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世界的门
作者: 丁东亚春雨一场接着一场,将湖畔盛开的野花清洗得格外明艳。远天澄澈,矮山清晰可见。水边的捕鱼小船,此刻被一根绳索牵连,随波轻晃。我坐在石凳上,视线移落在芦苇丛间悠闲梳理羽毛的绿翅鸭,迷人的春光不觉招来了睡意。这个明朗的春日,太阳岛先是热闹了一阵。孩子们步出家门,为完成自然观察的课外作业,分散在路边、田垄和湖岸。女孩们偏爱花草,亦不忘一束束采回,分插进花瓶或仿青瓷酒瓶,仿佛只有把春天搬进家中才能更好地自赏;男孩们则带着恶作剧的心理,将捉到的蜜蜂、蝴蝶与甲虫封装在透明的玻璃瓶,待短暂的兴致消失,他们即刻又回到电视动画与游戏世界,再不管它们是否会窒息死去。
我像往日一样来到小渔屋,房门上落着锁。挂在墙上的渔网,破旧不堪,铅坠锈迹斑斑。我猜想老杜是短暂外出,贴着墙面临水的窄道走到屋后的简易雨棚。棚下石桌上的棋局,保持着昨晚的模样,似在等待我和老杜继续厮杀。从棋面看,老杜虽已失掉一只车、炮,但双马尚在,攻防兼备,反倒使我急于进攻的战略落于下风。下一步,我会“车三退七”,护佑老将,继而“炮五进三”逼他退防……反复推算完毕,我笃定十步内便可取胜,让老杜弃子认输。
但不知何故,这日他竟迟迟未归。
春梦撩人又恼人,我在梦里欢喜一场,继而又陷入迷惘。在老杜那张半旧的躺椅上醒来前,我置身一片深水,四周空无一人,天空飞旋着聒噪的鸦群。这样的景象,我只在母亲故乡的暮色里见过。夏日炎炎,我和弟弟坐在树荫下的竹席上,回巢的乌鸦集结在松林间,呀呀乱叫,仿佛在争相分享彼此一天的见闻,又似在欢送夕光,庆幸又安全度过了一天。弟弟抱着那只小布熊,举头看向它们,认真又呆气。小熊是我母亲买给他的。每个假期我们前来,她都会提前选好一件物品,算是对我弟弟的补偿。
“你能听懂它们叫啥吗?”我不屑地问道。
弟弟看看我,涎水从嘴角流下。
“小傻子!”
他咧嘴一笑。
我躺下,不再理他,他的目光重又聚向鸦群。
梦境如我彼时的处境,漫长的一段时日,我变得异常暴躁和厌世。除了一周两次的心理治疗和深夜去街口的酒吧喝一杯,我将自己关在家中,不愿出门。那段日子,孟媛隔一日前来一次,将日常用品放在客厅,即刻又离开。她难以接受我颓丧的一面,却从不说出。七年来,我们一如往常,时而像爱人一般亲密无间,一起吃饭、旅行、入眠,时而又像仇人一样视而不见。我知道,这若即若离的关系甚为荒诞,某日她再难忍受,就会像一只迁徙的候鸟飞离,投入另一个可以真正带给她幸福的人的怀抱。但在此之前,我在G城唯有她可以信任和依赖。
生日那天,母亲打来电话,祝我生日快乐。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泪流满面。事实上,过了三十岁,我就不再轻易让人看到我的悲伤,更不在任何人面前哭泣,一如我记事那年的母亲。那时弟弟还在她腹中,尚未出生,母亲像个脾气暴躁的小女人,不分昼夜和地点与我父亲吵闹,整日哭哭啼啼。一个雨水微凉的秋日,父亲进山走访回来,途中发生了意外。母亲接到通知赶往医院,他已停止了呼吸。下葬那天,我和母亲身着孝服跟在抬棺人身后,她哭了又哭,我却无动于衷。到了渔洋山上的半山坟地,抬棺人已大汗淋漓。等到唢呐高奏完毕,他们再次起身,将棺木放入坟坑,母亲回身给了我一巴掌,我才放声大哭起来。
作为土家人,父亲生前从未享受过如此隆重的礼遇。他穿着新衣,躺进棺木,像童话故事里的国王一般,等待着前来吊祭的四邻与亲朋。他们向他鞠躬送别或痛哭举哀,我和母亲便一一施礼致谢。下葬前一晚,歌师们来了。他们围着灵堂前置放着杯筷、调羹和菜肴的方桌坐定,边饮边唱。我听着他们的歌声,不断将纸钱放进火盆,看着它们化为灰烬。
晚些时候,我们从山上下来,肇事者一家四口整齐地跪在我家门外。他们垂首啜泣,真诚而悲戚,仿佛逝去的是自己的亲人。事实上,那是为了得到我母亲的谅解和宽恕。他们家境赤贫,实在难以拿出那笔必须赔付的巨额赔偿款。我立在他们面前,从衣兜里拿出大白兔奶糖,想要分给跪在地上的小姐姐,母亲一把将我拽进了屋。
后来,母亲披着那件条纹针织衫来到我的房间,我正抱着一朵坐在床沿发呆。她不许我去门外,我只能和猫一起待在房间。
“一朵该洗澡了。”陪我坐了一会儿,母亲说道。
一朵仰面看着她,像是听懂一般,叫了一声。
母亲伸手抚摸一朵的头颅,我看到她双眼红肿。
“妈妈,爸爸是去了一个我们看不见的世界吗?嘎嘎说,他会一直陪着我们,只是我们看不见他。”
“嗯。”
“那爸爸不就成了透明人了?”
“嗯。”
“妈妈,他们为啥要跪在我们家门前啊?”
“他们想跪就跪吧。”
“妈妈,你是不是又哭了?”
“以后不会了。”母亲决然说道,“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
似乎就是从那天开始,我再没见过她落泪。
或是信号缘故,电话接通后只有杂音。我挂断后拨回,母亲沙哑的声音才从话筒里传出。像往常一样,她询问了我的工作与生活近况,告诉我嘎嘎的健忘症越发严重,时常想不起她是谁,会盯着她看上许久,一遍遍问她怎么在自己家中。嘎嘎一生勤劳质朴,与世无争,但命运悲苦,育养的三个孩子,除了我母亲,没有一个活过天命之年。小舅将自己吊死在后山黄葛树上的那年夏天,二舅也因病故去。
“现在倒是好了,她再也不用伤心了。”母亲说道,像是如释重负。
母亲三十八年的街道办事员生涯结束,如今她已卖掉县城的房子,搬去乡下与嘎嘎同住,再不用为邻里纠纷操劳,日常是照看嘎嘎,以及山下的那块薄田。
从鹿角巷搬来前,太阳岛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这也是我之所以搬来的初衷。不必再与人照面寒暄,亦不必在意他们投来的目光是惑是善,或是否充满敌意。在G城生活了十四年,我像个浪荡子,肉身疲于奔忙,心灵却从未获得归属。那些日子,弟弟像个游魂,在我梦境中来了又去,我时常夜里喊叫着醒来。孟媛建议我去看心理医生,我断然拒绝,她就搬回与父母同住。
临湖的那套两居室租赁的消息,是我在网络平台上找到的。接听电话的姑娘果断干练,我甫一表露出意愿,她即刻开车前来。一路上,她滔滔不绝,像极了一个与我无话不说失联多年的异性朋友。她们尽管都无傲人的容貌,却落落大方、敏感善良,无疑是理想的贤妻良伴的人选。
车子进了村,在路旁一侧停下,我们下车,并肩走向那栋四层小楼,房主人迎面而来。
出租房在顶层,平日风大雨闹,但视野开阔。从窗口望出去,湖面一览无余;楼顶的露台花园,出门登阶即到。在我到来前,那是邬青莲和念芸的秘密乐园。花园里的盆栽绿植与花草,品种繁多,木架上爬满的藤条,眼下已枝开叶茂。闲来无事,我就在木藤下的长椅上呆坐远望或遐想,人间欢喜悲苦仿佛都已与我无关。
合同签下的当晚,我便开始收拾衣物。出发前,我把用以治疗焦虑症的药片倒进马桶,冲掉,希望自己可以在这方陌生世界里尽快康复。幼儿园的事务,如今由孟媛管理,我无须担心。对待那些天真又淘气的孩子和受了委屈的幼师,她的耐心远胜于我。至于那张留在客厅茶几上的字条,我相信她会第一时间看到。也许她会难过一阵,气恼地将字条撕得粉碎,但即刻又会原谅我的脆弱,像往日一样把我留下的脏衣裤丢进洗衣机清洗、晾晒,将房间打扫得干净亮堂,出门时又变得开开心心。
孟媛是个好女人,小巧漂亮,隐忍倔强。我们相识,纯属偶然。倘若不是那日清姐的婆婆突然中风倒地,拜托我将她女儿送去舞蹈学校,我与孟媛或许此生也不会见到。我们提前一刻到达时,孟媛正在教室里练习舞蹈。我推开玻璃门,和她搭话,她停下,关掉音乐看着我,笑颜可人。在太阳岛平静度过的四十六天里,我每天都会想念她。孟媛的身影甫一出现,我就想起她舞动时灵动柔软的身姿。然而,多日来,我们谁也没有联系过对方。
事实上,一年前我已登门去见过孟媛的父母:一对恩爱的夫妻,待人彬彬有礼,对我更是亲如己出。后来,每次我去看望他们,他们都会探问我们何时结婚,希望尽快抱上外孙。我不敢告诉他们,那正是我恐惧的唯一根源。
念芸敲响房门时,我正在阅读那本《儿童心理学手册》。敲门四声的方式,是我教她的,也是我们的秘密。时近七岁,念芸还不会说话,邬青莲带她多次去往医院,每次都是无功而返。她听觉正常,舌苔与喉腔无恙,医生们诊断不出究竟是何病症。眼下,太阳岛的淘气男孩见到她,就喊她小哑巴。甚至他们还将童谣编续,怀着单纯的恶意当面唱给她:
哑巴的头,像皮球,一踢踢到黄鹤楼。黄鹤楼,冇得灯,一踢踢到粑粑坑。
粑粑坑里粑粑多,小哑巴饿了不会说。不说话,张嘴巴,吃一块粑粑就长大。
念芸气恼,捡起小石块扔向他们,他们就躲开,之后再高声唱上一遍。
为念芸辅导功课是我主动提出的。她乖巧懂事,面孔俏秀,笑起时,嘴角的小酒窝更是迷人,犹似照片里儿时的孟媛。每每她看着我,那双清亮的眼睛都会让我心生疼意。时而做完作业,她便拉着我去楼上的露台花园,让我陪她玩五子棋游戏,或是与她一起剪彩纸。剪裁完成的彩纸,芭蕾舞演员与小雪花是念芸的最爱。我把纸雪花从高处撒下,她将指间的芭蕾舞演员左右扭动,我们仿佛就在各自的构想里完成了一幕舞剧。累了,我就为她讲故事,像从前对待我那个智力发育迟缓的弟弟一样。
这日的故事引子来自前一晚的梦,梦境奇诡美妙。那条硕大的金尾鲤鱼在宽阔的湖面跃出潜入,似在练习飞升的本领。渔民们举着火把涌向湖岸,欢呼雀跃,几个胆大的渔民划船向它追去。待他们靠近,金尾鲤鱼潜入水底,消失不见。片刻,它从水下再次冲出,在半空翻身悬停。待船上的渔民拿出渔网,金尾鲤鱼摆动鱼尾,缓缓向上游动,鱼鳞一片片脱落下来。鱼鳞落在水上,变成了一朵朵金色的莲花。
“后来呢?”念芸打手势问,“它游到天上去了吗?”
“对啊,它游到云里,就驾云飞上天了。”
念芸觉得无趣,缠闹我再讲一个。我记起《录异记》里唐朝书生崔道纪的故事:进京考中进士回来途中,他喝下金鳞鲤鱼汤,暴病身亡。
2
时逢周末,黎家饭馆热闹异常,食客多是年轻情侣。他们青涩蓬勃,甜蜜亲昵,毫不羞涩。饱餐完毕,他们便结对去湖边散步,赏花看景,或回到酒店房间,共享二人之欢。在青少年时代,我也曾像他们一样疯狂去爱,但从未偷食过禁果。我会深夜躲在宿舍被窝里给喜欢的女孩写信,信誓旦旦,逃课去山上为她们其中的一个采摘野莓果;被另一个拒绝后大哭一场,不吃不喝;我用半年攒下的积蓄买下一件短裙,送给同桌,又被她原封不动拿回商场退掉……我那时空虚多情,渴望爱情,却不懂得爱要久恒。
时至今日,我依然没有悟出爱情的真谛,只是不再莽撞行事。与孟媛交往时,我每次怀抱鲜花去见她,都会忐忑不安。路人们关注的眼神,让我不时想起母亲。弟弟五岁那年,她再不肯带他上街,小城人投向弟弟的审视目光,仿佛一道道砍落的刀影,让她难以承受。在我的记忆里,那时弟弟的食量每年都在增加,像个饥饿的小兽,从不拒绝任何可以下肚的食物。饭菜是淡是咸是辣是甜,他都毫不在意,尽情咀嚼吞咽。母亲一次担心他吃坏肚子,劝说无用,上前将他的碗筷抢下,弟弟立即喊叫起来。母亲发狠坚持,他便狠狠地在自己胳膊上咬了一口。血液溢出,沿着他白净的皮肤滴下,母亲即刻认输投降,将碗筷归还。
弟弟被嘎嘎带回乡下前,一直由保姆照看。她们尽职尽责,每一个都像我母亲一样对他百依百顺,最后却又一一溃败而去。我弟弟那时每天都会把屎尿拉在裤管里。她们稍不留意,需要对付的就不仅仅是一个浑身脏臭的小孩,还有满地的污秽。尽管她们会耐着性子为他清理、换洗,不厌其烦地教他如何把裤子脱下,但都毫无成效。母亲偶尔怒不可遏,施以体罚,将他关进卫生间半日,他依然不可能有任何长进或改变。后来保姆再难请回,母亲开始动手教训,巴掌或扫把重重地落在我弟弟的头上、脸上或屁股上,他就放声哭号。
——狗日的,晓得你给老子种下这么个东西,老子才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