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

作者: 张梓烨

小女孩抚摸着石碑上的花纹,白色绢花在华北冬日的风里翻飞颉颃。在一旁看孩子的年轻母亲知道她正触摸的是整整齐齐的墓碑,那些墓碑上面名字一个挨着一个,连照片都没有。这些彼此素不相识的人都死了,也不会再迎来第二次死亡。而眼前的孩子是幸福的,她现在只关心绢花在风里哗啦啦的响声,因为新鲜而发出的咯咯笑声充满活力。

1948年深秋,山东胶南。少女手腕上的镯子,反射着阳光,在不远处的墙壁上映出明晃晃的光晕。她有些无聊地拨弄着叠戴的手镯,双脚以极小的幅度前后摆动着。那一年少女十六岁,还尚未脱去孩子的稚气。那个午后的相遇,从此断绝了她的少女时代,一步跨入被生活裹挟的中年。三叔骑着膘肥体壮的马踏进院子,少女抬起头,向着院门口大步跑过去:“三叔?”

“赶紧收拾,跟恁说了要去相亲。人家的二姨,去年踩着一米深的大雪来提亲,这次又来。”

被称为三叔的举手理了理头顶的瓜皮帽子。那帽子是他的标志。这位三叔的爹——三爷爷——外号“三猪尾巴”,成天带着瓜皮帽,身穿长袍马褂。夏夜的海口龙王庙门口如果聚集了一大群人,那肯定是三猪尾巴又在宣讲拍案惊奇种种轶闻——并不是说书卖艺,只是好玩儿。

“都说了我不想相亲!”

三叔同三姥爷一样,虽在外面正襟危坐,看似威严不可亲近,回到家里确是耳根软、心更软,疼爱孩子的主儿。少女只要咧开嘴做出要哭的样儿,三叔马上就会停止一切言语和动作,几乎冲上去地哄劝:“丫头别哭!我让长工去给你蒸肉块儿包子!”

一般情况下少女是懂得见好就收的,可这次相亲不同,她扯扯自己的衣摆,原地跺了跺脚,又嚷了一句:“我真的不想相亲!”

三叔见状,轻轻叹了口气。过了好几秒,才又说话。

“丫头别哭。我让长工去给你蒸肉块儿包子。”

三奶奶端着热气腾腾的玉米面饽饽,走到院子后门招呼长工来拿家去吃,远远望见那相对无言的爷俩儿,心里猜出了大概。她嘴角和眉梢动了动,在不破坏仪容端庄的幅度以内。可到底,也没有多说什么。饽饽在秋天海边的风里迅速流失了温度,可是但凡用灶上的大铁锅一贴,反而会更增几分香脆,是顶好充饥的东西。有些好事的长工路过,怀里抱着饽饽,站住了远远地看,也被三奶奶挥挥手,让出去做事了。

三奶奶看少女眉毛拧成一团,嘴上没言语,心里发笑。来提亲固然是大事,但是至于吗?哪个姑娘不经过这一遭,这点事儿算啥呀?于是又盘起腿,继续在太阳底下枯坐,偶尔醒来似的,对着长长的水烟枪嘬上一口。

少女家往上三代,有的衙门里做官,有的经商浪迹南洋,有的偷情被家长打成了残废,现在当家的是三叔一支。三叔家出海捕鱼为业,顺带倒卖奢侈品。红底的纯毛床毯子,烤制工艺精良的花瓶,阔太太二奶奶佩戴的金银首饰,都算奢侈品。小买卖也做,所以家里能见到文房用具,各式装帧考究的本子,色彩从浅蓝、湖绿、蝶粉、鹅黄不一而足。来回贩卖的末了,总会剩下些零碎,捎回一些跑船路过的作坊烤制的白皮糕饼、过油的花生米榛子仁儿,嚼起来嘎巴溜脆的麻花,不一而足。这些玩意儿三爷爷向来直接赠予家中长工,甚至跳过了分给自己孙辈这一道。

恩英出生的1934年,已经不是家里条件好的时候。最好的时候,全家上下算上长短工一百多人,每个人早上起来都有一个大包子,塞满萝卜馅。虽然吃不上茄鲞,但至少食物充足。杀猪吃肉不是什么稀罕,牛老了也杀了吃。田间地里还有数不清的鸡鸭鹅。即使是姑娘,一顿饭吃上六两米饭,也没人会嫌弃她吃得太多。

宠孩子归宠孩子,但说亲事的差事还得办。三叔没了法子,他找了爷爷,爷爷当时就对这桩亲事点了头。奶奶为此和爷爷大吵一架,一度抄起碗砸得粉碎,你怎么让俺孙女说给一个自个儿都没个窝的人家。爷爷说那青年家租着间茅房了,横竖睡不到大街上。

少女很小的时候就觉得,真正爱着她的只有母亲和母亲死后抚养她的奶奶。在病榻上因肺痨苟延残喘的父亲,每次见到还在怀抱里的她,都会愤愤地挥手,示意奶妈抱走别凑近跟前儿。而母亲将死之时身体的孱弱似乎影响了本人的精神状态,常常说自己听到闺女在喊妈妈。咯血的间隙,少妇有时会坐起来招手,让奶妈抱闺女过来,摸摸头,问:“恩英,你喊妈妈啦?”

“恩英,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好好听爸爸的话。如果你把爸爸的话也当耳旁风,我在天上也会难过。”

彼时的母亲,已经意识不到丈夫先自己而去,时间已经过了三个月。母亲死的时候,家人哭了个三天,然后就找了不是王家祖坟的地方,埋了。这害了肺病死去的两口子,没能进王家的坟,也没能回自家的坟。而那之后活着的王家的人,回家照旧地过日子。无限重复的日子让他们感觉像被大雾一样笼罩着,却不知道打破它,跳出来的路。

1937年腊月初九,王家养的大公鸡眼球涨得鸡冠一样鲜红,寅时打鸣三声后喷血倒地而亡。母亲的魂魄在那个时刻用力拍打婆婆的脊梁,让她深夜一口气上不来,空气里都是儿媳妇的声音:“帮我把恩英这孩子,当成个小狗一样养大。”

奶奶翻身坐起,像是被猛地打了一个耳光一样,将少女拥进怀里号啕大哭:“媳妇,你把这孩子丢给我了啊!”

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从村口溜达出来。她白发凌乱,身体佝偻。这老太太可能年轻时受人爱慕,也可能曾被无情地对待。当她年事已高,只好退居村口的一间小茅屋里,默默无闻地活着。她常年在山野之间半疯半癫地度过,在村子边缘离群索居。

老太太曾给生不下来孩子、疼得吱哇乱叫的产妇接生。那些产妇,但凡还有点儿清醒的意识的,都知道她们的生命有可能就会在一浪比一浪凶猛的阵痛中停止。那些产妇凄厉的叫喊都在时间中变成了石头,把生命漫长的苦行变成了迟来的浪漫。

可是老太太见得比那些产妇多得多了。一个人、两个人,死了就是死了,然而日常生活的苦难还在前赴后继的路上。当然她也目睹了少女双亲的死亡。

“可怜三小姐,三岁爹娘脚踩莲花奔了西方。”

1948年深秋,华北平原,天津市市辖区,某个半地下室的民宅。三伏天城市内涝后三个月,浸泡成墨绿色的台阶还没褪色。相貌俊朗的青年埋头在麻布包里塞上车票和军绿色水壶,将黛色布鞋上的灰用手掸开去,如被水浸泡早已经失了色彩的灰色上衣,确认没有一丝褶子了,这才准备出门。他要回到山东核桃村的老家去,接受母亲给他安排的相亲。

青年颧骨高,嘴巴因牙齿天生外翻而有些外凸。粮食不足,加之学徒生活里日夜操心劳神,身材清瘦到了看似弱不禁风的程度——实际上他一旦迈开步伐,就是双手摆臂、腰杆挺直、大步流星的步态,丝毫没有佝偻或萎缩的样子。“不能丢了农村穷人家孩子的脸”,是他自1946年来到天津做学徒,孤苦难挨的三年里,为数不多的信念。

说是为了给农家的娃娃挣口气,可这次回老家,他心中还是有些忿忿的。他今年二十二岁了,正是躁动难安的年纪,却对这相亲十分反感,到了想起来母亲代人传的那封表明要求的家书,就要破口骂街的程度。

“娘的。”

忍不住,青年又骂了一句。自从那件事以后,他就对自己的母亲心怀难以言状的敌意。如果不是认真地面对了自己的感情,人是很难对他人产生敌意的——因为只会觉得事不关己。可是,可是,他的母亲,这位现在要给他安排相亲的亲生母亲,曾经想要杀死他。每每头脑里的思绪触碰到那段回忆,青年都忍不住怀疑,自己现如今看到空洞的圆形窟窿,都无法控制身体会向后仰着后撤半步,是否是因为身体还记得,三岁时自己的母亲将自己的头狠命地按向井口的动作。

那力度,比夏末秋初深夜里戚戚然炸裂的雷声令人恐惧亿万倍。彼时家里后院,还有狐狸出没。雷声混拌着狐狸仿青年女子涕泣的哭声,再厚实的棉被也不能抵御从后脊梁传遍全身的寒意。何况家里穷得连个棉被都是姐弟三个人盖一床。

还是个孩子的他第一个反应是逃。没命地逃。所以他现在还活着,还能回想起那段记忆。母亲也活下来了,因为姐姐死死在后面拖住她的腿,井水没能淹没她的口鼻,想要自寻了断的母亲没死成。她两手蜷曲成狰狞的鸡爪样子,衣服到处都是挣扎和抓攥的痕迹。

为什么母亲会试图杀死孩子?还用问吗?只是一个穷字。

青年的父亲患了肺结核久久不见好,传上了大儿子,大儿子病死,可他还没能死得掉。不知道谁给他传了一个偏方,抽点儿大烟能缓解症状。于是这烟就丝丝缕缕地抽没了家里的地和房子,留下一个婆娘和三个孩子四处在村里租房流转,一度流落上街讨饭。

青年的鞋踏上自家最后一级台阶时,停顿住了。华北平原靠海城市的秋天,湛蓝色蓝得仿佛没有一丝愁绪。青年竟有些被这种秋景感动——他迄今为止的生命,鲜有这种自己也难以解释的感动、留恋的情感。当然,他是无法这样概括自己的想法的。青年只是知道,自己不想去相亲,多了一个理由:现在这样,也不赖啊。一个人,宽松自在,有地方睡,有饭吃。何必非要去面对那个曾经因为活不下去,就想要带着自己投井自杀,如今还硬要给自己说个媳妇的母亲?

但是这停顿只维持了数秒。“守孝悌”的老话印在他脑子里,将他的血涂抹成现在的色彩,青年没办法抵抗这种基因一样本能的力量。他翻身跨上早就跟同事借好的自行车,迎着午后一点刺眼的阳光,朝着天津站方向,奋力地蹬了过去。他们这一家子,都是如此坚守着吃苦的信条,不仅“享乐”二字出现在脑海里都是罪过,他们还要越是困难越是要迎难而上,尽管这些责任不仅重大且十分残酷,常常伴随将身边的人拖入不幸的深渊的可能。

秋天爽朗的风拍打在青年的脸上,高挺的鼻梁被泛着金光的日照晒得微微发烫。没错,青年没去考虑结婚,甚至连相亲对象的容貌都没去展开一丝一毫的想象。他只是手捧着名帖,轻声读出来上面的“王恩英 ”三个贝壳大小的楷体字。是前两天,母亲跛着小脚专程跑去镇上的店铺,花上一大把零零碎碎的硬币,请人在八寸长、五寸宽的大红纸上用一个木头戳了墨汁盖上去的。

青年把头从大半宿才焐热乎的被窝里探出来,冰冷的空气让他瞬间打了个喷嚏。他打挺翻身坐起,奔到水缸边用瓢舀水洗了把脸,用热水烫了昨晚剩饭,狼吞虎咽地送入胃里。然后他将名帖和从天津带回来铝制的饭盒往怀里一揣,带上重新整理干净的不屑,匆匆踏门而去。

去相亲。母命难违。

虽然这次,母亲不至于把一个大小伙子的脑袋往井里硬塞,但是躺在地上打着滚儿地哭闹,向街坊邻居哭诉,对着父亲的牌位大肆抱怨儿子不孝……

这些对她来说可不是什么难事。对青年而言违抗母亲的要求本来就是难题,更何况还要对抗两个姐姐切切察察的唠叨、村头巷尾邻居的闲言碎语。青年的高颧骨下两颊都投上了阴影。

火车轰鸣着在枕木上迟钝爬行。到站后换土车再换步行前往核桃村。这一趟返乡,单程路上就耗费两天的工夫。青年的灰色褂子已经不再平整,黑布鞋重新被灰尘裹得看不清样子。及到家,已是深夜。

傍晚锦鲤色鱼鳞状的云层已经退去了,暮色中的明星缓慢在天边攀升,光点越来越大。从山的背阴面投射的阴影像水一样漫漶游荡,深夜的村路上萧条无人,野菊花的花瓣纹丝不动。

少女住在海边的姥姥,差人给她送来新从海上打捞的鱼虾螃蟹。本来就在隔壁村,但少女的母亲亡了以后姥姥极少来见她的面。鲜美肥硕的大螃蟹年年有,姥姥的闺女却再不会跟母亲酿造绯红的螃蟹酱。听说了外孙女被相亲,姥姥亲自带来新鲜的大鱼,嘱咐用盐粒腌一下,制成大鱼鲞,用蒜泥香油拌着吃,话没说完,泣涕如雨而去。

姥姥带着过去的记忆进入了失去女儿以后的时间,却像饮了不醉的酒、不忘的汤,恍惚间明白过去的时间已经远逝,却不愿承认。她没有能力再把女儿的骨肉接到身边,没有办法替她抵挡她不愿接受的事。1948年深秋,少女在爷爷的安排下和青年见了面。

两副年轻却紧绷的面孔,在局促的气氛里彼此相见。媒人、娘家家长,切切察察错杂相谈,两人呆滞地听着。少女没有办法拒绝青年。她做不到。她无法忽视的是家庭的命令和隐约幻想着可能获得的东西。少女当时没有办法用“爱”这个词概括她的这种幻想。她觉得自己的点头是一种善良。家里的女人终日操劳不是善良,家里的独子奉命相亲不是善良,而自己的同意,此时此刻是一种善良。当然少女当时也说不出“善良”这样的概括,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好事”“我是一个好人”。她的点头算是给了人家青年一个面子。如同宇宙中的两个原子,随机地靠近、随机地给了一个面子,然后开启了六十年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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