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浪起珠江

作者: 六鹢退飞 王文

在二十九岁生日那天,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鸟。那是在新胜街的永乐戏院,南国马戏团巡演的压轴环节,侏儒主持人神秘兮兮地端上来一个笼子,宣布将展现一种本应灭绝在一百年前世纪战役中的古老生物。当他说到“鸟”这个字时,我没有反应过来,现场所有人都愣住了,直到他舌尖抵住上颚又重复了三遍。

此刻,舞台中央笼子上的红幕布被揭开了。在追光灯投下的巨大光束中,一只和老鼠差不多大的生物慢慢探出铁丝门,浑身包裹着丝绸一样柔软的毛发,沿着光柱的边缘踱步,身姿优雅。它先是怯生生地鸣叫,像是和所有人打招呼,直到走到桌子边缘,突然扑棱起翅膀,一点点飞离了地面。最终,它衔着树枝穿过火轮,持续飞升至大厅中央的屋梁上。

在全场所有观众的惊叹声中,主持人用夸张到失真的声音说:“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百年来从未有人见到过这样神奇的景象,正如诗圣杜甫所言,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这是会飞的鸟!会叫的鸟!不是在博物馆里看到的标本,你们是全濠镜最有眼福的贵客。”一个端着铜盘的小女孩从台上走下来,带着期许的眼光走过观众席的每一层,从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密集声响中可以听出马戏团一定赚得盆满钵满。

我离开了自己的座位,眼神紧跟着那只在戏院穹顶四处飞蹿的鸟,它似乎害怕人类的目光,总会第一时间摆脱焦点,不安地挣扎着,直至躲入舞台幕布上沿的木椽,整个身躯被红布挡住,露出苍劲的爪子倒挂在梁上。

有人在下方大喊大叫,似乎想把避难的鸟吓出来。我开始感到忧虑——也许它更不肯出来了。我慢慢注意到在舞台下方角落里有个黑衣中年女人发出幽幽的鸟鸣,似乎把嗓子拉伸成了鸟的喉管。她面对着鸟伸出手掌,里面装满乌黑的瓜子,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合上,像是要诱惑那只饥肠辘辘的鸟。鸟犹疑了很久,从它那晃动的细腿可以看出来,它一定饿了很久了。

当鸟最终俯冲下来的一刻,戏院外面传来巨大的爆破声。起初还以为是门口摊贩的爆米花又出了一锅,但旋即有摩肩接踵的声响从四面席卷而来,显然,我们被包围了。很快一名衣衫不整的工作人员出现在大厅入口,声嘶力竭地喊道:“司警来了。”和警察一同到来的,还有从高层观众席开始蔓延的火,不知道是不是刚刚鸟衔出来的树枝掉在地上引燃的。

麇集的观众立马作猢狲散,所有人都盲目地汇进外涌的人流,殊不知每个过道都布满了浓烟,每个出口外面都布满了守株待兔的警探。曾在戏院后台打过零工的我没有着急逃跑,而是走向空旷的舞台中央,慢慢接近那只在角落里啄瓜子的鸟。它没有抬头,专心用锋利如匕首的喙叼起一粒粒瓜子,戳破外壳,挤压出瓜子仁,喉咙一缩,收进胃囊。我举起手,示意鸟爬上我的胳膊随我一起出去,但它拒绝了,往后退了几步,突然一跃而起,越飞越高,从一个隐蔽的通风扇中钻出去了。

我转身走向舞台通向化妆间的暗道,火势已经蔓延开来,换了几次路线,终于找到一个堆满杂物的消防通道,手脚并用爬了出去。最后一段过道进了浓烟,熏得我直掉眼泪。从脚下塌陷的纸板夹层中,我看到了那熊熊燃烧的地狱之火,我们刚刚观看节目的礼堂已经完全消失了,蹿跃的火舌舔舐着每一寸空间,吞下木头、布匹和丝织物,把金属烧出泪痕般的液体,倒映出媚眼如丝的红色。

我感到眼睛干涩疼痛,视线逐渐模糊,就不停地用手去揉眼角,突然一下什么都看不见了。在一阵强光拂照之后,我看到了一艘行驶在银河深处的宇宙飞船,背后是火红的太阳,比我以前见到的要大,大一百倍不止。

我在山顶医院住了三天,那是完全失去光明的三天。医生用平静的语气告诉我,我的增强视网膜Enhanced Retina模块严重受损,无法恢复,须重新更换。我抓住她的手问:“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更换?”医生说:“每个ER模块都是单独定制的,起码要一周时间才能到货,安装还须另外预约。”我央求道:“不能再快点儿吗?”医生摆脱我的手说:“公费医疗就是这样,如果想快可以去私立诊所加急处理,不用一小时就能重获光明。”

很快,我就办理了出院手续回到家里,焦急等待医院通知我去手术。我终日躺在床上,不肯离卧室半步,饿了就叫一家熟悉的外卖店送最便宜的两菜一汤,即使很小心还是经常把汤水和油洒在身上。我终于感到失明的痛苦在于,这个世界好像变得不真实了,虽然我可以摸到每一把椅子、每一张桌子、每一扇门窗,甚至照旧能凭记忆打电游,让马里奥和春丽替代我去修管子和闲逛,但这种触觉和听觉完全无法替代影像。

我想起小时候住在我家隔壁的盲爷爷,总是拉住我的手往他裤裆里伸,一边快乐地呻吟,一边断断续续地讲述很久以前的故事:“细路仔,我们习以为常的世界其实早就消失了,这个世界其实只是一段幻象,就像有人把DVD光盘插进你的脑子里循环播放。”我听得迷迷糊糊,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总是笑而不语。最后一次见到老头儿是警车把他从家中拉走,他戴着手铐回头看了一眼人群中的我——他睁开眼了,好像不是一个瞎子。他嚷嚷道:“细路仔,你也不是真实的,你们都是我的幻觉。我不想玩了,所以就让你们把我抓走投到大牢里。我不想再见到你们啦。”

在失明的时间里,我的听觉变得无比发达,那些曾经被我忽略的声音如同大海将我包裹,灌满我的耳鼻喉舌。隔壁孤僻的小公务员每隔五分钟就会吐痰,有时不小心吐到地上,就拿出纸巾索索地擦去;对面家里不时响起的钢琴声其实是不同的人弹的,一个穿硬底拖鞋的男人喜欢弹柴可夫斯基,另一个穿高跟凉拖的女人喜欢弹巴赫,合奏时总会露出马脚。我开始以声音来重新构建对这个世界的感知,通过声音抵达耳膜的强度和长度来确定声源的坐标,即使是静止的事物总会有被风吹动的时候。而不发出任何声响的物体就是我的暗物质,存而不论的物自体。

但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作为一个哲学系的辍学生,我唯一学会的就是一文不值的批判精神,是怀疑一切的自大。哲学史的第一课就是柏拉图的洞穴寓言,你一定听过的——有一群人被囚禁在一个洞穴里,他们从小到大都被链锁锁住双手,也不可以回头,只能看着自己的前方,地穴的洞壁上倒映出影子。在这群囚徒身后,就有一条贯通整个洞穴的通道。在这条通道的旁边有一堵墙,大概跟木偶戏的屏风那么高。外面的人背着各种各样的工具和器械走过这个通道,火的光亮把影子照射到囚徒眼前的墙壁上。因此,那些被困的可怜人就以为这些影子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实的事物。从那时起我就在想,这个世界究竟是不是真实的?

但视觉是这么不容置疑,你总不能怀疑眼前亲见的事物,正如古语所言,眼见为实。直到现在,当视觉从身体感官中完全抽离时,认识论的大厦开始侧倾了。

在我失明的第三天,我感觉那些声音已经从脑中溢出来了,我要构建的新世界过于宏大,早已超出我的运算能力。为了摆脱这些无时无刻不在耳边缠绕的杂音,我决定要出趟门,越远越好。戴上墨镜,从阁楼上父亲留下的遗物中拣出一把桌球杆当拐杖,我出门了。我要去新口岸附近的面包房,买我喜欢的提拉米苏蛋糕。

濠镜马路的人行道非常窄,只容一人通过。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拐杖敲击地砖,从回响中判断自己行进的方向。不停有人从背后撞向我,没有道歉,以前总会有的,也许他们以为一个盲人不会记住这些恶、这些恶人。

在行到亚马喇前地附近,盲道刻满纹路的砖突然变窄、破碎起来,直至在一个转角完全消失,不知道是不是市政署临时施工挖走了。我硬着头皮走下台阶,沿着马路边缘往前挪步,感受到路过的电单车卷起的风掠过小臂,激起汗毛根根分明立起来。汽车引擎轰鸣之声从地心冒出来,像一枚枚榔头敲击着我的小腿,于是,我踉踉跄跄地加快步伐。

在某个瞬间,我感觉自己误入了车阵,耳边布满此起彼伏的刹车声,有人朝我大声喊:“太危险了,你是想被撞死吗?”似乎有警车远远开过来,交警穿过密集的车流朝我走来。是专门来抓我的吗?我到底身处何地呢?十多年前,那个盲爷爷的笑容突然涌向我的脑海,我记起来,他的的确确睁开眼了,眼眶里是黑白的瞳孔,没有增强视网膜在阳光下呈现出的不规则渐变色。

你也可以的,你前不久刚刚看到了那艘行驶在银河深处的宇宙飞船,背后是火红的太阳,比你以前见到的要大,大一百倍不止,那不是幻觉。我用力撑开眼角,缓慢地睁开眼睛,泪腺被发动起来,像是堵塞了很久的堰塞湖被掘开了一个口,倾泻出一条瀑布来。那些眼泪中和了强烈的白光,让我不至于出现类似雪盲症的不适应情况。

我渐渐能看清周围的世界了。我站在西湾大桥前的环岛中央,不,是在一个巨大船舱中间的高台上,四周没有大海,没有漂亮的天际线,只有一个船舱连着一个船舱。看到拿着电击棍的交警下车朝我走过来,我轻轻跳下来,穿过车流来到船舱边缘,攀着玻璃墙上的金属栏杆一直往上爬。不知道在那些人眼中,我是不是像电影中的飞人一样在持续攀登一座摩天大厦。但我很快确认并非如此,因为我最后听到人群中爆发出唏嘘声:“快看,那个疯子不要命了,竟然跳下西湾大桥了,有人愿意去救他吗?”

在我发简讯约乔巧出来见面前,足足犹豫了半天时间,双手颤抖按下发送键,之后还想再撤回,但陡然发现没有该选项。七年前,我删除了我们之间所有的聊天记录,将她的社交媒体账号全部拉入黑名单,但她的电话号码我做梦都忘不掉。我没想到乔巧没有换号,且迅速回拨了我的电话,一口答应出来见面。

起初,她问我是因为什么事找她。我说:“刚刚有一件大事发生了。”她问:“跟我有关系吗?”我说:“跟哲学有关系。”她笑着说:“好啊,我今天下午出外勤,能早点儿下班,五点钟老地方见。”

那是我们母校东门外面的茶室,毕业多年还是老样子,狭小店面的明窗档口挂着叉烧、烧鹅和腊肠,厨师油腻腻的脖子隐于其间,像是一并售卖的一坨肉,被大粗金链子钩住穿在一起。我们坐在角落里,背后的满洲窗透过黄昏的光,折射出不同的色调,生赭、雌黄、蓝铜靛、孔雀石绿,把乔巧镶嵌进一幅教堂肖像画里,端庄而遥远,圣洁而哀艳。我逆着光对她,大概很像祷告的虔诚信徒。

我咽下一口甜腻的鸳鸯奶茶道:“我发现ER模块在受热时会膨胀,此时只要沿着眼眶边缘轻轻抠就可以轻松弄出来。”

乔巧皱着眉说:“我听说过这种做法,但很危险,建议你不要轻易尝试。”

我激动起来:“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我们在一艘宇宙飞船上,里面空间超级大,每一件物品都是和现实世界相对应的。但其实是建在船舱里面,天空是假的,地平线是假的,全是金属的舱壁。”

乔巧一边低头搅拌咖啡一边说:“感觉你现在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我推荐一个心理医生给你吧!我经常去她那里聊聊,千万不要有心理负担。”

我推开了乔巧从香包里掏出来的心理诊所名片:“乔巧,你觉得我疯了吗?就像外面那些庸众一样。”

“你不要这么敏感,其实每个人都可能在某个时间段对所处世界产生怀疑,越是智者越是如此。我也是读过福柯《疯癫与文明》的人,知道这个社会是如何规训那些怀疑论者的,监禁、流放、电击治疗,把天才变成疯子,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所以我很担心你的状态,有时候融入世界并没有什么不好。”

乔巧注意到我右手拇指上有块尚未凝结的血痂,又给我递来一张创可贴。她还是跟以前一样细致,随身带着哆啦A梦的百宝箱。这次,我接过来并告诉她,那是我在攀登飞船舱壁时被合金钢扳手刮伤的。当时我已经爬了足足一小时还没有爬出一个船舱,体力已经不支,如果不是及时发现了一个通向下方的梯子,我可能会在攀爬过程中流尽血掉下去。我没有告诉乔巧的是,事后我迟迟没有包扎伤口,因为我想确认我的感官究竟是不是真实的。最后我放弃了,伤口还在不停往外渗乌血,就拿热毛巾简单敷了一下。至少因此我确认我的疼痛不是虚拟的。

乔巧看了一眼桌子上振动的手机,抱歉地说,局长喊她回去汇报今天外出办事的情况。我决定孤注一掷争取到她的支持。我拿出手机点开收藏栏的照片说:“等一下,你看看这个。”那段两分钟的视频里,我呆若木鸡地站在桥头环岛中央,四面是川流不息的车流,直至附近的警察下车走来,我突然一跃而下,狂奔到大桥上,越过栏杆跳了下去。

“这段视频是有个路过的司机拍的,上传到社交网站不到半小时就被全网删除了。然而,我能肯定我没有跳到海里,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不可能还有活路,你知道吗?我是向上爬到了飞船的穹顶,太广阔了,一眼望不到边,我花了半天工夫才找到最近一个阶梯滑下去。出口是在东望洋山旁边的小道,我可以带你去看看,这是真的,也很容易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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