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白马的舅舅

作者: 严泽

那天早上打了霜,外面到处是白的,天气却一点儿都不冷。我爸把小棉袄塞在麻袋里,抹了抹嘴巴上的饭粒,跟我妈说了声“动身啰”,就起身挑起担子。我爸要去临江渡口,搭一天才一班的轮船到城陵矶,然后再到岳阳搭火车。

我爸其实可以从后门动身,到码头要近一里多路,但他故意走前门经过别人家门口。我爸的意图很明显,让人知道他此行目的。

我和哥一左一右,屁颠屁颠跟在后面。

太阳慢慢升起,薄薄的晓雾立即消散,霞光打在我爸刚剃过胡须蟹青色的下巴上,穿着半新蓝卡其布中山装、新力士鞋的他掩饰不了出远门的兴奋,见人就打招呼。

“去长沙,找舅舅!”

“找舅舅,真的?”别人脸上无不露出惊讶神色。

“真(蒸)的,不是煮的!”我爸不忘幽默一下。

这么多年来,晒网洲无人不知我家有个舅舅,但谁也没见过我舅舅——就是说,每年过年的时候晒网洲的小伢都有舅舅拜年,只我家没有,以致有人怀疑我舅舅的真实性。我爸妈一直以舅舅的部队在外打仗为由来搪塞。但天下太平这么久了,我舅舅仍杳无音信。为此,我爸平时老在别人面前说要去找舅舅,听得人耳朵都起了茧,他就是光打雷不下雨。

这一次,我爸去找舅舅是千真万确。

虽然是地净场空时节,但我爸路过村主任张秋生门口时还是放下了担子。

“舅舅有音信了?”

“有了,有了。”我爸喜不自禁的样子。

“好事,好事——大狗细狗都去?”村主任一边扒饭,一边看着我跟我哥问。

“小伢去做什么?我一个人去。”我爸朝我和哥挥手,赶我们出去,但我跟哥都不听,说什么也要把他送到村口。

“要不是玉叶的事,我也不去找了,这个事真闹心。我们要听舅舅的,只要舅舅说要得就要得。”

“那是的,爷亲叔大、娘亲舅大。我也好跟镇长有个交代……你有把握找到舅舅?”

“舅舅那样有名,怎会找不到?”

“找得到就好,也是我们晒网洲的荣光……你把证明条子收好,莫弄丢了。”

“收好了嘞。” 我爸呵呵一笑,指指麻袋,然后挑起来,大步流星迈开了步子。

我爸挑的是两麻袋虾米,足有五六十斤,是专门送给舅舅的,它们凝聚了我们全家对舅舅的无比敬爱。我妈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舅舅别的不喜欢,从小就只喜欢吃洞庭湖虾米,看到这么多虾米,他肯定会笑得合不拢嘴。

这个秋天,只要不下雨,我跟哥晚上都要去湖边守虾。在浅水处找一个有水坝的地方,放下虾篓后,用铁锹在坝上挖几道口子,然后在每个口子上斜插一个筲箕,等流动的浑水慢慢变清时,虾群就会从水里黑压压游上来。它们试图越过水坝,没想到被筲箕挡住了去路,这些呆虾试图越过筲箕,不多久筲箕里就爬满了虾。这时,我们悄悄来到水坝边,迅疾地拿起筲箕,里面便是活蹦乱跳的虾。我们那儿别的不多,就小鱼小虾多,只要勤快,收晚谷的时候每天晚上都能守半篓子虾。把虾弄回家,往晒簟上摊开,再放在太阳底下,这些小生灵经不得半天太阳,很快变得通红,三四天后便成了虾米。我们晒网洲小伢买纸笔、小人书、鱼钩都是靠这些虾米。

但今年,我们的虾米跟纸笔、小人书、鱼钩无缘了,我爸说要把它们全部送给亲爱的舅舅。那天听到我爸宣布这个决定时,我跟哥都高兴得跳了起来。对我们而言,这是一份巨大的荣耀!在这份荣耀面前,那些纸笔、小人书、鱼钩简直不值一提。听大姐二姐说,小时候她们就听我妈讲过舅舅喜欢吃虾米,每年收晚谷的时候都去守虾,想把虾米送给舅舅。但是这么多年来,她们守的那些虾米都被我妈挑到镇上卖了,从来没有给舅舅送过。

很多次,我这样问我妈,既然舅舅那样喜欢吃虾米,为何从来没给他寄过?但每次问来的都是我妈沉重的叹息,唉,你舅舅跟部队出去就没有回来过……谁知道他在哪里呢?有人说在长沙,有人说在北京,到底在哪里我们都不晓得。对我妈的回答,我自然是不满意的,总是不依不饶地问下去。你们怎么连舅舅在哪里都不晓得?为什么不去找他呀?每当这时,我妈会沉默良久,一副思念绵绵的样子,然后坚定地说,你舅舅会来的,会来看我这个姐姐的,外婆就生了我跟他,要不回来看我,就是太没良心了。

可以这样说,从记事那天起,我就知道我有个了不起的舅舅。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我拿着用蜘蛛丝做成的网拍去粘知了,不巧正好碰到傻子刘七在赵娭毑菜园偷黄瓜。我大声喊,刘七偷黄瓜啰。刘七瞪着我说,关你啥事,我偏要偷。我说,我告诉赵娭毑去。我撒腿就跑,不料刘七跑得比我快多了,追过来对着我就是两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临走还抢走了我的网拍。我只好哭哭啼啼回家告状。

“等下你就去找刘七,跟他说,你舅舅要把他捉走!”我妈说。

“舅舅?我有舅舅?”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我妈说到舅舅。

“傻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解放军——”

“啊,舅舅是解放军——”我精神为之一振。刘七怕当兵的这我知道,有一次村里征兵,刘七看到几个解放军,当时吓尿了裤子。

“……你舅舅,他骑一匹白马,腰上别一把短枪,枪把上有红缨子的那种短枪。那匹白马一根杂毛都冇得,后面跟着两个人,骑的是枣红马 ……那天我本要留他们吃饭,你舅舅哪有时间吃饭哪。他跟我说队伍在前面等呢,等打完仗了再来看姐!三个人就往桃花山那边走了,三匹马快得就像一阵风……”

平时笨嘴拙舌的我妈那天突然像变成了说书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舅舅破空而来。

我被我妈绘声绘色的讲述深深吸引了,特别是舅舅骑白马飞驰这一段让我心潮澎湃。我想象那匹白马是如何高贵不凡,舅舅骑着它是怎样威风凛凛。

“舅舅真是解放军吗?”

“当然是解放军。”

“后来呢?舅舅去哪里了?”我关心的是后来,舅舅打死了多少坏蛋,当了多大的官。

“……后来嘛,你舅舅他们把蒋介石赶到了台湾,再后来,就去朝鲜打仗了。”

“那舅舅现在到了哪里,当大官了吗?”

“那是一定的,起码也是个团长了……”

“舅舅后来回来过吗?” 我心里充盈了有个当团长而且是解放军舅舅的无比自豪感。

“没有。一直冇回来。”我妈叹息了一声。

“那他为什么不回来呢?”我打破砂锅问到底。

“部队里的人,哪样容易走开的?……嗐,不过,你舅舅总会回来的唦!”

我问舅舅到底什么时候会回来,我妈语焉不详,只让我快去找刘七。

舅舅的出现让我满血复活,舅舅的故事让我陶醉不已,一股英雄气仿佛从我足底油然而起,一直升腾到我小小的胸膛。我一口气跑到刘七家里。刘七正在啃偷来的那条黄瓜,看到我老远就露出不屑的样子。

“刘七,给我听着,你打我的事,我舅舅知道了,他说就要派人来捉你。” 我气喘吁吁地对刘七说。

“骗人,你舅舅是谁?”刘七斜睨着我,嘴里仍啃着黄瓜。

“我舅舅是解放军,当团长。他骑白马,挎手枪。”接下来,我把我妈刚刚的讲述一字不漏复述了一遍。

刘七边啃边听,等我讲完,他停止了啃嚼,转背就往屋里跑,显然是害怕了。我得意扬扬地正准备往回走,刘七却追了出来,手里拿着我的网拍。

“给你。”

舅舅的故事让我百听不厌,每听一次我就会陶醉一次。我心里充满憧憬,盼望着骑白马的舅舅什么时候突然归来,我要他骑着白马在晒网洲飞驰,我们这些小伢都跟在他的马屁股后面,让傻子刘七躲在远处瑟瑟发抖。

尽管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外婆,也没有见过舅舅,但是我对这个了不起的舅舅的存在深信不疑,因为在赵娭毑那儿我得到过证实。

赵娭毑是个孤老,就住在我家后面,梳着巴巴头,头发全白了,一年四季干干净净。夏天,她手里总是拿着一把蒲扇,坐在跟我家交界的巷子里。

“你舅舅好素利哟,那天我跟你妈坐在禾场上编芦席,嗒嗒嗒来了三匹马,前面的是白马,后面两匹是枣红色的,都是穿黄军装,可把我魂都吓丢了。我正寻思鬼子早滚蛋了,怎么又回来了?冇想到骑白马的是你舅舅……”

“后来呢,我舅舅去哪儿了?”我想在赵娭毑那里得到更多关于舅舅的细节。

“往北边走了?就是从这里,桃花山那边。”赵娭毑指指西北方向。

赵娭毑是我们晒网洲第一个住户,就像我亲娭毑,大姐二姐都是她带大的。老人家的话有着绝对可信度。

后来,我还从村里人那儿知道,我家能够在晒网洲稳稳扎扎住下来,是仗了舅舅的势。

晒网洲是洞庭湖隆起的一个小岛,起先并不大,后来由于泥沙淤积一年比一年大,最后成了一块肥得流油的绿洲,最早的住户就是赵娭毑。听说赵娭毑本是打鱼婆,一天晚上,她家的渔船停在湖边歇息,半夜突然刮龙吊水,船被打翻了,一家人全落了水。慌乱中她在浪里抓住了一块船板,不知漂了多久,到了一个荒洲上,丈夫和两个伢却不知所终。她哭干了眼泪,从此看到水就怕,就扎了一个茅棚住在这荒洲野芦中,靠野菜和鱼虾活命。洞庭湖上的打鱼人见到这块荒洲有了人迹,就把船靠在这儿避风、晒网,荒洲从此有了名字——晒网洲。再后来,随着洞庭湖床不断上升,晒网洲更大了,一些人看到这里天不管地不管,便陆陆续续来这儿落户。这些人多半跟赵娭毑一样是在洞庭湖里讨生活的,后来厌倦了水上生活。也有一些人是从各处逃荒而来,他们都把希望寄托在这块肥沃的荒地上。

我爸当时就是挑着两只箩筐,一头装着我大姐,一头装着一床破棉絮、一口破锅投奔晒网洲的。

当我爸踏上晒网洲时,眼前全是一望无际的荒芦,长途跋涉的他早已筋疲力尽。他选了一处水草密集的地方,取下手中的镰刀,砍下一片芦苇,打成捆,两个一组交叉竖起来,很快搭起了一个人字棚。有了栖身之所后,趁还有些天色,我爸拿着鱼刀,来到一个水坑边,一刀下去就叉中了一条三斤多的鳜花鱼。捕鱼对我爸来说是手到擒来,他刚刚从渔船上下来——唯一谋生的渔船昨天被湖匪抢走了。我爸听别人说到了晒网洲,便挑着我大姐,跟我妈投奔而来。

就在我爸准备煮鱼的时候,来了七八个大汉,为首的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一脚踢在装有我大姐的箩筐上。

“哪儿来的?报上名来!”

“你们要干什么?”胆小怕事的我爸脸都吓白了,手里的鱼刀差点儿掉在地上。

“不干什么,只是告诉你,哪里来的到哪里去,这是我们的地盘,不欢迎你们!”汉子说。

“这天不管地不管的地方,怎么……怎么是你们的地盘?”我爸战战兢兢。

“沟是我们开,堤是我们担,谁先来先占,不信你问问大家?”汉子指指同来的那伙人。

那伙人一个个点头附和,其中一个戴草帽的人说:“我们来洲上七八年了,挖渠修垸都是我们,你们都往这里跑,坐现成的江山,人越来越多,我们去喝西北风啊?还是去找别的地方安生吧。”

“别的地方不去,我们就要在这儿!”这时,我妈呼地站起来。

“哎呀,你这婆娘说话还蛮硬气啊,现在就给我滚!要不打死你们!”为首的汉子听我妈这样说,气得朝箩筐踢了一脚。

“要我们滚?放屁!我去叫我兄弟来,叫你们都滚!”我妈叉着腰,一副蛮横的样子。

“你兄弟?你兄弟是哪个?”那伙人听我妈如此口气,面面相觑,嚣张气焰降了下去。

“告诉你们,我兄弟是个连长,跟贺龙一起的,他的部队就在桃花山。桃花山知道吧,离这里就十几里,如今兵荒马乱,我兄弟要我到这儿来避避,刚刚送我们到这里。”

那伙人听我妈这样说,一个个都不敢吱声了,贺龙的名字谁个不知啊?只有为首的那个一副不屑的样子。

“鬼才信你的话!”

“信不信由你,我兄弟随时会来!他骑一匹白马,腰上别一把短枪,快得就像一阵风!”我妈坚定地说,那口气里满是骄傲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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