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说的事

作者: 朱朝敏

1

雨水拉丝似的在向晚的天地编织黯黑大网。窗前的路灯萎缩了光亮,豆粒般的光影,飘忽风雨中,聊胜于无罢了。

他倚靠窗前,一支烟已经烧到了一半。烟雾袅袅,水花般喷溅在紧闭的窗户玻璃上,竟然爬出枝柯交错的痕迹。他拉开窗户,扔出剩下的半支烟。这样的夜晚,半支烟足够。

他在等一个人来,那个人他喊阙伯伯,一个他认为亲近却近四十年没有谋面的人。本来相约一起吃晚饭的,阙伯伯说有事,关于房子过户的事情,约定今晚商议,吃饭怕是不行了。说到这里,阙伯伯“嗯”了声,清下苍老的喉咙,又说道:而你约我,太难得,好多年没你的音信,揭楚强我请你喝个晚茶。

好啊,我们晚上八点半就在畔山茶语三楼的翠苑厅喝晚茶吧,阙伯伯不见不散。他飞快地接话敲定,语气果断略显僵硬。饭或茶,无非一个见面的托词,但终于要见面了,这样一个雨水淅沥的夜晚,晤谈合适不过。

他提前半小时到翠苑厅等候。雨水淋漓,一直下着,从他约请阙伯伯开始,到现在还下着。这雨水疏密有致而黏性极强,令人想起悲伤人的泪水,决堤般绵延不绝。

那时,他刚送走一个采访的小女孩。小女孩二十来岁,在美国斯坦福大学读书,说是新传媒专业,因为疫情回国,在家上网课。她可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新新人类似的学生,而是好奇心极强——听说了养老院老人从楼上摔下来的事件,前来采访。她说:很冒昧,说是“采访”,其实大词小用了。我一个漂洋过海求学的学生,前来麻烦您,纯粹出于好奇。我的好奇在于,您经营这个养老院……嗯,名字也好听,甘来养老院,简直就是人生的隐喻。您经营它这么多年,将它打造为全省的明星养老院,我很佩服。然而前段时间出现了坠楼事件,您丝毫不隐瞒,坦然接受媒体的报道,这是了不起的。我也想凑热闹满足下好奇心。

小女孩叫林静晚,她的话比较多。但是一出口,他就知道,她并非冒昧。

按说,他没必要亲自接待这样一个皮毛不实的女孩子,交给办公室主任即可。但是,他不仅带领林静晚参观了养老院的档案室、荣誉室,还腾出时间专门接受女孩的稀奇古怪的访谈。

先是参观整个院区,活动室、餐厅、读书室等一一看过,再到死者居住的房间看了看。在那里,林静晚看得很仔细,还在出事的窗前站了好一会儿,站且不说,还拉开窗户玻璃朝外打量,打量姿态显得静穆。

作为陪同人的揭楚强感觉这是个很感性的女孩。就在女孩伫立敞开的窗户前打量时,他默默地站在后面,一言不发,眼神却散漫地晃过一切。可能女孩觉得过于寂静了,她侧过脸主动地朝揭楚强笑了笑,再走向床铺,还伸手摸了下枕头和铺盖。最后去参观档案室,驻足细看荣誉室。

他们跨出荣誉室大门时,揭楚强主动说,咱们还可以聊下,我保证紧扣主题,有问必答。对谈中,雨水稀疏,却漫出黏稠的灰暗的夜雾,凉湿怀旧的气息渗来。他的情绪就被带到多年前,是的,往事主导了思维,或者说,他的话语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情绪。林静晚哗哗地在笔记本上书写。

他问道:“你准备书写我的个人史吗?”

林静晚很冷静地回答:“有这样的想法,但不完全是,准确地说,应该是您的创业史。但我不会搞成歌功颂德的表扬信,我要写出内在的东西,通俗地说,要写出一个血肉真实的创业人。”

他无声地笑了,又说道:“你绝非好奇才来采访我,而是……”他把探寻的目光深深地盯入对方的眼睛里。

林静晚点头,又说:“您是江城的名人,尤其是您那里发生坠亡事件后,更是家喻户晓了。您知道,人一出名,各种说法就来了。”

她溜来一个锐利却复杂的眼神。他的心不知怎么抖了下。他竟然有种感觉,该来的似乎找来了。她绝不是因为好奇而找来,尽管好奇是她来这里的缘由。这想法有些缠搅,可是……

女孩似乎被他漠然而执着的眼神击中什么。她说:“我正是听说有关您许多事情找来的……我外公他有点熟悉您。”

“你外公是谁?”他的声音透出严肃。

此时,外面的小雨加大力度,雨水滴答,绵绵成线,将天色迅速拉成晦暗,也削掉了前面建筑的坚硬轮廓。他想起一个人,很突然地。那种不由分说的突然从天而降,与其说是那个人的名字雾雨般横来,不如说是一股强烈的诉说愿望带领那个人在记忆中闪现。今晚,他要说说一直想说的事情,而那个人无疑最为适合倾听。

“你外公名叫阙海洋?”他缓缓地吐出疑问。

女孩一愣,又笑了笑,接着说:“我外公名叫林家园,曾是江城市中心医院的一个分管业务的副院长。他跟我说过您,你们以前有交集。”

“原来是林家园的孙女啊。”林家园现在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以前养老院起步时,还没形成规模,老人一旦生病,他就会联系市中心医院的林院长,交往几次,还谈得来。这不,养老院为表达尊重,宣传栏的林院长照片一直没有撤下,照片下的白纸黑字标注了他的身份——医学顾问。

女孩用“有点熟悉”概括两人的关系,不失偏颇。

撒欢的雨水编织大网,兜下来,罩住天地,雨声铿锵,鼓点般敲击心坎。他被催促,兴趣越发强烈。

“那个人,阙海洋。”他脱口而出名字时,被唤醒的愿望水草似的招摇在心海。他抓起桌上的手机,拿在手里摩挲。女孩很识趣,马上站起来告辞。

他客套地挽留女孩吃了晚餐再走。

女孩哈哈哈笑了,耸在脑袋上的小子发型帽子般晃悠。这个时间尴尬,下午四点多,离晚餐时间还够不着,但分明又在告示,下午即将结束,何况又是这样的雨天。“留不得,要不有蹭饭的嫌疑。”女孩推辞道,爽朗还有些幽默,而强装出的成熟也有成效。看,她的自嘲意思到了,只是火候不到,言辞多少欠缺趣味。

他眯起眼睛笑了笑,表达了长者的宽容。

“林静晚,下次有机会再来我这里,咱们好好叙谈。”他站起来,送别告辞的女孩,又交代身边的人员开车护送女孩回家。

女孩转身的刹那,他划动手机页面,找出那个一直沉睡在电话簿里的号码。手指头点击,号码跳跃。这个号码,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似乎来自林家园,他不确定)问来的,很多年了。而它一直都在,没有改变,冬眠在他手机里。

他现在就会唤醒它。

“您好,阙伯伯,我叫揭楚强。嗯,您很陌生,我理解,但我爸爸您肯定熟识,他叫揭传辉……”

2

很准时,阙海洋顶着满头白发跨进茶楼包房时,刚好晚上八点半。

推开房门的他带来雨水的潮湿味道,显然他是打伞步行而来。那么,他的晚餐半小时以前就结束了,就餐地点离这里也不远。那股潮湿的味道散开,渗透在室内,溢出微微冲鼻的火锅味。

辣鱼头火锅?揭楚强猜想,带着强烈肯定的意味。鱼是阙医生的嗜好。爸爸曾说过,多年前的话,他记得那么牢,那时他还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

近四十年的时光——准确地说,应是三十五年的时间。三十五个春夏秋冬,漫漶成河,抹杀吞没许多东西,甚至一段不失美好的恋情,却没有洗劫掉这句话。他毫无惊叹感,理所当然地记得。

阙海洋没马上入座,而是站立房门前,微微后仰瘦小的身体,眯起眼睛打量走近他的揭楚强。

好了,他在辨认自己……因为他也感受到时间的威力。揭楚强退后半步站定,由着阙海洋打量去。如果不是身份明确,两人临面,阙海洋肯定认不出自己是谁。但是他永远都记得阙海洋的模样。

这模样……还是瘦长脸,体型微微发福,却也没改变瘦小体型。时光加持他满头白发,以前的清瘦变更为清癯,尤其是那双眼睛,昏花了,却还葆有难得的清亮。这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阙伯伯您好,很高兴见到您。”他伸手致意。

“楚强你好,以前见到你时还是个小屁孩,转眼就是成年人了,好好好。”阙海洋紧紧握住揭楚强的右手,温暖和丝丝怜悯霎时袭击了揭楚强。

他有些不适应,赶紧闪身,请阙海洋入座。他喊服务员上茶,上好的普洱,他自己带来的。这是去年到西双版纳易武茶区谋来的。这样的上等茶只配留给最亲近的人品尝,阙海洋是首选。

茶水汪在浅绿色的裂纹小瓷杯中,色泽油亮,却静敛若得道高僧。阙海洋尝一口,吧嗒嘴唇回味,又吞下一小口茶水,接着竖起了大拇指。

三杯茶水下肚,阙海洋打破了沉默:“楚强不简单,竟然创业成为咱们江城市的纳税大户了,你给我电话后……觉得你名字耳熟,搜索了手机,嘿,吓到老夫了,原来是咱们省里的明星养老院老板。行,行,为你点赞。”

阙海洋的大拇指再次竖起,嘴巴紧抿,两颊拉紧,似乎正在强忍什么。是什么呢?他一时无法猜出。但是,阙海洋放下茶杯,满含悲悯和慈爱的眼神罩向他时,他明白了。走进室内喝茶的阙海洋的情绪,就只有怜惜。

无所谓。他抿茶水,再吞掉,又给公道杯注满。

“你爸爸他还好吗?”阙海洋问道。

揭楚强皱了下眉头,没作声。但是他的目光感受到阙海洋的关心,脑袋不知怎么一转,答道:“还可以。”阙海洋笑了。

“楚强成家了吧,夫人在哪里挣钱?”阙海洋又丢来了询问。这是爽快的长辈人的路数。后面,他会问到孩子的情况,怎么就想到办起养老院……

他摇头:“单身狗,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的眼神捕捉到阙海洋的讶然和怜惜。他继续说:“反正我单身一个人惯了。”

阙海洋低下脑袋,点了点头。

这是实情,就在三十五年前的一个雨夜,他突然成为孤儿。他独自长大,独自成人工作,再创建这个养老院,至今。单身惯了,是实情,也是他对待所有诘问命运不公的托词。他说得轻巧,满含笑意,倒也轻松了气氛。阙海洋恐怕将“单身”理解为夫妻层面的状况吧,被他轻松的微笑感染,跟着笑起来,还朝垃圾桶大吐一口涎水。

“阙伯伯,您几乎忘记我了吧?”

阙海洋点头,主动给揭楚强倒满茶水。“你不找来,我真不记得了。不过,说到你父亲名字,我就记起来了,这不是忘记,而是……嗯,就像某件东西存在一边,某个时机就被翻出来。这不,我想起一件事……”阙海洋坐下,朝揭楚强递来询问的眼神。

“您请讲。”

阙海洋犹豫下,慢着语调问道:“你今天找我就是叙旧……还是有其他事情?”

“可以说是叙旧。您应该知道了,我那里发生了事情——”说到这里,揭楚强瞪大眼睛盯看阙海洋。阙海洋点头。而揭楚强的眼神毫不松懈。阙海洋微微低下脑袋,又端起茶杯喝水,一杯茶水下肚,他说道:“有老人坠亡。”揭楚强接过话说:“是的,眼下闹得火热,我就想找您聊下。”

阙海洋抬起脑袋,鼓出的眼睛充满讶异,仿佛在说:“这事与我有关?而我能帮你什么呢?”

揭楚强低头喝水,说道:“死去的老人您认识,李桂花,姜开军的老婆。”

“他们啊,认识是认识,但……”阙海洋吐口涎水,又继续说,“我们也是好些年没联系了,我1991年底就从孤岛卫生院调进江城市医院去了。他们两口子,哦,那些年就在孤岛卫生院守门,还在旁边开有一家经销店……你和他们……”

“李桂花住我那个养老院,姜开军在家,不愿来。”

“我真不知道他们的情况。老姜的婆婆子坠楼,你找我究竟做啥?我脑壳全是糨糊。”

揭楚强放下双臂,后仰身体,又把双臂搁在椅背上:“我想说的是……有人怀疑我害死了李桂花。”

“你害死……有人怀疑?为么子?”阙海洋嘴唇抖索,继而紧抿,而黑白相间的眉毛揪起,似在思索。

揭楚强却丢开这些话题,问道:“阙伯伯您刚才说……您想起了一件事情,什么事情?”

“那个……”阙海洋犹豫不决,但揭楚强催促道:“您说说看。”

“好吧,你跟我说实话,十二年前我夫人患上肾衰竭,做透析要很多钱。我夫人没工作,全家生活就靠我的工资,一双儿女还在读书,的确很花费。那些年我们每个月都会收到做透析的钱,直至我夫人去世。我们曾去银行查过,银行却说,转账人交代要保密。”

“您怀疑是我?”

“那些钱总共有三十三万元,不小的数目。是你吗,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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