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履平地

作者: 林雨芊

我在这座城已经生活了二十余年了,最大的变数就是跟随丈夫从城西到城东,离开老旧而精致的小洋楼,搬进平庸却崭新的商品房里去了。其实城东有的是比我父母那套条件更好的洋房,可惜价格是当时刚在此地有落脚之处的丈夫负担不起的,但不管是媒人还是父母都和我打了包票,说通过人才引进政策留在高校任职的丈夫有着可期的未来,不愁将来换不去理想的住宅。当时正在被社会时钟追赶的我急需一片栖居地,婚纱一穿证一领,第二天睁眼醒来,我的床边已然多了一个男人。

不过这没有打乱任何生活上的节奏,我们几乎还是各过各的。我热衷于写文章,他沉迷于钻研学术,他喊我陈大作家,我喊他郑老师,像文学创作和工科教学那般井水不犯河水,只有早起这件事上比较同频。我们通常一道起床,他会把鸡蛋放下锅,去楼下买来豆浆、油条,帮我从冰箱里拿出吐司、热好牛奶,吃完就赶去学校了。在这段时间里,我会放好音乐做些锻炼,多半是瑜伽,有时是跑步,结束时通常牛奶刚好放凉。吃完早饭后我就开始工作,在电脑前敲些创作型的文字,也会和编辑们消磨上很长一段时间,只为了保留本就无需修改的部分。在正常的学期里,其余两餐郑老师通常都在学校或饭店度过,假期时会在家中做饭,平时的家务也是他做得更顺手,喊我帮忙时我才干点活。虽然没有什么浪漫可言,倒也安稳清闲。我仍然可以保留在下午三点出门的习惯,穿着姑娘时期留下的长裙和高跟鞋,独自一人出发,在一家咖啡店喝下午茶,或者在花店里做一小束花。更少的时候,我会去对面马路的展厅逛逛,那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换一个展,也就在那里,我碰到了她。

那天我无意中走进去,不知道里面正在筹备私展,在门口就被拦了下来,正准备退出去。她从门外急匆匆地走来,帽檐和长发遮住了半边脸,低头在包里找些什么。我没有在意,往旁边让了让。她没注意到我,动作又过于慌张,一时重心不稳,直愣愣地倒到这边来,吓得我几乎要叫出来。她赶紧往后退了几步,纤长的手指把交错落下的头发依次别到耳后,满怀歉意地看向我,压低声音说着不好意思。我注意到她的视线在我的眼睛和我身后的空间之间来回挪动。

女人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姿态,从包里拿出来一沓便签,撕下一张递到我面前说:“您可以去医院检查一下,如果有受伤可以联系我。”

上面写着“沈”和一串数字。我瞟了一眼,微微一笑,摆手说道:“不用,没事。”

她脸上的微笑收敛了一些,手却不知道该不该收回去,有些尴尬地凝滞在空中。这时我背后响起了低沉有力的男声:“收回去吧,这位女士都说没事了。你走快些,里面还等着呢。”我回头看去。那是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身高上的好些指标似乎都被嫁接去了腰围上,两条腿像插在肉丸下的两根筷子。女人马上笑逐颜开,再次向我表示歉意后向男人走去,十分娴熟地挽起他的手,身后的头发丝也随着步伐小幅度地飘扬起来。

几位刚刚把我赶出去的工作人员正向两位鞠躬问好,沈女士向他们回以点头,男人则几乎没有理会。不得不说,沈女士即便只踩了一双白色平底鞋,露脐的宝蓝色上衣和喇叭状的裤型也足以显示出她充满女性魅惑特质的优势,和她嘴上的红脂一样,给整个灰色调的展厅带来了些许生机,模糊间有种陌生的熟悉感。

“过几天是我们纪念日,去哪里由你定,开心吗?——不是我说,你等会儿还是回去换一套,我不愿意他们对你指手画脚的。”男人的语气逐渐消散,我在叹惋之余也有良久未得的欣慰,但还是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我胸膛里戳了几下。

我以为和沈女士只是萍水之缘,直到几个星期后,我在楼下的咖啡馆又遇到了她。很显然,她没有直接认出我,直到我致以那天礼貌的笑容,她才猛然记起,随后回以颇带歉意的微笑。

“原来是你,上次真不好意思。”她身上深黑色的瑜伽服显得整个人更标致了,声音似乎也变得温润。

“没事,本来也就没什么事。”我看向菜单,回以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你——也来喝咖啡啊?”

“许太太,今天有有机蔬菜制成的三明治,还有鲜榨果汁,您要来一份吗?”服务员走过来,在她身边弯腰问道,“许先生特意嘱咐过了,有需要您随时叫我。”

“不用,我不爱吃这些的呀。”沈女士摊了摊手,转向我说道,“对呀,刚刚在家里练完瑜伽有点困,晚上迟点还要陪我先生出席晚宴,来提提精神。”她两只手摩挲着咖啡杯,然后啜饮了一口。

我问道:“你家也住在这附近啊?巧得很,我也是。”

她的眼睛亮起来:“真的吗,我家就在这后面的小区,你呢?”

“我就是的呀!”

“我住在十六栋,你家住在哪栋呀?”

“那你们住的是跃层呀,我们家住在十五栋,你家斜对面,隔着一片喷泉湖的那幢。”

“哎呀,跃层上下楼麻烦的呀,还是你们平层的好住一些……其实平时我们都不住在这里的,这不是赶上最近这边项目多,我先生还是想自己多跑跑,不然还是城中那套老别墅住得舒心呀。”

“哦,哦,这样。”我感觉脸上肌肉有些僵了,但还是努力作出微笑的样子,心里却明白了自己同她绝对不是一路人,想来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交往,随口应付几句也就离开了。晚上我和郑老师聊起了这件事情,没有提及沈女士的名字,只说了这两次的事情,郑老师就瞪大了眼睛:“你和许太太搭上边了?”

我翻着书页,转头问道:“好像是吧,听那个服务员这么喊的,姓沈,保养得很好的。”

“那就是了呀。”我拍了一下郑老师的后背,让他放下那常年架着的二郎腿,他就顺势从床的那侧弹起来,“我们学校最近有项目需要投资,就是和许老板他们公司在谈。”

“许太太,她是干什么的?”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道。

“好像以前是个芭蕾舞演员,不过嫁给许老板之后就没怎么出来了。据说以前就是市舞团一枝花,那脚尖一踮脚背一绷,迷了多少小男生。人家专业也是顶好的,继续跳是能跳进省里去的。后来就嫁了人,嘿,变成富太太了,现在舞台上已经绝迹不跳啦!”丈夫越过我把我床头的灯开起来,“亮点看,别伤着眼睛了。”

“难怪……”这勾起了我的回忆。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就老从城西跑到城东来,为的就是看一些艺术团的演出,或许许太太当年也是其中一位表演者吧,“他们看起来年龄差还挺大的。”

“是吧。不过听说他们俩是恋爱在一起的。几年前许老板还没有这么发达的时候,许太太就在他身边了。不过当然,许老板再落魄,一个跳舞的还是配得起的嘛!再说了,大家都知道,许老板把许太太宠得像掌上明珠似的,我听同事说过,倒有点像老爹宠女儿,可幸福啦!”郑老师此前很少和我讲很多话,今晚倒有一反常态的架势。

“所以呢,这事儿和你有关吗?”我放下书,挤出微笑盯着他,把他看得有些害怕。

“没关,没关,投资这种事情暂时还轮不到我这个入职两年不到的新人发话呀。”郑老师钻进了被窝里,“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人情交际的事情,不过你有空的时候要出去走走的,认识认识人总是没错的,万一以后用着了呢。——对了,你有空帮我看看睡衣,现在这套太松垮了,我想要稍微紧身一些的。”

郑老师说完就躺下去了,没一会儿传来了轻微的鼾声。我看着这个雄厚的背影,一时间出了神。郑老师的话和沈女士的身影如窗外墨色的浓雾一样蒙蒙地笼罩在我心头,好在不知怎么的最终是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仍然我行我素,尽管郑老师嘱咐了一嘴,但许太太竟然拿自己的艺术生涯去换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我本身是不愿意与那样的人有过多交往的。可这天我吃完晚饭下楼散步,正好看到了湖那边的许太太。她坐在台阶上抹着脸,似乎在揩泪。天可怜见,纵使她有再多让我不舒服的地方,我们也不算完全没有交情,纠结间,我已然不知不觉逛到她那头去了。她果然在哭,梨花带雨的,看起来让我都更觉怜悯,更不要说许先生了。

许太太看到我,眼泪收回去了一些,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气垫来补妆。

我也有些尴尬,不知是上前安慰,还是退回去装作没看见,抑或是假装找狗找猫找任何东西,最后想到怪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盲人。但她像初次见面那样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然后扶着一旁的柱子,弱柳扶风似的站起来下了台阶,先向我打了招呼:“哈啰,又见面了。”

“是呀许太太。”我挥了挥手,几乎脱口而出。

许太太愣了一下,随后报以礼貌的微笑,把头发往后撩了撩:“你知道了呀?”

“对的呀,许先生名声在外,他的妻子自然也是。”我也浅浅地笑了一下,算是回敬,“许太太出来做什么的呀,怎么一个人坐在这边?”

“啊……我下来运动一下的,随便动动。”许太太作出几个伸展的姿势,“下面好发挥点。你——呢?哦对,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姓陈,我也是吃完饭出来随便逛逛的。不过许太太,下次还是穿长裤更方便些,裙子有时候跑起步来不方便啦。”

许太太低头扫视了一下自己。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条礼服是足以出席晚宴的档次。她也觉得有些脸红,只是继续笑笑没有搭话。

“我上次看你穿的瑜伽服,许太太也喜欢练瑜伽么?”她脚下已经没有台阶了,见她那样窘迫,我决定给她垫个新的。

“对的,我是跟着一个老师学的。那个老师非常专业,如果要塑形的话,她饮食上也可以帮你做私人订制的,我现在都跟着她做身材管理。”许太太赶忙接话。

“我也特别喜欢瑜伽,不过懒得去上课,都是自己在家练练。”为了缓解气氛,我做了几个拉伸的动作。

“你要是想的话,我们可以一起上课,正好我一个人上也无聊,咱们一块儿作伴也是好的呀!”

“恩,方便问问你一般是什么时间啊?我得看看和我工作时间冲突不冲突。”

许太太的眼底掠过一抹灰色,虽然停留的时间很短,我还是迅速捕捉到了它。这让人不由得想起那个展厅的背景面板,一大块一大块的灰色嵌在雪白的墙面上,比灯光降下物体的阴影更显出空间的斑驳。

“一般是每个周三和周六下午的三点。”许太太查了一下手机,“不过有时候我要陪先生出去,所以也可能会不在。……你愿意陪我吗?”

她最后的问句属实让我有些惊讶,那一刻我觉得她并不是谁家高高在上的太太或夫人,只是一个需要有人陪伴的女子,一时冲动下答应了。她欢喜地留下了联系方式,又和我聊了好一会儿有关瑜伽课的事情,似乎想让我真的心动。其实我在答应的下一秒就后悔了,以至于忘记了我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丈夫终于比我先到家一次,已经帮忙调好了热水,也把我的睡衣摆在了床上。我做好睡前的准备工作后躺在床上,想着虽出发点不是他,可也算为他默默做了些什么,而他却浑然不知,便又觉不甘心,但怕他又蹦出什么让我为难的话来,最终还是没有和丈夫说这件事情,而是决心若有什么成效再来同他讲。

一连几个星期,我在约定的时间抵达瑜伽教室,许太太却没有那天那样热情了。她每次都带两套瑜伽服来,练的时候总穿着同一套看着舒适些的,每次离开时穿的则是不重样的定制系列瑜伽服,把她的形体塑造得更加完美。不过无论哪套都能展示出她高傲的天鹅颈和蝴蝶骨。有时课间休息,许太太会为我跳一支舞。她柔软的肢体总是无比舒展,脚尖踮得高高的,亭亭地立着,让人觉得她在伸向云端。

我们也聊天,可不管我如何努力将话题拓展到瑜伽、家常甚至她以前的工作上去,她总是自带围绕她先生的发家史和产业的聊天定位,将内容生生扯过去。例如我在聊附近的洋房历史时,她会以此类推到丈夫一点点积攒的资本;我在聊各类艺术相通之处时,她会举一反三到丈夫实践的生意经;甚至于我聊好吃好逛的店铺时,她都要提一嘴家里在哪些产业占有股份;我必须承认,我非常后悔那次的允诺让感性暂时占了上风。有一次,我实在忍受不了在谈论文学的时候,她试图将她丈夫对文学产业开拓前景的看法与我分享,而我还要再继续依着表面功夫敷衍,干脆在她再度赘述那些资产来历时说:“许太太,如果您是想来阐述您先生的丰功伟绩的话,那我建议您还是另找听众的为妙。”

许太太有些诧异,一脸惊讶地看着我,连带着休息室里的一些学员也看了过来。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