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犹新的梦幻之旅

作者: 海男

去黄河源头的想法是由一阵莫名的战栗生发的。那时候我才24岁,在滇西小县城写作,多是写在笔记本上的分行诗句和写在方格稿纸上的短篇小说。小县城在一座不大的盆地上升起。那个黎明我从梦中醒来,睁开双眼时眼眶是潮湿的,隐隐约约记得梦里一些雾状般的场景:一汪水从草地上的石头中慢慢渗出来,亮晶晶的,好像来自卖货郎带来的那只万花筒。

一个假期,我跟做农艺师的母亲去乡间,她是学蚕桑养殖的。那天午后,我们走在一条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上,听见吆喝声,借着微风飘来。母亲说卖货郎来了。什么是卖货郎啊?我自语着,母亲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转过弯就看见一个中年男子头戴草帽,肩上背着一只绘着各种颜色的木箱子。母亲低声告诉我,他就是卖货郎,箱子里有许多孩子们喜欢的小东西。你今天很乖,陪我走了很多路,你挑一件东西吧。卖货郎就将肩上的木箱子放在路边。一群牛羊刚好过去了。一只水牛刚刚在不远处翘起尾巴,从尾巴上落下来一大堆粪便——它要消化多少青草才能排出这么大一堆粪便啊?这是我幼年时代的好奇心在追问。牛羊群都走远了,空气中荡来那堆新鲜粪便的味道,夹有刚消化过的青草味,很快就被风吹走了。风真有力啊,它能托起远方的声音,那些声音时而像是几十种乐器的合奏,时而又像是独奏——其实,这些场景都是我此刻在回忆中想象出来的。当时的我,应该只有七八岁。

那只箱子成为我记忆犹新的魔幻之旅。我盯着那只箱子里的物件,有手电筒、煤油灯芯、电池、钳子、别针、信笺纸、方块的茶叶饼,还有针线、织毛衣的棒针、各种大小不等的纽扣——不仅有给孩子们的东西,也有成年人所需的物件,其中最吸引我的是一只彩色的万花筒。我拿起万花筒靠近眼眶,这个电筒般圆圆的小物件里,现出不可思议的魔幻世界。我看见里面不断变幻的水花、晶莹体、羽状物,还有蓝色的星辰……在那个贫瘠的年代,我感受到除了饥饿和油灯光之外,另一种从万花筒变幻出的景象。

梦醒后,我仿佛又一次看见了眼眶靠近万花筒时所见的晶莹剔透的世界……像是有一种莫名的召唤,就这样,我和年仅19岁的妹妹乘着绿皮火车前往青海,再搭上了一辆淘金人的大货车前往玛多县境,前往黄河源头。4月的草原到处是冰凌寒霜,不时会看见一头头死去的牦牛和白唇鹿的尸骨。它们睡在寒意弥漫的草原上,仿佛这里就是它们的天堂和净土。放慢脚步,途经它们身边时,天际线上偶然会升起一阵青黛色,但转眼之间就消失了,更长久的灰蓝色中,雨夹裹着雪从天空中飘忽而下。

我们往前走的路上看不到一个人,甚至连淘金人也看不到。他们去哪里淘金?世界太辽阔了。眼前这片草甸子上的雨夹雪颗粒顺着脖颈滑进锁骨。一种深度的寒冷中突然出现了水的痕迹。那水从梦中来,布满冰凌的草地上没有一根绿色的草,因为草原正沉眠在漫长的寒冷期,它还没有醒来。

该醒来的时辰,它就会醒来的,所以,我们小心翼翼地行走,不敢惊动它们的梦。

黄河源头出现了传说中的扎陵湖和鄂陵湖——这应该是我梦中的场景,也像是我透过那只万花筒最早看到的幻象。这两处黄河源湖泊比眼泪更干净剔透,仿佛带着远道而来的一轮轮慈航中的光芒。我的身体突然间温暖起来。我弯下腰,喝了扎陵湖和鄂陵湖中的源头之水。一路走着,额前发丝和身体上落满了雪花,它们不断融化后又覆上新的如同云朵般的白色颗粒。我们走了很多积水的草甸子,鞋子进了冰粒,踏着融化的冰雪,我们需要时间去适应脚下的寒冷。当我们感觉到黄河源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深渊时,它突然间就降临了。

通过梦境我们沿着模糊的意象寻找到奇迹。有时候意象高于思想,高于地平线上隆起和凹陷的距离。当一个意象诞生时,实际上你的身体已经出发。寻找源头让我看到了那个梦境。多少年过去了,当我来到梅里雪山下时,又看到了雪山下的澜沧江。这条江流同样发源于青海玉树藏族自治州。我没能到达澜沧江的源头。当澜沧江越过无数座寒冷的冰川流经梅里雪山脚下时,我刚刚拜谒过这座神光弥漫的雪山。仰望它的冰山穹顶时,我感觉到手里有一把白色的钥匙,一座被冰雪凝固后的钥匙。我什么都不想带走,但我却带走了这把冰冷而晶莹剔透的钥匙。

多年以后,我写下这句诗:伟大的神性都是冰冷的。

紧握住那把钥匙,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飞翔,在我身体所面对的雪山脚下,是另一条江流途经之地。我仿佛听见了羽毛震颤的声音,这些丰厚而广博的羽毛震颤声应该来自灼热的地流板块,于是我往下走。从梅里雪山往下走意味神引领我去寻找新的幻觉和现实。那些神意弥漫的意象,像是母亲给予我的脐带,在剪刀下断裂后,让我拥有了自由的力量,并以此牵引着我往雪白的冰川走,也往阳光灼热的河川走过去:这是一个谜,联结着昨日气象,生之瑰丽源于内心的方向。

梅里雪山脚下出现了澜沧江,现在我可以看见那些在天空中盘旋飞翔的兀鹫了。伟大的海拔使得高处和低谷拥有不同时差和温度。在云南,我就像一片羽毛,以一个人的存在,尝试着接近各个区域的海拔。澜沧江流经梅里雪山脚下的热谷,从冰川下到热谷,兀鹫们一直在天空引领你的足迹,仿佛害怕你迷路。确实,人一旦开始出门行走,人生大部分时间都迷失在方向中,当你面对好几条路线时,沿着哪一条路行走,这个问题成为一个巨大的障碍,让你一直在迷途中。

一根羽毛落下来了,它在热风中即将重又被风卷起时,我跑过去拾起那根羽毛。这不是兀鹫的羽毛,因为它是白色的。我将目光转向天空——当我对困境产生怀疑时,便会将目光扬起。有时候,当你饱含热泪时,仰起头来泪水会被送回眼眶,而不会流出来。人生中有许多奇妙的现象。当我仰望天空时,手中拾到的那根白色羽毛,仿佛幻变成了云絮,于是,风吹过我的手心,那根羽毛被风载走了,随风去它该去的地方。

眼前就是澜沧江,江岸是陡峭的岩石——它从源头而来。如果我们用脚去丈量一条江流经的所有地方,我们要准备多长时间?要谋略多少动人心弦的计划?要掌握多少动植物学的知识?要孕育多少穿岩走壁的勇气?要携带多少粮食和墨水、钢笔?要准备多少火柴和手电筒?这些层层叠叠的问题壁垒,就像我眼前的澜沧江,数不尽到底有多少波谷和涡流。一大群山羊来到了澜沧江边,看上去,群羊好像口渴了。走到澜沧江边岸去喝水的群羊后面,是一个牧羊人。我这一生,都在与牧羊人在各种海拔区域中相遇,这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首先,我喜欢牧羊人赶着群羊走出村寨往天边走去的场景。这是一幅长卷,如果能画出来,那需要多少穿越时空地理版图的想象力啊!还是回到这灼热的澜沧江岸边吧,牧羊人的脸、裸露的手臂——远看,就像青铜器塑像;近看,就像我的兄弟。他咧嘴笑着,他的笑是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哪怕没有看见我,他也在笑。是的,我发现了这个朴素的具象:他对着身边的一群黑山羊在笑,这是他的伙伴、是他村庄畜厩中的生灵;他对着澜沧江上游和下游的水在笑,这条江流经他的家门口。当他回头看时,我看到不远处村庄上空的炊烟;他对着高高的梅里雪山在笑,因为他是一个被神灵护佑的人,所以,他也是一个吉祥幸福的牧羊人。

一个吉祥幸福的牧羊人,正带着群羊往上游走去。我站在雪山下的澜沧江岸,目送牧羊人和群羊的背影。我脚踩着水浪,坐在一块发烫的岩石上,看见江边一条条羊肠小路。江水岸有些路通向村寨,有些羊肠小道是当年赶马帮的人走出来的。百年以前,法国传教士也是沿着澜沧江边的羊肠小道走过来的。我从岸边很快就走上这些羊肠小道,它们远看像线条,绘在画布上的某一根弯弯曲曲的、没有源头的、从缝衣针中穿越出来的线条;但走近这条路,才发现这些路足以容纳一队马帮行走,也可以让乡村摩托车、手扶拖拉机通过——当然,这些称之为羊肠小道的路都是经过人不断行走,而后不断拓宽的。

这应该是野兽们纵横在澜沧江岸边最早的路。我想象山顶的雪豹,每次想起豹子,就想起豹纹,还有老虎身上的金黄色纹路。这些大自然的猛兽,如果经常在澜沧江岸边寻找猎物的话,也会走出一条小路。它们的每一次纵横,都意味着要将脚印留下,来来往往就形成了猛兽之路。世界是浩瀚无涯的,但每一个物种又都有它们的领地,所以,大地之上,诸神设置了一道道群山峡谷,也可以称为屏障。这些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屏障,筑起了天然的禁区。

人类的所有历史命运都是在享受着距离拉开的时空。如果没有距离,也就没有众鸟所飞翔的天空,农夫种植的庄稼,河川江流漂移的梦想。距离感的存在有声色俱厉,有苍穹诛仙,有秘密话语权。壮阔的距离有尽头,但如果环绕成圈,也就是我们的梦呓在绕圆圈而已。人或飞禽走兽,都需要距离感,因为食物、精神和黄金果园都是在拉开的距离中出现的。

所以,我重又走上了这条昔日的羊肠小道。细看这条小路上的泥土色,它像一道道从古而今传诵过来的咒语,没有任何变化。我猜想着好几个世纪之前的这些泥路,当众兽的脚落下去时,遍地是野生灌木和荆棘。然而,每一次它们的脚落下去时,都会踩出一条痕迹,来来往往,反反复复,灌木和荆棘便迁徙而去,于是,泥土祼露出来了。常识告诉我们,所有具有生命现象的动物,都需要寄生于尘埃。离开了尘土,连飞翔的天鹅野鹤都无法生存。长出翅膀的飞禽们,无论飞得有多远,也会从云图中返回大地。我曾目睹一群天鹅从天空中缓缓飞到抚仙湖和纳帕海的水边饮水。在我生活的城市,每年深秋的落叶刚刚结束了凋亡的仪典后,一群又一群从西伯利亚飞来的红嘴鸥,结束了最为艰辛和漫长的迁徙,飞往滇池。在翠湖水岸,开始了它们温暖的冬天生活。

距离造就了天气的温度,造就了城与城、乡土与乡土的不同口语,造就了不同的菜单和生活方式。当我从澜沧江边岸走到羊肠小道时,一辆摩托车从我身边疾驰而去。骑摩托车的青年,衣饰跟城里人没有多少差异——互联网时代降临后,所谓的全球化已经改变了原先的一切。但作为自然的属性,文化的地理痕迹,是无法篡改的。我搜寻到了野兽的痕迹,在羊肠小道的石头上,有兽印,当然,这是我猜想的。在城市动物园的铁栅栏外,我仔细观察过猛兽们的形体。尽管那些坚固的铁栅栏,限制了每一头野兽的图腾领域,但我透过栅栏,仍然能看见它们悲壮的野性。它们的皮毛上有厚厚的斑纹。在它们的脚趾上,我看见了践踏奔腾四野的往昔时光。有些小野兽,哪怕就出生在动物园,依然怀有回到原始森林的梦想。因此,每次去动物园,我的心都不平静,这些被观赏的飞禽走兽远离了它们本该生存的领地,它们是忧伤的。

在羊肠小道上,我看见的是猛兽们前世的印迹。我不知道转世而来的这些生灵,如今生活在哪一片领地区域。看不见的都是前世和未来,可看见的都是现在。道路随同时光不断拓宽。我边走边想象,当年那些沿着羊肠小道行走的马帮,马背上驮着茶叶、兽皮、香料,越走越远;而那些翻过青藏高原的雪山走到澜沧边岸的法国传教士,带着一株株葡萄,从这条道路走到了茨中村的那个炎热的下午。

不知不觉地,我已经顺着澜沧江走到了江岸的茨中村。脚下这条弯曲向上的路上面,是平缓的山冈。这条路也是当年传教士上坡的路,山坡上种满了葡萄树。我在葡萄结果和枯竭的不同季节,都走上了通往茨中村的小路。很多年前,我喜欢上喝葡萄酒,但我当时并不知道云南葡萄酒的起源之地在哪里,直到我第一次来到茨中村。那时候,山坡上还没有大面积的种植葡萄园。我们当时的目的地是茨中教堂。沿着山坡,两边是玉米地,也有荞麦菜地,海拔虽平缓上升,但因靠近澜沧江,所以,显得很炎热。

茨中教堂出现了,我站在教堂外面观赏着这座法式建筑,探寻梦的源头。时间的秘密需要每一个后来者,带着虔诚进入每个显现和隐藏的历史空间。百年以前,传教士进入这座村庄。教堂的建筑用材多是石头。一路走来,我看见了澜沧江边岸被江水冲击的石头,建教堂的石头应该是从江岸背上来的,或者是牛车拖上来的,因为进村时,我看见了牛车。牛车来到澜沧江边拖石头的场景,像是最为古老的旋律。车厢里有沙石,正是这些细小的沙石使澜沧江岸除了有江水激荡起的惊心波涛外,也有了柔软的温度。你可以赤裸着脚,走很长时间。脚刚落在沙石上时,会有轻微的刺痛感,继续往前走,不适应的痛感便在无形中考验你的意念。婴儿刚出生时,也不适应子宫外的温度,所以,年轻的母亲们总是抱着婴儿让他们去晒太阳。首先要晒脊背和屁股,这两个部位最初接受着太阳灼热的抚慰和风的吹拂。

牛车和人的脊背载来了澜沧江边岸的石头。依靠本地的泥瓦匠,传教士筑起了内心的教堂。之后,又将来自法国土壤中的葡萄树移植到了教堂外。于是,我看见了几棵葡萄树,它们应该也是轮回转世过来的。再次去茨中村,当我沿山坡往上看时,惊喜地发现了漫山遍野的葡萄山庄。每户村民都将自己的土地种上葡萄,他们学会了酿制葡萄酒,还开起了客栈。我们住进客栈,法国传教士当年建造的教堂,每天都响起钟声。村里的人从小到大都信奉教义,每天去教堂做弥撒,诵读《圣经》。除此之外,当年的传教士酿制葡萄酒的工艺和秘诀也被传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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