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山下

作者: 贾若萱

我们,万尼亚舅舅,要活下去。我们要度过许许多多漫长的白昼,许许多多漫长的夜晚;我们要耐心地忍受命运带给我们的考验;我们要为别人劳动,不论是现在还是到了老年,都不得休息;等我们的时辰来到,我们就会温顺地死掉,到了那边,在坟墓里,我们会说我们受过苦,我们哭过,我们尝尽了辛酸;上帝就会怜悯我们,我和你,舅舅,亲爱的舅舅,就会看见光明、美好、优雅的生活,我们就会高兴,就会带着温情,带着笑容回顾我们现在的不幸,那时候我们就可以休息了。

——契诃夫《万尼亚舅舅》

优婆夷

1

李芳已在尧溪待了八年,这座小小的县城里藏着一所民办大学,硕士毕业后,她没有费心找工作,要是仔细找一找,应该能找到更好的。但当时父亲患了癌,她一时心急来了这里,离家较近,待遇尚可。站在教室往外望,可以看到接连不断的田地,春夏绿油油,秋天是金黄色,冬天只剩凋敝。这里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内陆地区,地势高,风吹起漫天的风沙,干燥侵入整个地面。

新学期开始后,办公室入职了一名女老师,名叫朱丽。她二十二岁,个子很高,脸蛋总是红扑扑的,露出孩子气的微笑。传闻她是某位领导的亲戚,破格安排到学校教书。李芳没有参与这样的讨论,她不在意朱丽是不是领导的亲戚,只觉得这位年轻人充满活力,兴致勃勃地在会上发言,打破了以往的沉闷氛围。

一个午后,李芳到办公室打印东西,看到朱丽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眼角下垂,一脸沮丧,手攥得紧紧的。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李芳问。

李芳和同事们的来往并不密切,除了每周一次的课程研讨会,发起言来滔滔不绝,研讨一结束就沉默了。她的个子小小的,套在身上的衣服是十几年前的款式,熨得没有褶皱。她从不散下头发,盘成高高的髻子,小碎发用发卡夹住,露出光光的额头。别人同她讲话时,她会若有所思地一笑,然后抬高下巴,启开紧绷的嘴唇。不知为何,从她嘴里说出的话总弄得人有些不痛快,好像藏着一根戳来戳去的小木棍。可原因出在哪里呢,究竟是那笑容,还是话语本身,就不得而知了。

朱丽听到声音,连忙抬起头,看到是李芳后,松了口气,喃喃地说:“没什么,没什么……”

李芳不再搭话,打开电脑和打印机,把每节课的讲稿一页页打出来,装订好。朱丽好奇地看着她,问:“你每节课都用讲稿吗?”

“对。”李芳回答,“这样保证不会出错。”

“你太认真了。”朱丽笑嘻嘻地说,“出错也没事嘛,应付应付就过去了,反正学生也听不懂。”

“那可不行,我是个有原则的人。”李芳提上东西走了出去。

刚走出办公室没几步,就听到朱丽气喘吁吁的声音:“李老师,等一下,等一下。”

李芳停住了,朱丽走过来,面露难色地说:“其实真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是这样,我不想住在我家了,我爸妈睡觉打呼噜,晚上总睡不好,你那里要是有地方的话……我能跟你一起住吗?我会付房租、水电费什么的,我还会刷碗。”

李芳犹豫了,她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如果放在以前,她肯定会拒绝,她无法忍受和别人住在一起,现在她成了优婆夷,愿意尽己所能帮助他人;而这种帮助,如住持所说,也会帮助她渐渐找到生活的意义。

一切得从父亲的去世开始。在父亲的灵柩前,李芳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一股冷冷的风吹来,泪水让世界变了形。那个瞬间,她的脑袋被各种各样的念头填满。母亲去世得早,四个孩子中,父亲对她最好,因为她用功读书,心无旁骛。大姐因为早恋辍学打工,二十岁不到就办了婚礼,生了两个男孩。二哥因为幼年高烧,脑袋有些不灵光,做一份开大车的工作,总是夜间上路。小妹读到专科,在老家找了份文员工作,前年也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后,辞去工作在家带孩子。这些生活有什么意义?她看着吊唁的人来了又去,匆匆忙忙的模样,仿佛正浮在空中体验着他们那庸常、无聊的生活,她自己又何尝不庸常、不无聊呢?于是,在清冷的唢呐声中,她突然发起抖来,浑身灼热而无力。

回到学校后,她的心上出现了一个洞,仿佛散发着酱缸里又酸又臭的气味,令她难以忍受。她全身心扑到工作中,妄图填满那个大洞,效果却并不理想。这有什么意义呢,她一边工作,一边怀疑工作的意义,嘴里苦苦的。

一个冬日的清晨,她醒得很早,被窗玻璃上的霜花吸引了,形状优美,亮晶晶的。她想起工作了这么多年,每天往返于学校和租住的房子,却没好好欣赏过尧溪的景致。她便起身,穿好衣服,把帽子戴到头上,出门散步。她沿着马路往前走,天还未亮透,呈现出雾蒙蒙的蓝色,越往前走越开阔,那座影影绰绰的山也逐渐清晰。路标上写着“凤凰山”。山路修得平坦,她继续往上,一圈一圈绕到半山腰,看到一个方方正正的寺庙,低矮的木门刚刚打开,一个身穿蓝色袍子的和尚走出来,提着一桶水,倒在了一旁。

她继续往上走,想要登顶,一阵钟声伴随着她。山顶上有一座尼姑庵,比半山腰的寺庙更显破败,木门紧闭,只看到土灰色的石墙。李芳在石阶上坐了一会儿,觉得冷了,便原路返回。太阳升起,金光四射,她的小腿绷得紧紧的,眯起了眼睛。

钟声是从和尚庙里传来的,她在门外踌躇了片刻,走了进去。三位和尚正在殿里上早课,敲着木鱼诵经,香鼎里的香正徐徐燃烧,散出氤氲白烟。空气中有股苦杏仁味。李芳在殿门口坐下,虽听不懂经文的内容,却被层层叠叠的嗡嗡声震颤,那声音虽小,但厚重。

那天,她和庙里的住持聊了很久,并帮忙打扫了院落,她本想擦拭殿里的佛像,被其他弟子拦了下来。住持对她讲起轮回、行善、三皈五戒,她没有完全听明白,但她感到心里的大洞仿佛被填平了一点。她想起了父亲,以及父亲的魂魄,如果世上真存在魂魄的话。最后,她问住持,我们的生活有什么意义,住持回答,向善,向佛,慢慢去做,就可以拨开生活的迷雾,找到意义。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回到家后,她买了大量关于佛教的理论书,在家中研读起来。本以为会有诸多进入的障碍,神奇的是,她却读得津津有味,被没有痛苦的极乐世界吸引,想象着那里有什么样的景色。她三天两头往寺庙跑,与住持聊天,帮忙做些杂事。住持见她有心,提议她做优婆夷,不用出家,在俗世中修行,遵守戒律即可。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把工资的一部分拿出来捐给寺庙,学校过节发的米面油也拿过去,并花重金从庙里请了一尊菩萨像,身长九寸,通体碧玉,双目微睁。为了安置佛像,李芳和房东沟通后,在卧室墙壁的高处挖出一个大小合适的壁龛,白天摆一些水果供奉。

想到壁龛里的菩萨像,李芳忽然觉得朱丽这个超出界限的请求是修行路上的考验。她露出会心的微笑。

于是,朱丽搬到了另一个卧室。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收拾得井井有条,阳光落到木地板,肥皂味混杂着焚香的味道,窗台上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绿色植物爬满墙面。客厅里摆着大书架,按尺寸放满了书,多是李芳买的佛学理论书。朱丽拿下其中一本,随意翻了翻,又放回原位。

“李老师,你信佛吗?还是为了讲课用?”她问李芳。

这学期,李芳开了一门主讲佛教文化的选修课。本来,选的学生寥寥无几,构不成开课资格,她坚持找校领导签字,用那独特的嗓音劝说,终于促成了这门课。她怀着巨大的热情做课件,准备讲稿,对着仅有的几个为修学分的学生,在讲台上走来走去,放大自己的声音。她讲得津津有味,学生就是不喜欢她,因为她太过严苛,手机没收,不许迟到、早退、睡觉,不然就不及格。以往每个学期,学生给她的评分都是最低的,她并不在意,告诉自己只要做的是正确的事。

李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慢地说:“你也可以了解了解。”

朱丽笑着摆手:“算了吧,我只相信科学。佛啊,神啊,鬼啊的,都不存在。”

“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信佛的朋友,真好。”朱丽继续说,“信佛会让你快乐吗?”

李芳没有回答,走到书桌前做课件了。朱丽又在身后追问:“为什么要信佛呢,庙里的和尚都是真心信佛吗?”

这是个不太好的开始。渐渐地,李芳发现,朱丽的脑袋里充满各种各样的问题,不仅问出来,还得打破砂锅问到底,期待李芳给出个答案。

有一次,朱丽问:“如果佛真的存在,为什么世界上的人还在受苦?”

还有一次,朱丽问:“极乐世界里如果都是道德高尚的人,如何凸显‘高尚’呢?”

再有一次,朱丽问:“什么是正确的,‘正确’又是谁规定的,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佛吗?”

李芳答不出来,不免有些懊恼。诸如此类的问题越来越多,一到吃饭的时候,朱丽就开始发问,李芳的额头冒出冷汗,懊恼就变成了气恼。她偷偷打量这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年轻人,想知道她为何如此发问,她思考的这些问题,是这个年纪应该有的吗?想当初自己二十多岁时,考虑的只有怎么把硕士学位拿到手。

“你对生活有什么见解呢?”李芳只好反问,“你觉得生活有什么意义?”

“苟活,你就得苟活,不去想这个问题。”朱丽嘻嘻哈哈地说,“及时行乐,贪财好色。”

“这不算回答。”李芳摇了摇头。

“因为根本就是没有意义的。”朱丽突然严肃起来。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真正相信的东西,不然就会不停怀疑。”

“我所相信的就是这个,得过且过,及时行乐。”朱丽的脸上现出极为自信的神色,调皮地看了李芳一眼。

李芳想着她的话,仿佛故意与她作对似的,心中的火焰烧得更旺了。她为了改成素食,荤腥类只吃鸡蛋,渐渐地连鸡蛋也觉得腥了,就用豆干做出鸡蛋的形状来假装鸡蛋。她更加频繁地去庙里,与和尚们一起诵经,也去更高处的尼姑庵,与面容平静的尼姑们聊天。她把校园里的流浪猫抓干净了,又去校外的荒地里寻找,一只都不放过,统统送进爱心救助站。因为焚香,家里烟雾缭绕,终日一股苦杏仁的味道,朱丽抱怨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眼睛睁不开的时候,才应该好好看看。”李芳觉得自己的回复十分巧妙,突然有了一丝说不出的畅快。于是,她愈加不管不顾地焚香,半夜跪在地板上,对着菩萨叩头。从前叩头时,她的心中必然怀着美好的愿望,但此刻仅仅是叩头而已,她什么都没想。

2

大概察觉到李芳的不悦,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朱丽不再发问,大部分时间躲在卧室,传出快乐的笑声或者生气的怒吼;只在工作遇到难题时,才会走出来问李芳一句,语气也是淡淡的。她买了很多漂亮衣服,香水味久久不散,是脂粉的气味,脸也变得白里透红,嘴唇涂成发黑的紫色,看上去极有气势。

李芳不再懊恼,却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她望着默默吃饭的朱丽,几次想开口询问你在忙些什么呢,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当一个人的呼吸就在隔壁卧室,却没有酣畅淋漓的交流,很难不让人产生孤独感,三十三岁的李芳似乎第一次体会到了孤独的滋味。从前她忙着上学,忙着赚钱,忙着父亲的病,忙着追寻生活的意义,孤独悄悄埋在这些东西之下,没有露头。然而,当这些东西都随之远去,“生活的意义”也变成了一个遥远的概念,抓也抓不住。直到这时,孤独才终于显现。

李芳开始失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常常半夜惊醒,有时是被风声,有时是被朱丽的磨牙声。每次醒来后,都会看到一小片月光透过缝隙洒进来,落在那尊小小的菩萨像上,她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茫然起来。

“原来这就是孤独的感觉。”她心想,情不自禁说了出来。

第二天,李芳忍不住在吃午饭的时候跟朱丽搭话,问:“你们年轻人都做些什么呢?”

“就是各种玩。”朱丽心不在焉地说,拿起手机,用嗲嗲的声音发了一条语音。

那天晚上,朱丽很晚都没回来,李芳给她打了电话,没有人接,于是不再等她,到房间睡下了。她睡得很沉,梦到父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脑袋里插满蓝色软管,身后的墙壁像海浪一样随风而动。她问父亲疼不疼,父亲摇了摇头,虚弱地指向天花板。她抬头,看到一面巨大的佛像,通体碧玉,慈眉善目地注视着她。她看得入了迷,感到一阵轻柔的风吹拂着头发。就在这时,朱丽开门的声音惊醒了她。

起初一阵眩晕,从梦境跌落到现实世界,脖子里痒痒的,是泪水的痕迹。她很快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喘了口气,揉了揉眼睛。她听到朱丽刻意压低的笑声和男人低沉的说话声,随后他们脱掉鞋,到卧室去了。

朱丽交了房租,无论带谁来,都没什么可指摘的。联想到这些日子她的变化,李芳才意识到朱丽交了男友。是什么样的男人呢?李芳想,在那些慷慨激昂的谈论中,朱丽从未提过男人,只说这是个男权社会,她永远不会结婚,也不会生小孩。李芳也说自己不会结婚,不会生小孩,把一生献给事业。在这点上,她们倒是挺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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