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桑
作者: 周齐林1
许多年过去,外祖父、外祖母在我脑海中留下的印象慢慢被简化成两种声音,一种是蚕啃食桑叶时发出的沙沙声,另一种是回荡在夜空中的咳嗽声。
外祖母患有肺痨,干点儿重活儿就气喘吁吁。时常,卡在喉咙里的一口浓痰会让她陷入危机,生命的风随时会窒息在喉咙里。
外祖父、外祖母育有两儿四女,彼时家里还有小姨待字闺中,两个舅舅还未成婚,家里的重担都落在了外祖父身上。
外祖父养了一辈子蚕。于他而言,最崎岖的路都是通往桑树林的路,最美妙的声音是蚕啃食桑叶时发出的沙沙响声。
东里村数外祖父养蚕最多,为了养蚕,他在山上开辟荒地。荒地杂草丛生,布满荆棘。锄草、松土、施肥,外祖父硬是把这块地盘活了。外祖父种了四百多株桑树,恰好够家里的蚕吃。种桑的那天黄昏,外祖父站在屋内的菩萨像前,焚香三鞠躬,向上苍祈福。桑树次年就开花结果,无人问津的荒地变得生机勃勃起来。
外祖父每天早出晚归,忙于摘桑和喂蚕。采桑归来,昏黄灯光的映射下,外祖父正在清洗桑子。外祖母已准备好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瓶,瓶子旁边放着十斤白酒。
把熟透的桑葚洗净放入广口瓶中,捣碎,倒入事先准备好的白酒、冰糖,然后再密封。几天后,过滤掉残渣,再封口,放上一两个月,可口的桑子酒就酿成了。桑子酒有健脾胃、滋阴补肾的效果。外祖父爱喝桑子酒。一天的忙碌下来,身体疲乏,外祖父就喝一碗。
蚕结好茧后,天微微亮,外祖父就起床了,拉开木门,沉闷的响声在耳畔响起。外祖母早早地给我们备好了红薯、鸡蛋、开水、花生等食物。外祖父把四蛇皮袋的蚕茧和五罐桑子酒放在板车上,缓缓拉着往附近的火车站走去。夜色苍茫,点滴灯火在夜风中摇曳。哥哥和我揉着惺忪的睡眼紧跟在外祖父身后,很是兴奋。
村子紧挨着火车站,清晨和薄暮时分,火车轰鸣的声音时常在我耳畔响起。
晨曦微露,火车剧烈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嘎吱”一声,火车停在我们面前。外祖父匆匆把蚕茧和桑子酒往火车上搬。车厢里弥漫着铁屑的气息,外祖父带着我们在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哥哥和我好奇地打量着车厢内部的摆设。
火车口吐白雾,不时发出咆哮声,几分钟后,呼啸着在晨风里疾驰起来。熟悉的稻田迅速往后退去,透过车窗,我看见瘦削的外祖母正拉着板车行走在微凉的晨风里,往家的方向走去。外祖父注视着外祖母,直至她消失在视野里。他心事重重,眼底满是担忧。身患肺痨多年的外祖母病情越来越重,一停药就彻夜咳嗽。
一小时后,火车到站了。外祖父用绳子将四蛇皮袋蚕茧分开扎成两袋,桑子酒挂在一边,他低头躬身一使劲,咬着牙挑在肩上。外祖父吃力地往前走,我和哥哥各抱着一罐桑子酒紧跟其后。
外祖父在蚕丝厂门口停了下来,许多蚕农聚集在这里。一个腋下夹着钱包、脸上挂着刀疤的中年人朝这边走来。外祖父见状,立刻站了起来,解开扎着蛇皮袋口的绳子。“刀疤脸”拿起几个洁白的蚕茧放在手中仔细打量,站在一旁的外祖父不停地说着好话。“刀疤脸”是县里蚕丝厂的老板。讨价还价了一番,蚕茧很快被“刀疤脸”搬到了一旁的卡车上。外祖父把卖茧得来的一沓钞票小心翼翼地放入内衣的裤兜里,这个裤兜是外祖母在昏黄的灯光下缝制的。
我们又往县二机厂走去。县二机厂是制造枪支弹药的地方,县里人以在此上班为荣。我们静静地蹲在二机厂门口。阳光变得毒辣,外祖父的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十二点,随着下班的铃声响起,厂里的员工潮水般涌了出来。外祖父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活泛起来。
不时有人走过来询问价格,品尝一小杯,却没买。半小时后,密集的人流渐渐散去,厂门口的人渐渐少了起来。焦急之际,一个大腹便便、脸上长着一个黑痣的中年人走了过来。“我都要了。”中年男子说道。一罐桑子酒十斤,五罐总共卖了一百六十元。黑痣脸递给外祖父两百元,连同装酒的玻璃瓶也一同买了。
喧嚣散去,寂静的午后,外祖父带我们去药房买了五瓶治肺痨的药,花去六百多元。从药房出来,外祖父去附近的包子店买了十二个肉包,当作午餐。
来不及逛县城,外祖父拉着我们行色匆匆地往火车站赶。“下次来,好好带你们四处逛逛。”外祖父看着我们恋恋不舍的样子,说道。
回到家已是午后,村子里静悄悄的,蝉鸣声此起彼伏。刚下火车,远远地,就看见外祖母单薄的身影。她站在村头的石墩上,朝我们张望。
外祖母给我们留了饭菜,辣椒炒肉、西红柿炒蛋、粉蒸肉、豆角。外祖父小心翼翼地把裤兜里的一沓钱掏出来递给外祖母,而后又小心翼翼地把五瓶药放在梳妆台前。外祖母拧开盖子,倒出三粒药丸,就着温开水吞了下去。吃完药,外祖母的咳嗽声暂时隐遁而去。
看着外祖父疲惫不堪的样子,外祖母满是内疚。多年后我才意识到,外祖母其实也是一只蚕,药片是她的桑叶。她需要每天吃药来维持生命。
2
摘桑叶很讲究时间。晌午时分,烈日高悬,采摘的桑叶堆积在袋子里容易腐烂。清晨和薄暮时分,炽热的光线变得柔和,最适合去采桑叶。
我和哥哥常从家里出发,步行七八里路去外祖父家摘桑叶。
通常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时,外祖父就起床了。沉重的木门拉开,发出“嘎吱”的响声。我和哥哥睡意未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路上。路两旁的野草还挂满露珠,远处的山峦还深陷在稀薄的夜色中,小巷深处的老黄狗听见我们的脚步声起身吠几下,随后又躺了下来。
夜色被光亮完全驱散开时,我们已快摘完桑叶。等柔和的阳光变得炽热起来时,外祖父和我们坐在那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他从裤兜里摸出烟杆子,“吧嗒吧嗒”地抽起来,目光默默地注视远方,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我则跑到地势较高的山坡上眺望山脚的村庄,看着缕缕炊烟发呆。
桑叶拉回家,外祖母让我们先吃饭,她把桑叶倒出来,铺在院落的空地上晾晒。阵阵裹着丝丝凉意的晨风袭来,把沾染在桑叶上的雨水吹干。湿淋淋的桑叶很容易把蚕推向死亡的深渊。
灰暗的蚕房里很快响起“沙沙沙”的响声,有的蚕正狼吞虎咽着,有的沿着桑叶的边缘细嚼慢咽。偌大的房间被“沙沙沙”的声音填充着,仿佛密集的雨水落在树叶上。
夜深了,外祖母的咳嗽声不时响起,与屋内蚕啃食桑叶发出的沙沙声呼应着。
蚕每一次休眠都是重生。蚕第三次蜕皮后,胃口大增,一天能啃食掉好几片桑叶,摘桑叶就成了关键。经验丰富的外祖父说,一条蚕一辈子能吃掉一斤桑叶。人一辈子能吃掉多少米饭能走多少路,也皆有定数。
桑和蚕是外祖父的命,种惯了地和西瓜的他需要以此来增加家庭收入,并维持外祖母每个月的医药费用。
有一年干旱严重,连续一个多月未下雨,长久的暴晒,大地的肌肤爆裂开来,呈现猩红的内里。午后的阳光潮湿、闷热,微弱的风像一尾蛇在村庄里四处游弋着。严重的干旱导致桑叶收成锐减。
看着饥肠辘辘的蚕,外祖父一筹莫展。几经打听,薄暮时分,外祖父得知隔壁镇的一户人家桑园紧挨着溪流边,靠着人工灌溉,桑叶的收成未受到干旱的影响。
外祖父买了上好的烟和酒,拿着蛇皮袋,踏着夜色匆匆去这户人家。几经恳求,对方终于点头答应外祖父采摘桑叶。
夜很深了,村庄寂静无声,村里人都深陷在梦境里。外祖母打着手电筒不时走到村口,踮起脚朝远处眺望着。我和哥哥跟在外祖母身后,呵欠连连。“齐文,你带林林先回去睡觉。”外祖母说道。哥哥一动不动,他忽然大喊起来:“快看,那边有亮光走动,肯定是外祖父回来了。”
身影越来越近,果然是外祖父。挑着两蛇皮袋桑叶的外祖父喘着粗气,全身早已湿透。
到了家,来不及吃饭休息,外祖父着急着把袋子里的桑叶倒出来晾晒。他撒了一层桑叶在蚕身上,屋子里很快响起“沙沙沙”的响声。外祖父听着这声音,沟壑纵横的脸露出灿烂的笑容。
夜沉到底端,朦胧中我看见外祖父在厨房昏黄的灯光下吃饭,外祖母寸步不离地陪着他。饭后,外祖父疲惫地躺在床上,外祖母给他打来了热水泡脚。
里屋很快响起外祖父均匀的鼾声,看着他疲惫的样子,自己又帮不上忙,外祖母很是内疚。
次日,外祖父天还未亮就拿着扁担和蛇皮袋出发了,归来时已是午后,烈日高悬,马路上闪烁着一道灼热的白。
3
深夜,剧烈的咳嗽声回荡在夜空,惊醒了沉睡的故乡。
1992年盛夏的一天深夜,外祖母剧烈咳嗽着,呼吸急促,忽然“哇”的一声,一摊鲜血被吐在地上。屋内昏黄的灯光弥散开来,洒落在猩红的血上。外祖母服下几粒药丸,咳嗽声没有消缓,反而变得愈加剧烈起来。咳嗽声穿过墙壁的缝隙漫溢而出,回荡在寂静的夜空里。站在一旁的外祖父束手无策。外祖母弓腰端坐在床沿咳嗽着,外祖父不停地拍着她的背,咳嗽声如细小的针刺疼着他。端坐在床沿喘息的外祖母,面色苍白如纸。
接连多日,外祖父四处寻医问药都无济于事。
外祖母最终还是没有迈过那个寒冷的冬天。屋内人影幢幢,屋外寒风呼啸,瘦骨嶙峋的外祖母静静地躺在外祖父怀里,仿佛睡着了一般。阵阵抽泣声在耳畔响起,我和哥哥站在房间的一隅,悲伤而又惶恐地望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生映衬着死。小姨出嫁后,外祖母一直盼着她能早日生儿育女。外祖母去世后两个月,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身怀六甲的小姨顺利诞下一个女婴。
外祖母最放心不下的是大舅。去世前,奄奄一息的她叮嘱外祖父一定要看好大舅,不要让他学坏。
大舅年轻时五官精致,皮肤白皙,身材修长,总爱穿着一件白衬衫,一表人才,平日里走在大街上总能吸引不少女孩的目光。但他好吃懒做,平日里游手好闲,外祖父担心他跟着镇上的一帮混混学坏,托熟人替他在镇上的铁矿厂谋了一份工。外祖父以为大舅有了一份工会慢慢走上正途,没想到在矿上安保大队做安保员的大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常躲在宿舍里睡觉。大舅经常入不敷出,一次没钱花了,人高马大的他穿着保安的制服冒充派出所的民警到小镇上抓赌,缴获的赌资被他挥霍一空,他冒充民警抓赌的事情很快就被识破。几日后的晚上,暗夜里行走的他忽然被人用麻袋套住头,拳头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他被打得鼻青脸肿。
大舅还是学坏了,外祖母去世的第三年,大舅跟着小镇上的一帮混混聚众斗殴致人重伤而陷入命运的泥潭里。作为参与者,大舅被判刑,锒铛入狱。
在关押的派出所,见到大舅的那一刻,外祖父忽然扬起手,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他脸上。“不肖子孙!”外祖父厉声骂道。
审判长一锤落音,被判的消息传到偏远的小镇,鬓边已斑白的外祖父顿时晕倒在地。黄昏时分,外祖父提着一瓶廉价的白酒、手持三根香火跪在外祖母的墓碑前。“对不起呀,老伴儿,是我没管好他。”外祖父猛喝了一口白酒,眼角溢出一滴浑浊的泪。
半个月后,大舅被关在新余的一所监狱。自那以后,外祖父每次卖完蚕茧就会去看他。村庄还被稀薄的夜色笼罩着时,外祖父就起床了,他走到村口,坐火车到县城,然后再由县城坐火车到新余,下火车后,他坐大巴辗转颠簸三次才能抵达目的地。
午后的阳光照在他汗渍漫漶的身上,映射出他疲惫孤独的身影。每次在路上遇见熟人问他去哪里,外祖父总支支吾吾地说去县城看个亲戚,苍白的脸忽然变得通红。外祖父提前准备烟、腊肉以及洗发水、香皂、毛巾、牙刷等生活用品,还有大舅爱吃的香蕉和梨子。“在里面好好改造,重新做人。”隔着窗,外祖父颤抖着嘴唇说道。
“当时看着你外祖父这么大年纪,头发都白了,每个月坚持来看我,我就感到很心酸、很内疚。”多年后,大舅跟我说道。
4
外祖母去世后,整个家庭被悲伤的阴影笼罩着,而大舅身陷囹圄加重了外祖父心底的悲伤。小舅一年到头在外打工,家里只剩下年过六旬的外祖父。
自从大舅出事后,外祖父养蚕种瓜变得更加卖力起来。
外祖父对桑和蚕充满敬畏,它们是他的衣食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