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画眉

作者: 姚筱琼

1

老水说,山里冬天冷,雀儿都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听不到雀叫,觉得冷清。我说,听着雀叫,也觉得冷清。

屋外,天冷飕飕,阴沉沉的,落雪的前兆。

老水盼这场雪,就跟盼冬天飞来一只鸟似的。

说话间,雪米就落下来了。老水说,雪米打底,准备柴和米。只见他愁眉绽开,仿佛这场雪填塞了他心里空着的位置。那个位置落满尘埃。

雪地里飞来一只鸟,在窗前扑腾,“啾咕,啾咕”地叫个不停。

是只野画眉。老水说。

野画眉是前世人变的,有的还记得路,冬天饥寒无奈会飞回前世的家躲冬,到了春天,它自会飞走,去寻它的配偶。

老水打开窗,它果真飞进屋,一点儿不怕人。

老水撒了一把米在地上,它就再也没有离去。

2

我日日夜夜在窗前织锦,织一匹意义特殊的文字锦。

这匹字锦上的文字,据说是秦末儒生伏生之女羲娥发明的。传说,羲娥在妙华洞与一名樵夫繁衍了一双儿女,名叫“果雄”“果秀”。她用自创的文字和语言教育儿女,使男孩会说一种独特语言,但不会文字,使女孩会说又会写。她还定下规矩,文字传女不传男。女子将这种文字绣在服饰上,作为记忆密码一代一代传下来。传到我这一辈,大致二千二百年历史,至于我能否继续往下传,这得问老天。

我从十六岁开始织这匹锦,已经坚持了整整十年。在这十年里,我经历了许多人生大事,其中一件事是向东去了异国。向东的爹患肺癌去世。还有一件事就是我十六岁那年两条腿瘫痪了,只能坐在榻上,凭着记忆和双手织这匹意义非凡的字锦。我得补充说明一下,向东是我的初恋,到目前为止,我只爱过他一个人。他爹是我的养父,也是我亲姨夫。我叫向南,但我讨厌这个名字,就是它让我永远得不到向东。

文字的力量是强大的。真正懂得文字的人,须先懂得寂寞孤独。我的寂寞孤独是腿失灵,无法跟随自己的心行走,随意获取人间爱情。

二十岁那年我结了婚,丈夫老水是个骟猪匠,也许是他从事的这门职业太过阴损,虽然富贵健壮,却不能做任何男子都想做的事情,更无法拥有自己的儿女。说白了,我到现在还是处女身。老水说我是一等一的大美女,我姨骂我是人间妖孽,说我勾引向东,是乱伦。

老水作为男人,是货真价实的水货,但作为手艺人,他的脑子不失灵活。他用一小把米捉住那只飞进屋的画眉鸟,将它关在竹笼里,没事儿就拿它逗乐。

只见他撮起嘴巴,声音一高一低学画眉叫。

画眉画眉,你在哪儿呢?

我在深山,老树林里。

怎么不出来?

衣衫烂哩。

怎么不补起?

工夫忙哩。

怎么不得空?

儿女多哩——

嘿嘿,儿女多哩,多哩多哩。他兴奋地重复着这句话,没个完,直到我抬起头,狠狠剜他一眼,多哩,多哩,多个屁。他才慢慢住嘴。

这天午后,他又编了新词,在我耳边起腻。

画眉娘,画眉娘,

挑花绣朵全在行,

可惜无脚笼中困,

冇得儿女卵哒光。

我说老水你什么意思,他嘿嘿讪笑,嬉皮笑脸地说,听说你大姨正月初九做大寿?

我说这才腊月。

你表哥向东回来吗?他凑近脸,热烘烘的膻气直扑而来。

我推开他,丢给他一个字:回。

他回来,会来看你吗?

会。

你这么自信?

不是我自信,是我懂得什么是爱。爱这种东西,得到了便消失,得不到天长地久。

老天开眼,拆散你们,成全我。

老天既成全了你,为何老惦记向东?

我替你惦记,替我们水家……惦记。老水双手合掌,给老天作揖:谢天谢地,不用我亲自漂洋过海寻他去了。

我翻他一白眼,还真以为自己有本事漂洋过海。

老水这是故伎重演。去年上春,他从永顺带回一个人,明说收徒弟,好吃好喝供着,出门又不带着,故意扔家里,其实我明白,不吱声。那人进了我屋,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跟我搭讪期期艾艾,不知所云。我瞧不上那样的,拿狠话戳他心窝子,让他觉得痛、羞。然后他自己收拾包袱走人。老水为这事和我生了半月气。他知晓我和向东以前的故事,老拿醋话酸我。后来,不知怎么就想通了,改口说,有朝一日攒足钱,亲自漂洋过海把向东寻回来,让他给老水家传宗接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他向东前世欠我的人情,今生得还。老水振振有词。

无赖。我懒得理他。

我跟他讲,攒够了钱,不如去南方医院做一个胚胎。这年头,高科技纳米人、细胞人都能研制出来,耍这种借鸡生蛋的原始手段,太寒碜。

他说,这种事怎么好意思大张旗鼓?里子面子都丢光了,不合算。

我笑他死要面子活受罪。

老水既不愿乏嗣,又不愿去医院,一门心思指望跟向东借种。我只得认认真真跟老水科普,说向东是我表哥,我们是血亲,做男女事成,借种不成,只怕会养出一个“啊呜儿”。

啊呜儿是怪胎的意思。我和老水都是读过书的人,虽然还没完全被现代文明洗尽愚昧,但我们心里清楚,近亲借种很有可能养出怪胎。

啊呜儿也比乏嗣强。老水的回答出人意料。

他说,世上许多事,原本就是个幌子,做给人看的。我就是受不得别人骂我祖上无德,前世作孽,最毒的话就是灰焦火灭。

我说,我跟表哥十年没见,哪能见面就……

老水毫无忌讳地说,老表老表,见面就搞。这是老辈人的话,话丑理不丑。从前,我们乡里表兄妹开亲,是一种很普遍的风俗,又叫扁担亲、亲上亲。传说,我们的祖先还是亲兄妹开亲呢,夜里共了铺盖,白天羞于相见,各人戴一面具,演变下来就成了傩戏和傩面具。

老水说得没错。老祖宗开先河,后辈人屋檐水滴旧坑。

向东是我表哥,我俩青梅竹马,打小相好。向东喜欢我性格执着、大胆、独特、鲜活。他想娶我,但我大姨以死相挟不答应。向东是她的独子,她怕我们结婚生下怪胎绝了向家后。她威胁我们,如果不分手,就到法院告我们。

我大姨见过世面,她说得出就真做得出。由此,向东负气出国,我因而嫁给骟猪匠老水,这就是我俩为爱情付出的代价。

我把手从织机上抽回,牛角梭子抵在胸口,深深吸一口,泪眼蒙眬看我刚织的一行字:你是滔滔沅水流入大海,一去再不回头;我是一只折足画眉,一辈子屈在山间草窝……

泪水糊眼,喉咙噎住。

我十分冷静地在织机上挑出一根跳纱,那是一根从纬线上跳出来,细得不能再细的雪白蚕丝,没压紧刮平。

我决心将祖传的文字传给向东,让他将这密码一样的文字牢记在心。如果他将来养女,过继给我,或许我会将文字传给继女。

我做这个决定之前有过犹豫,不知道这样做算不算违背祖训,想了很久决定用它织一部爱情著作,这样我传给向东的就不是祖传文字,而是一部写给爱人的不朽情书,也就不算违背祖训了。

用属于自己的文字叙述属于自己的爱情故事,让这个故事流传下去,不失为一种创举。

我娘说我的想法很邪性,我说赶羲娥老祖宗脚跟不起。本想说赶她老人家脚跟不起,又怕触碰她的痛楚。

据说,羲娥因婚姻不幸流落民间,后来在二酉山与一位樵夫不期而遇,就在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产生爱情。那是雨后天晴阳光饱满的一个午后,他们双双来到妙华洞,洞里原本是一座庵堂,他们就在庄严肃穆的大殿里做爱,使得整个大殿都散发出人类特有的汗水和液体的气味。这气味就像一片春天的青草,弥漫着汁液的香馨。后来,羲娥与樵夫离开了妙华洞,住进了樵夫的家。他们是光着身子离开的,他们相亲相爱,彼此只看着对方的眼睛,他们不需要思想,不需要语言,更不需要任何文明掩饰和遮盖。

爱情是人类有别于其他动物的情感,眼下虽是冬季,动物们还在蛰伏,但人却不分季节地怀着爱情,人类因此而伟大,成为一切动物的领军。

这天晚上,我的锦织到父母邂逅的故事。

3

我娘得羲娥真传,一辈子邪性地爱过一次。

这一次,是她的一辈子。

娘坐在火塘边,眼睛微微闭着,倾听着织机穿梭的声音。她手里拽着一段锦文,柔情似水地抚摸着字锦上的文字,悄无声息地流着月华般光可鉴人的泪水。娘流在衣襟和织锦上的泪水,变成一株含笑,开满了金色耀眼的花儿,整夜清香扑鼻。

她的眼泪深深打动我,让我心里一阵阵发抖。她喃喃地给我讲述,我爹是考古队员,说一口带地瓜味儿的北方话,他们在二酉山结识纯属意外。那天,我娘上大姐家背鹅梨,半路正巧遇到他,两人一见钟情,在临河的山峦上有过一场惊天动地的性爱。他将一粒壮大的种子,播在娘的腹地,而他却在我成形之前就带着我娘一生的幸福走了,一去不回。

我娘一生只受我父亲一次爱,就怀了我。

一次爱,让她毁了名节,终身未嫁。

对于杳无音信的父亲,娘没有任何解释,也无法释怀。

我成年之后凭借想象,将父母的邂逅和缠绵一字一句织在锦上。

但在我不懂事的时候,时常在言语里毫不掩饰对父亲的怨怼。

我说这个男人与动物无异,狂热之后,便将一切抛诸脑后。

娘泪流如雨。

娘的痛苦与思念就像一只昼夜不停吞噬苦桑的蚕,从身体之中抽出千千万万游离纷乱的丝,疯狂而又紧密地结成厚厚的茧,天长地久地包藏住化成蛹的爱情。

我从娘胎落地,慢慢长成一个渴望爱情的少女。

第一次初潮,娘给我讲述了她和父亲的故事。她很肯定地说,你父亲一定是不在了,不然他不会背弃我们。重要的话说两次,她再次强调:在我心里,你父亲从没背弃过我们,他只是暂时离开了我们。

娘这样说的时候,我从她目光里看到一个年轻英俊的背影,那个无与伦比的背影充满温柔与智慧,仿若跟鸿蒙大化天地宇宙一般。我能想象他的目光注视着青蓝色苍穹,穿透力无限延长。

我从十六岁开始织锦,我的影子日日投在墙上,身姿动作像原野上跳动的火焰。

我做这件事的时候心在燃烧,那些累积成尸骨的文字,是我心血化成的灰烬。

一个明净清朗的冬夜,我清白的脸庞渐渐泛红,嘴唇微微张开,嘘气。我放下手中的活计,双手捂着小腹,一阵胀痛过后,身体又一次潮热。

我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夜空,月圆得周正,不是十五,就是十六。每个月差不多都是这个日子,我的身体就会水满则溢,就像月亮过了今晚,明天也会亏损。我的这个日子叫月信。

在这安静的冬夜,生命潮汐突兀降临,让我心里不知不觉滋生一种绵长的疼痛。这种疼痛叫爱情,渴望。

4

向东正月初九到我家,这时我大姨已经死了,刚落气,尸首还停在堂屋。

这个在异国待了十年的男人,浑身有一股馊牛奶的味道。他母亲的尸首还敞摆在棺木里,脸上盖着黄草纸,等着他掩盖,而他却不管不顾跑来我家,把我一肩背到他娘的灵前。

我跪在稻草上,双腿毫无知觉,好一阵哭不出声音,只用匍匐的身躯和低垂的头颅向大姨表示歉意。

小时候,大姨对我很粗暴。我曾经发誓将来不跪她,但她真的去世,我心里十分哀痛。一个遥远的故事总是萦绕在心头,月光一般阴影重重。她怎样对我都是因为恨我父亲,连带着恨上我。

当年我娘怀上我,肚子显怀,纸包不住火,姥爷姥娘逼问下种的是谁。我娘傻到都说不清楚我爹的姓名,讨得一顿好打,后来临盆被赶到牛栏屋,吃尽千辛万苦,几乎丢了性命,让她这个做姐的一辈子替她背黑锅,只说我是她亲生的,一辈子咬紧牙关,不敢违背政策再生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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