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深圳河
作者: 王国华我买了一包烟,扫码付款。尽量显得漫不经心,问店主,深圳河在哪里?
她以广东味儿的普通话答:“你要找深圳河啊?你什么也看不到啦。”北方人读“河”的时候,声音与气息从嗓子往外冲,她则稍微往里收,洋气且悦耳。
导航地图显示深圳河就在附近一两百米内。毕竟是一条河,哗啦啦流水的河,我却连水的气息都闻不着,空空地转了一圈又一圈,亚赛无头苍蝇。深圳火车站、罗湖地铁站、罗湖商业城、罗湖汽车站、香格里拉大酒店、罗湖口岸……建筑鳞次栉比。它们肚子藏着的自来水完全可以凑成一条河,解我之渴。
店主还是用手一指左边,说,往里面走。
那是一个停车场。进去后走不多远,看见一道铁丝网。再近些,发现铁丝网是两层。无端想,若在上面多靠一会儿,身体上会印出一个个方格吧。铁丝网上挂着一排貌似灯笼的小瓶子,上面写着几行字。大字是“蚊幼虫监测工具”,小字是“深圳市出入境检验检疫局。请勿触碰,专利产品仿冒必究”。
停车场角落处躺着蓝色、黄色、红色几辆废弃的共享单车,布满灰尘,极落寞的样子。
铁丝网上布满了已经枯萎的藤,黄且硬,死而不僵。本是盛夏,却无花朵。透过密密麻麻的网眼,可见后面一条浑浊的小河,宽不过十来米。
对面是一个上白下浅红的小房子,平淡无奇。那已经是香港地界了。
资料上说,深圳河属于珠江三角洲水系,干流上游为沙湾河,发源于牛尾岭。深圳河干流流经深圳与香港,自东北向西南流入深圳湾,出伶仃洋。中下游为深圳与香港的界河。
该河主流长37公里。流域面积312.5平方公里,其中香港新界流域面积为125平方公里。河床平均比降3.1‰,上游植被良好,草木茂密,河床多卵石,中下游河床多砂。
所谓“植被良好”,其实就是无人居住,无楼房,均为山林。
这样的河流,深圳曾经有很多,现在也还不少。它们有水却不似北方的大江大河那么宽,亦不甚湍急,更像一道针线,缝合了左边和右边的土地。若不是铁丝网隔着,两地必为眼睁睁的一地。
铁丝网斜对面,一座小小的廊桥,几十米长,被周围的建筑威压着。如果不仔细辨认,甚至看不出是一座桥。此即著名的罗湖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东北的报摊上买到《深圳特区报》,副刊版面就叫作“罗湖桥”,可见是个具有标志性的事物。最初,罗湖桥乃两侧最重要的通行路线之一,后来设立多个关口,罗湖桥逐渐被淹没。旧桥被拆下保存,成为文物;新桥虽仍使用,光环却没了。
那位店主说“什么都看不到”,指的是什么呢?也许是鲜花簇拥的风景。而我不是来看景的。这若隐若现的一趟河水,我是看到了还是没看到?如果看到了,是它的心脏或头发还是其他什么部位?如果没看到,真实的它又在哪里?
站在这些建筑中间,往远处望,灰黑的云压过来。大太阳经过云层过滤依然毒辣。两边的花坛中,扶桑花与兰花草竭力舒展开来。广场上人影稀少,偶尔几个汗淋淋的快递小哥骑着电单车掠过。罗湖口岸门口也没几个人。两个三四十岁的男人正用粤语拉客,他们拦住一个小女孩,小女孩一侧身绕过去了,又拦住我问话。我听不懂,问,你说啥?他用普通话再讲,去哪里?我说,就在附近转悠转悠,哪里也不去。他的同伴埋怨道,你净瞎问。言外之意,此人一看也不像个目标客户。
四十年前的“深圳”,指的就是眼前这块地方。其他地方均为工厂、农田,算作郊区。此处离香港最近,港人来得最多。他们大多聚集于罗湖口岸附近,安营扎寨,花钱如流水,使之繁华、繁荣,并逐渐向外辐射。
我意在附近找一找另一个可以看到深圳河的地方。跟着导航走,拐弯抹角,一会儿建设路,一会儿和平路,一抬头,刚才看到的高楼大厦还在原地。河流却丢失了。耳边似有嗡嗡的水声。一定是幻觉。那么窄小的河岸,即使在我脚下,声音也会被迅速驶过的汽车兜头盖住。
我来到了渔民村(现在叫渔村社区)。一位朋友讲,十几年前他曾租住于此。傍晚沿着深圳河走路,手机会收到香港信号。
渔民村在罗湖口岸下游。一般人所理解的深圳河,仅指始自罗湖口岸终于深圳湾这一段。往上,有好几条支流,其中之一为布吉河。据早期住在这里的人讲,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布吉河上偶有死尸漂下,那是一个草莽时代,万物蓬勃,野蛮生长。梦想、激情、无奈、撕裂、疼痛、残忍……时时刻刻都在演绎着。今日之“佛系”,昔日之“奋斗”,主流与支流,一会儿你成了我,一会儿我成了你。
先看到一个小小的环保站。距其几十米的地方,一座在建的高楼,如同电影画面中,垃圾堆里缓缓站起的一个庞然怪物。它轻轻一晃身子,渣土灰尘哗啦啦掉下来。就在它的身后,一道长长的铁丝网,仿佛要圈住它,防备它跑掉,其实那是用来圈住深圳河的。镜头扫过,从前往后,依次如下排列:1.楼房怪兽;2.建筑垃圾;3.铁丝网;4.树和杂草;5.一条沿岸小路;6.河水;7.对面的铁丝网;8.对面铁丝网后面的青山和农田。站在横七竖八的铁条和木板上眺望,可见水面较宽,三四十米,水也比较清了。两边的最大不同是,深圳一侧楼房林立,紧紧贴着河流;对面一侧荒草萋萋,看不见人。常规想象中,香港乃是由一座一座高楼堆起来的大都市。其实,他们的土地利用量比深圳低多了,拥挤的只是市中心那一小块地方,四周散养着大片绿地。
铁丝网内的小路上,两个穿着迷彩服的年轻士兵,骑着单车悠闲地向前巡查,偶尔颠簸起来。
中午时分,行人稀少,簕杜鹃攀爬到两人高的墙上,粉红花朵颤颤巍巍。这个拥挤的城市好像突然只剩我一人。
忍不住在附近走了走。先进入环保站,里边空空荡荡,猛地发现对面一个“我”向我走过来。原来是一面巨大的穿衣镜,擦得很亮。那些清洁工捡来是要照自己的,他们想不到镜子也会照到我。再走,看到一个停车场。又走,一座居民楼,一楼是个货栈,堆着一箱箱的矿泉水和饮料,两个中年男人在忙忙碌碌地往下搬货物,挪动其他杂物。
沿着铁丝网盖成的高楼下面,也有荒草和树木,所谓就着大蒜喝咖啡,秋水共长天一色。草丛里停着僵尸车,轮胎都瘪了,其他部位锈的锈、烂的烂。蝴蝶和蜻蜓乱飞。向草丛深处走去,居然遇到一只大鸟,长得像鹰,站在窄小的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拍打着翅膀,试图腾空而起,但飞不起来。我走一步,它回头瞅一下,扑扑棱棱向前挪。它一定是受伤了,躲在这里疗养,却被我惊扰。笨拙的它,只知一条道走到黑,不晓得我也要往前走。同向而行,必然像是要追它。眼看就要撞上它了,我停下来。它猛一回头,两只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我,极似人的眼睛,吓我一跳。我紧走几步,它下意识地往边上一躲,我超过了它。回头,见它正疑惑地盯着我。
再往里走,草丛中埋伏着很多养蜂的箱子,上面压了砖头,但未见人。我可以辨认出那些没有任何束缚、自由成长的植物:滴水观音、鬼针草、大叶榕、光秃秃的白桦,鲜艳的五色梅比其他地方的五色梅更具野气。枯萎的树叶在地上铺了一层,软绵绵的。高空的绿与地面上的枯黄对视着。我从密集的建筑中挣脱出来,却迅速进入另一种凄惶。等我走回来,那只鸟已经不逃了,它只是往后边靠了靠,把我让过去。在这孤独的草丛中,我不想说话,腹腔里却轻轻唤了大鸟一声:兄弟。
从渔民村出来,骑一辆共享单车,沿滨河大道辅路骑行约三公里。滨河大道是深圳最著名的主干道之一,此路“滨”的那条河,应该就是指深圳河。行走其上,只见大道不见河。大道与河之间塞得满满当当,不留空隙。很希望它可以像蛇一样,突然从路边蹿出来,给我一个惊喜。但蛇虽在,灵已逃。避往何方,不详。这一路,上天桥下天桥两次,推着车一上一下,满身大汗,终于来到一个名为光华园的地方。紧挨着门的空地,又是一个停车场(河边停车场真多),后面即铁丝网。小区管理严格,非本小区的人不让进。
那我就远远地眺望深圳河,连水都不得见的深圳河。站在门外的树下,让呼吸平静下来,点燃一根烟,烟雾袅袅,模糊了我的视野。一时竟魂飞魄散,神思恍惚,依稀看到那些坚硬的建筑一个个倒下,像慢镜头一样,也没溅起灰尘。与其说倒下,莫如说消失,地面不见任何建筑垃圾的痕迹,只剩下野草和树,迎风而长,大大小小的叶子凌厉地摇摆。茂密的丛林中,动物们一个个钻出来,身体渐渐变大,皮毛发亮。河水从死寂中苏醒,从东向西,水往低处流,获得了加速度。河中有魄力的鱼虾,变成了巨大的水怪,半夜从水中跃起,十几米长的身影一晃,拳头大的鱼鳞在月光下银光闪闪。它们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没有了人的介入,万物恢复原状。人一来,它们全体的生理机能产生变异,只能变小,不能变大。凡是巨大的动物,不是被消灭,就是被囚禁了。只有体小的残存下来,借着草丛和树枝隐藏自己,在叶子间露出惊恐的眼睛。这个喧嚣的城市里,即使到今天也没将它们消灭干净。它们无处不在,靠着亿万年的惯性,对抗这突如其来的变化……
连续几天,我都在查找观察点,以便更小幅度地接近那条河。有什么可看的呢?不过就是铁丝网和河水。若回答这个问题,我可以编出很多理由。琢磨一下,还是算了吧。
深圳河越隐约不见,我越是想看清它的细节。小时候,大人不让摸热锅,便忍不住偷偷去摸。现在应不是这种心理,而就是因为单纯的“想”。很多时候,一个字——“想”,便是终极。复杂的人们,常常担心一个字过于单薄,说服力不足,难以令人相信,一定要赋予它更多的解释,在词汇的胡同里绕来绕去,把别人和自己都绕迷糊了。这才是画蛇添足。
所以我坦白,是“想”,牵引着我。
这个“想”给了我巨大的动能和推力,追随河水不嫌累。让我这些隔三岔五的、不连贯的打量,都如丝线穿珠子,有了整体的意义。让我在打量中产生各种零零星星的跳跃的情绪。
皇岗口岸,人亦少。立交桥正在整修,叮叮当当地响,不时掉下一些小石子。周围已用围挡圈起,无法靠近。几个与缉私、服务、查验有关的单位,两三座楼,把整个河都给挡住。也无法靠近。回头看,这边有小区和广场,两个小男孩在广场上玩轮滑,唰唰唰,飞快。
忽然对这种相对的戒备有点儿理解了。离得那么近,必然要隔开。这条河就是一个篱笆。农村分家时,兄弟、父母之间不会筑一圈高墙,以免形成显眼的符号,却要插一排篱笆,你是你,我是我,各有自我空间。所谓水乳交融,乃各自保有生活特性之下的握手。你送我家几个馒头,我递你家一碟咸菜。融与隔,乃辩证的真理两极。
炽热的阳光下有几棵树。坐在树下歇息,蚊子闻风而来,不一会儿就叮了我好几个包。掏出随身带着的购自香港的“双飞人”药水,往红包上涂抹,凉丝丝的,立竿见影地不痒了。
从皇岗口岸乘坐地铁,两站到赤尾。
上步村由五部分组成,赤尾是其中一部分。原住居民基本姓林,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初,赤尾村民生活艰难,有人游过深圳河到香港谋生。又过一些年,揣着挣来的血汗钱还乡,成为深圳第一批“种房”发财的人。
这是一个规模不小的城中村。一个小饭馆门口正在卖新鲜的鱼,几个孩子蹲在地上以手拨弄之。买主和卖主都讲粤语。与其他城中村类似,道路七扭八斜,没一个具体的方向。跟着导航沿着某一条路走一段,感觉离河越来越远了。站在路边四处张望,没有一条路肯站出来说,跟我走,河在那边。所有道路都像被施了魔咒,把我引向闹市,引向大街和车流,但绝不引向河流。道路以及道路两边的事物,平静如你我,脸上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费尽了心机,要让我迷路,让我转来转去却找不到头绪。它们是河流的同谋或是河流的敌人?深圳河真心实意要隐藏自己吗?
从赤尾二巷绕过去,来到一个叫深华工业大厦的地方(名为大厦,实乃一不起眼的小楼)。一个老人正拖着一只带轮的垃圾箱前行。一阵风来,吹掉了他的空易拉罐,稀里哗啦地随风跑。我赶紧用脚去挡,没挡住,罐子逃到了车底下。他找一根木棍去扒拉。柳暗花明啊,我抬头突然看见一道铁丝网,晃出一道刺眼的光。赶紧跑过去,定定地盯着。
对面隐隐约约的一座青山,离我有五六百米远,高高低低的几座小山峰,像一排短粗的手指头。这样的视野就比较开阔了。除了绿还是绿,空无一物。铁丝网虽透明,还是会遮住视线。水面渐宽,也有了些波澜。接着,河面上出现一条巨大的船,占据了三分之一的河面,不知是采砂还是施工,鸣着笛。一条用于清洁的小船从其后面超过去,掀起白亮的波浪。船上站着两个穿着黄色制服的工人。河面很干净,不知有什么可清洁的,但总算有了些人气。河上有了人,河就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