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山羊
作者: 詹谷丰一
在《现代汉语词典》等工具书的定义中,山羊是一种长角、四肢强壮、善于跳跃的草食动物。
失踪的山羊,是苦岭脚下的一宗盗窃案。由于盗贼狡猾,三年过去,那些山羊依然是个悬案。
失主是我的堂弟。由于案子损失的数额太小,忙于大案的警察们,不会将它放在心上。那些山羊,从此石沉大海。
悬崖峭壁上,一群奔跑的山羊。这是我梦境中屡屡出现的一个情节和片段。这个被惊醒中断了的画面场景,一直顽强地印在脑海里。几年来,我一直无法将这个梦境变成现实。一个生活在世俗中的人,始终知道,梦境到现实的距离,是隔断爱情的银河,是地球到火星的光年。
峭壁上的山羊,从我回乡过年的那一刻开始奔跑。
是堂弟的一次次盛情邀请,启动我回乡的车轮。我已经记不起多少年没有见到家乡春节的烟花爆竹和哨子美酒了,故乡的寒冷,让我的脚步畏缩不前。
二
我是饥饿年代出生成长的人,对食物的追求,是我与生俱来的欲望。温饱之后,对食物有了自然本性之外的期望,当“期望”两个字变成了美食之后,我就无法抗拒堂弟的盛情了。故乡的美食,可以产生战胜寒冷的力量。
母亲在世的时候,每年腊月,都会千里迢迢寄来家乡的土猪肉和土鸡。那些腌制熏干之后的腊猪肉,在让游子口舌生香的同时,总是久久回味起故乡和亲情。母亲住在县城,无法养猪,她每个年头,总会预支一些钱给乡下的亲戚,作为土猪肉的定金。一头想象中的农家土猪,越过了它的主人,在农家的猪圈里慢慢长大。它用一年的漫长时间,诚实地积累了一头肉猪应有的口感、味道和营养。
城市里长大的人,羡慕农家自种的蔬菜和自养的鸡鸭,却不知道那些让他们渴求的食物,并不以商品的形式出现在农贸市场。新农村里的农民,正在逐渐模糊他们的身份,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贫穷,极少有农民愿意出售他们用来过年自用的东西。他们用玉米、红薯、青菜精心饲养了一年的家禽和牲畜,从来就没有想过赋予商品的属性,而且,他们的生活中,也不需要再从鸡屁股中抠出油盐酱醋钱了。
我是一个熟悉乡村的人。十三岁之前,我一直随父母在农村生活,成年之后,又有过下放知青和公社干部的经历,但是,当我在岭南的城市中转过一圈之后,突然感到了乡土的陌生。每次回乡,眼里的农村都是空空荡荡的,年轻人外出打工,村庄和留守土地的人一同衰老了。耕田种菜的收获不再和付出的劳动成正比。即使是目不识丁的农民,也明白经济学上价值交换的原理,所以,田地荒芜,世世代代勤劳俭朴的农民,像城里人一样买米、买油、买菜。每天都有从城里开来的汽车,满载着猪肉、蔬菜、粮食,电喇叭吆喝着串村过户。那些定时出现在村里的货郎车和从多个屋场赶来挑选豆腐、青菜、猪肉、大米、红薯、玉米的农民,向一个离乡久远了的游子描述了一幅定点投食喂鸡的乡间图画。
屋场是组成乡村这台机器的零件。二十年前,连接屋场的小路就是一根弯弯曲曲的牛绳;如今村村通公路,连接屋场的乡村公路就成了一根平直的皮带。我在村庄之间走过的时候,看见那些统一规划的房屋,春笋一般茂密,篱笆菜园被挤出了人的视野,草地上的鸡和水塘里的鸭,是乡村活着的残存风景。
我不知道那些鸡鸭的主人,我能够知道的是,这些放养的家禽,早已不是它们主人屁股里的银行。城市化了的乡村,它们的主人早已不把它们当成农业之外的副业。它们的身价,早已水涨船高。
走过很多个村庄,问了许多农户,没有一户人家愿意将散养的鸡鸭卖给我们,再高的收购价格,丝毫都不能动摇他们的心。
三
堂弟的家在离县城二十多里的乡下。那个叫神湾的自然村庄,只有十几户人家,所有的房屋都坐落在一块狭小的平地上。唯独堂弟家,建在远处的山脚下,不仅孤独,还被一条河隔断,来往村里,必须撑船过渡。
不知堂弟的先人,为何要将房屋建在这个远离村庄被河水隔绝的山脚下。除了交通不便,还要忍受没有邻居的寂寞,而且,山脚下的田土贫瘦,下大力气也收不了多少庄稼。除了砍柴方便,少走几里路之外,再无其他好处。所以,幼年的时候,便很少见到父母去堂弟家走亲戚,总是说神湾是个穷山恶水的地方。
我的父母虽然是县城里的居民,但也在农村长大,知道民生疾苦,他们不理解堂弟一家为何死死守着那个冷寂的山脚。“穷山恶水”这个来自语文课本上的成语,我是从堂弟一家的居住环境中逐渐理解的。堂弟家门口的那条河,水深流急,每年都有砍柴过渡的人淹死。传说崖脚下的深潭里有水猴,那些淹死后找不到尸首的人,都成了水猴的腹中美食。堂弟曾经养过鸭子,也大多喂了水猴。堂弟家屋后的山岭,虽有灌木丛生,却多悬崖峭壁,有砍柴的人在那里失足,从此阴阳两隔。
堂弟家后面的山上,不长松树。那些属于经济林木的杉树、桐树和油茶树,都是不能砍伐的禁树。一村人的火灶,都靠这片山岭来喂养。我离开故乡的时候,堂弟家屋后的苦岭,几近裸秃,呈现一派水土流失的荒凉。
二十多年过去,世事沧桑,许多事情超过了人们的预料。我的父母先后离世,堂弟家里也只剩下他和老态龙钟的父亲。堂弟屋后的那片山岭,慢慢就有了颜色。那座名叫苦岭的大山,与堂弟的头,呈现出一种逆行走向。
二十年前,堂弟满头青丝,黑发浓密,后来逐渐脱发,以至秃顶;而屋后的苦岭,昔日草木稀疏,如今却焕发青春,林深草密,砍柴放牛的小路,都被杂草灌木严严实实地封死了。
堂弟是神湾第一个出门打工的人,由于头脑活络,能够吃苦,几年之后就不再打工,自己做老板,将一家模具厂经营得风生水起。村里的年轻人从堂弟身上看到了前景,纷纷洗脚上田,远走南方。不到几年时间,村里就看不到年轻人了,一个空空荡荡的村庄,只剩下老年人孤独的身影。自从乡村改烧蜂窝煤和煤气之后,苦岭山上就断了砍柴人的脚印。一片癞痢似的山岭,不知不觉就长满了头发。
世道变了,这个时候的苦岭已经转了风水,山不再穷,水不再恶,一条通往邻县的公路从村庄中间穿过,经常有城里人开着汽车,来神湾游山玩水。不时有生意人上门,收购土鸡土猪,还有人看中了苦岭脚下的山水风光,要在那里开农家乐,建民宿。
堂弟邀请我去他家过年,我想也许包含了这些因素。
四
我来到神湾的那天上午,堂弟正请了屠夫,在家里杀猪。
我在河边喊了一声,一艘船就从对岸的竹林深处划了出来。来接我的不是堂弟,是他家雇的护工老孙。
这是一条我熟悉的旧河,但来接我的老孙和船却是新的。这艘铁质的大船,取代了以前木质的渔舟。老孙是外地人,一个独身的中年男子,在堂弟家照顾患有轻度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附带养猪种菜。堂弟给了老孙比当地打工高不少的报酬,留住了一个勤快人的身和心。
堂弟家的年猪,留到我到的那天才杀,我知道这是堂弟的亲情。我在船上,就听见了肥猪绝望的惨叫。
堂弟的新房,建在老屋的旧基之上。办模具厂挣了钱,堂弟便显得财大气粗,他的三层别墅,在神湾鹤立鸡群,尤其是配上苦岭的青山和修河的绿水,让这片风景呈现出世外桃源的意境。没有人的眼睛,能够看到沧海桑田。从穷山恶水到世外桃源,仅仅是二十多年的时光。
一杯故乡特有的黄豆菊花芝麻茶刚刚喝完,老孙就端上来一个热气腾腾的海碗。我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尝过故乡杀猪汤的味道,也几乎忘记了义宁这个独特的风俗,堂弟的亲情,让我接续上了故土的记忆。那碗用最新鲜的猪血猪肝猪肺猪心生滚出来的热汤,鲜美无比。
老孙是这碗杀猪汤自始至终的见证人。二月里的时候,老孙从邻村抱回了一头刚刚断奶的小土猪,然后用一年的时间和自己种的玉米、红薯、青菜和米糠,让它们随着时光慢慢长大成熟。
在阿尔茨海默病的摧残下,叔叔已经认不出他的侄子。除了失忆之外,叔叔的身体状况依然算得上健康,饮食和睡眠都很正常。这让在东莞办厂的儿子,略微放心,同时也让照顾他生活的老孙,在地里耕种的时候,有了一分心情的轻松。
南方的生活,已经给堂弟带来了饮食文明的改变,虽然杀了一头土猪过年,但堂弟却不再腌制腊肉。储藏室里那个新添置的冰柜,将所有的土猪肉切块冷冻和保鲜。堂弟引进了广东经验,建了一个很大的水池,里面那些生猛的鲈鱼、草鱼、黄骨鱼、鳊鱼和甲鱼,都是请人从门口的河里捕获的战果。
冬天,是幕阜山里蔬菜短缺的季节。堂弟家的菜园里,虽然没有了夏季的青绿和蓬勃,但也不见凋零。那些菜地,被老孙用锄头分割成长方形状,一畦一畦,横平竖直。芹菜、白菜、萝卜、大蒜、青菜、香葱,依然在寒霜里顽强地维持着生机。菜园过去,是竹篱笆围着的一片空地,空地的一角,有一个顶棚,走近一看,一群鸡正在抢食。
堂弟说,这全部是放养的鸡,吃玉米、稻谷和野外的虫子长大,有城里人来买,一口价,毛鸡八十元一斤。这样的土鸡,如今金贵了。
那天中午,我吃到了人生中最美味的饭菜。那些拒绝了味精、鸡精、胡椒、花椒等调味品的食物,呈现出食物最原始、醇正的口感和味道。那盘经霜之后的白萝卜,清脆香甜,彻底颠覆了我对它数十年来的厌恶。潜藏在一个人记忆深处的岁月,突然浮现出来。中学毕业之后的知青生涯,是我成长中最艰难的日子。繁重的体力劳动,吃不饱饭,每日固定重复的菜肴,除了萝卜,还是萝卜,闻到萝卜的气息,许多人都忍不住呕吐,我们早已忘记了萝卜之外的鱼肉的味道。
堂弟说,自己家种的蔬菜,不施化肥,不打农药,菜叶生虫,放鸡来治理。鸡是菜虫的天敌,所有害虫都逃不过鸡的眼睛。堂弟说,霜冻过后,所有的蔬菜都会改变口感,东莞一年四季无霜,在那里吃不到这么甜的萝卜。
这些常识,我早已忘记了。
五
篱笆里的那些土鸡,每一只都将是人类盘中的美食。每天上午,老孙都会抓一只活鸡,放血脱毛,然后去河边洗净。
乡下的土鸡,比城里笼中长大、激素饲料喂养的鸡更加鲜活机灵,每当老孙抓捕的时候,它们就会四散逃窜。我亲眼看见几只鸡飞过篱笆,逃进竹林。老孙说,逃走的鸡,有的断黑时会自己回来,有的却跑进山里,从此无影无踪。
自由放养的鸡,遵循着日月晨昏的 规律和人类的口令。我抬头望天的时候,总是可以在水洗过一般明净的天空,发现苍鹰的影子。它们展开强劲的翅膀,浮在空中,如同静止的风筝。
人类,固守自己的生活逻辑,从来不会替其他物种思考。那些逃出牢笼之后的土鸡,所获得的彻底自由和死亡,远比在人类的牢笼中幸福。
土鸡飞过篱笆逃入山林的那幕情景,是城里人一生都难以目睹的特写。没有人能够预料,几天之后,土鸡的逃亡,会成为一个故事的谶言。
那天,我提了一把锄头,到苦岭去挖冬笋。一个早已和乡土、山林失去了联系的城里人,不期望有太多的收获,只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我用柴刀杀出一条通道,拨开那些厚实的杂草腐叶,就会有石板露出它们古道的面目。由于人迹罕至,这片山岭就成了草木的世界,成了鸟类的乐园。堂弟家屋后的山林,以前是一个打柴的场所,如今成了一片寂寞茂密的山林。我想起苦岭的半山上,曾经有一个社坛,供养了一个不知名的菩萨。如今山被封了,没有了人烟,菩萨是否还在那里坚守?
不知不觉,我已经爬到了半山腰。俯瞰山下,堂弟的家只剩下了一个黑点。冬天的气温虽然很低,我却也出了一身微汗,正想着找块平地休息,却忽然听见附近的茅草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我突然紧张起来,我想起了山里的野猪。
十多年前政府放开狩猎的时候,野猪被人频繁捕杀,几乎遭到了灭顶之灾。后来,这种猛兽被国家列入了二级保护动物名录,猎手们的老铳都被公安一一收缴了。人类封住了手脚之后,野猪变本加厉,以几何级数迅猛繁殖增长,糟蹋庄稼,祸害人类。
正想着如何躲避的时候,只见一群黑色的野兽,风一般地刮过来,眨眼间,它们就跑过一个山嘴,蹿到一堵悬崖绝壁上去了。那一刻,我看清了,这是一群山羊。但是我怀疑起自己的眼睛,那些动物通体魆黑,它们在悬崖上自由奔跑,四蹄矫健,如天神下凡,它们会是羊吗?
在一片黑色的旋风中,我看清了领头的那只山羊,只有一只角,它毛如披发,身躯强壮,后腿中间悬吊的阴囊,雄壮如一个小小的布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