们的情绪就会稳定很多。都是家里的宝贝儿,到了阿克青却受这份罪,他们的父母知道了,肯定会心疼得想哭。
把所有东西都放在牦牛背上捆绑好,再次确认没有任何问题才开始出发。出了萨瓦甫齐牧场,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周围的山峰变成了白的,戈壁也都变成了白的,就连山峰也被大雪吞没,犹如一个个披着白袍的巨人,矗立在天地之间。儿子撒伊拉克看着茫茫的雪野,有点儿辨不出方向了,对走在前面的父亲说:“这里连路都看不到,我们怎么往上走啊?”
玉努斯·亚库西端坐在马背上,看了一眼紧锁眉头的儿子,笑着说:“这条路,我走了二十四五年,已经烙在我心里了,就是把我的眼睛蒙上,我都知道怎么走。”他抬头望着一片白茫茫的前方,说:“你要记住这周边最好记的东西,看一眼就知道到哪儿了,该休息就休息,该吃喝就吃喝,就是别着急,吃饱了喝足了再走也不迟。”
他说着,骑上一匹马走在前头,儿子撒伊拉克骑着马跟在驮着物资的牦牛身后。在茫茫雪地中走了三个多小时,才走到一座山峰脚下。虽然儿子骑着马,但还是被寒风吹得浑身冰冷,牙齿打战,浑身上下都冻透了。玉努斯·亚库西决定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他在一个鼓起的高包上铲掉了积雪,露出了几块石头和石缝间的灰烬。这里是他的生火做饭点。他从牦牛背上取下一捆干柴点燃了,掏出两个馕放在火堆旁边烤着。他无须和儿子多说什么,他相信,自己的一举一动,儿子都看在眼里,也都学会了。他边烤馕边从牦牛背上拿下一只煮水的壶,把雪捧在壶里吊在火上烧。过了一会儿,馕烤热了,水也烧开了,啃着干馕,喝着热水,儿子说身上也热乎了,吃好了喝好了,又一起踏上了路途。玉努斯·亚库西说:“上山的时候一定要把东西带全了,不然受罪的只有自己。”他补充说:“不能送物资把自己饿着了。说老实话,我也不知道几天才能到,顺利的话明天中午就到阿克青了。万一路上有点差错,什么时候到就不知道了。”
再往前走就是上山路,很危险。玉努斯·亚库西下了马,让马跟着牦牛跑。到了冰达坂,他率先牵着一匹马走在头里。牦牛们默默地跟着头马,整整齐齐排成了一行,既没有出列的也没有掉队的,人和牦牛都贴着山峰不紧不慢地行进着。儿子撒伊拉克也牵着马跟在牦牛身后,他小心翼翼向前走着,生怕一不小心就掉到十几米深的悬崖下。虽然现在底下都是厚厚的冰雪,大概没有生命危险,但是掉下去又怎么爬上来?他不敢往下瞧,身体已靠在山体上,慢慢地向前挪动着脚步。
小心翼翼地又走了两个多小时,他和儿子都是提心吊胆,不敢往下看,谷底的河水在冰层下无声地流动,站在上面看似乎没有多高,但距离已有十几米高了,真害怕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在过最狭窄的地方时,他只能牵着牦牛一头一头地过去,到了开阔的地方,他才松了一口气。
他对儿子说:“路就这么宽,冰面又这么滑,稍不小心托架上的货物和山体一碰,牦牛就滚下山谷了。”他喘了几口粗气,说:“牦牛掉下去不要紧,要是把自己也弄掉下去就麻烦了,粮食没送到还搭上一条人命,谁还舍得吃用你的命换来的粮食。”
三
“过了这道鬼门关,就可以松口气了。”玉努斯·亚库西喘着粗气说,“歇一会儿再走,我的后背全是汗,过了这里我们等于从鬼门关闯过来了。每次走到这里都非常紧张,这么窄的路又这么滑,不小心就掉下去了。”他又对儿子说:“不小心一点不行,把身体尽可能地靠在山体上,千万不能往下看,头一晕就下去了。”
“我以为就我害怕呢!原来爸爸也害怕。”儿子撒伊拉克笑着说,“我的后背都是汗,我现在才发觉,凉冰冰的很难受,说不准还要感冒。”
“没你说的那么邪乎,出点汗就感冒,哪有那么弱的身体?”玉努斯·亚库西望望四周继续说,“这可不是假装的,掉下去就麻烦了。好了,歇一会儿就行了,还有挺长一段路要走,别耽搁了赶路的时间。”
终于过了最艰险的地段,可是大雪又来找事儿。这段路虽然宽了许多,但却是个窝风的地方,风把雪全都吹到了这里。齐腰深的大雪,一步也走不动了。此时,牦牛被雪托住了肚子,就像汽车被托住了一样,想用劲儿可用不上。牦牛再也无法向前行进了,他和儿子从牦牛背上拿起铁锹,用铁锹铲牦牛肚子下的雪,把雪甩向山谷里。不知铲了多长时间,累了,玉努斯·亚库西和儿子脸上都是红扑扑的,鼻孔和嘴里呼出的热气,像烟雾一样在寒冷的空气中挥散。铲出一条通道,父子二人赶着牦牛继续向山上艰难地前行。
冬天山谷天色黑得早,不知不觉天色就暗下来了。天色太黑了,玉努斯·亚库西也不敢往前走了,如果人掉下河谷里就麻烦了。又向前走了一段,玉努斯·亚库西才停了下来,他说:“今天晚上我们就住这儿了。”
儿子看看四周,这里既没有房子也没有帐篷,这冰天雪地的怎么住呀?心想,住在这儿还不得冻死了?可他没有把话说出来,他相信父亲不会错的——父亲走这条路有二十多年了,他不会让自己和儿子受苦的。玉努斯·亚库西似乎看懂了儿子的疑惑,说:“这是一个比较避风的小山窝子。你没看上面的山崖凸出一大块,就是晚上下雪也不怕,我们爷俩躲在下面,雪不会落在我们的身上。”
撒伊拉克和父亲把牦牛身上的物资都卸下来,给牦牛喂上草料,才拢起一堆火烧水。这时他才发现,之前有人在这里住过,残留的灰烬已经说明了一切。他知道,那是父亲以前送物资时留下的。玉努斯·亚库西一直忙活着,边烧水边打地铺,嘴巴还在指使他如何打地铺,没有一点帮助他的意思。父亲说:“先把狗皮褥子铺在最底下,然后是毡子和褥子,再然后就是被子。如果怕凉,睡觉之前把被子放在火边上烤烤再铺上,人钻进去就暖和了。”
铺好了,玉努斯·亚库西坐在铺上,把冻得硬邦邦的干馕烤热,水也烧开了,他给自己倒了一杯,也给儿子倒了一杯。玉努斯·亚库西说:“喝点热水好,睡觉的时候就不冷了。”睡觉前,玉努斯·亚库西让儿子把装蔬菜的筐子放到火堆边上,以免把蔬菜冻坏了。吃过晚饭,他和儿子在火堆旁,一边一个人,盖上很厚的被子。玉努斯·亚库西还把皮大衣脱下来,盖在儿子的身上,说:“早点睡,明天早点起来,顺利的话中午就到了。”
撒伊拉克“嗯”了一声也躺进被窝了,眼睛看着天空,心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这一夜,他们父子就要在冰天雪地里度过了。
四
冬天天亮得晚,玉努斯·亚库西起床时,屋子里还是黑咕隆咚的。他已经习惯早睡早起,到了早上这个点儿就醒了,不管有事没事他都会起来。当了大半辈子牧民,怎么能找不到活儿干呢!冬天夜长昼短,圈里的羊、牦牛和马饿了一晚上,也该起来给它们加点儿草料了。
他像往常一样穿好衣服,慢腾腾地走出去,准备看看圈里的牲畜,顺便加一些草料。这是他每天必做的事,冬天把牲口赶出窝去,到山里的河沟凿开冰窟窿饮饮水,什么都不干,出去溜达溜达也挺好,让牲口也走动走动,有利于牲口的健康成长,老是憋在圈里多难受。放牧的人不管牲口咋行?这些牲口就是他们一家人的饭碗和花销,把牲口伺候好了什么都有了。
可抬手推门感觉推不动,他下意识感觉到大雪把门堵住了。他从推开的一点点门缝向外看,雪足有一米三四深,可能已经快到他的胸口了。大雪封门,他并不觉得稀奇,住在萨瓦甫齐牧场几乎年年冬天都要发生,只是来早来晚而已。像今年月末才堵门算晚的了,往年这个时候早就大雪封山了。牧场的牧民们就怕大雪封门,早早就搬回了定居点。玉努斯·亚库西担心大雪封山山上的官兵物资供应不上,他要给阿克青边防派出所的官兵送给养,才没有搬到定居点。
玉努斯·亚库西并不担心大雪封门的事,死几只羊不算什么,却很担心驻守在阿克青边防派出所的官兵。这场大雪不知要封到什么时候,送给养的车肯定上不去,边防派出所十几个人吃什么。短时间还没问题,储备的物资还够用,要是大雪一封就是几个月,阿克青边防派出所的存粮是坚持不了多久的。驻守的官兵试着种过蔬菜,可都以失败告终。有的战士为了看一棵树,跑到山下,抱着一棵白杨树嗷嗷地哭——一个大小伙子不是憋急了,何至于抱着一棵树嗷嗷地哭。有路过的人看到,还以为他疯了。没人知道他们心里的苦和憋屈太久的情感。
在阿克青,日常生活用品、邮件和蔬菜以及粮食,都是由部队专用给养车定时送去,生活在这里的官兵异常艰苦,想看一封家书也要等半个月。战士王犇只有十九岁,来自北疆伊犁,在家里是独子,说实话,在家宝贝着呢!可当兵来到了阿克苏军分区,新兵训练三个月,结束后就分到了边防一连,之后又轮换到了阿克青边防派出所,每天面对光秃秃的大山,一年到头捂着大棉衣站岗、巡逻周而复始,有时坐在一个地方一坐就是几小时,不说话不动弹,看着大山不知在想啥。
团副参谋长李志伟发现后,怕王犇出问题,就找他聊天了解情况,他却哇哇大哭起来,说:“家里两三个月没来信了,怕是家里爷爷奶奶出什么事了。”王犇的爷爷奶奶都上了岁数,人生世事无常,何况那么大岁数的爷爷奶奶。王犇和爷爷奶奶特别亲,从小就是爷爷奶奶带大的。王犇就盼着爷爷奶奶的来信,最近两三个月希望见到家里寄来的信。李志伟知道情况后,就给边防一连和团部打电话,最后得到团部回应,有一个包裹遗漏在角落里,不仅有王犇的书信,还有其他战士的。
那个包裹很快被运上来,爷爷奶奶还给王犇寄了伊犁特产熏马肠和奶疙瘩,这是他最喜欢吃的。王犇知道爷爷奶奶安然无恙才高兴起来,又恢复往日活泼快乐的性格,他还把熏马肠和奶疙瘩分给了阿克青所有人。
李志伟向团长和政委汇报了这事,督促后勤科的同志工作要认真,不能应付了事,山上的战士就这点希望,见到家书就像见到了亲人。他希望再也不要出现这样的错误,让战士们安心地守护边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