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语境下创意写作的教学与实践
作者: 周洁茹 林晓筱 林永康 李家安 陈稳 林雨芊 李映诺 陈柏卉 侯一卓 薄舒蒙 王樊楠萱 杨 爽主持:周洁茹,《翠苑》杂志“创意写作”栏目主持人,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驻校作家。
评议:林晓筱,浙江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博士,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教师。
主持人语: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给文学创作者带来了巨大的挑战,“文学消亡论”“文学警钟论”喧嚣尘上。在历史的浪潮下,文艺工作者应如何回应时代的呢喃,正逐渐成为题中之义。一切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以创意写作为核心,在文学前沿阵地探讨相关问题,是一种必然且不可或缺的选择。
林永康:2000年生于广东惠州,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方向研究生在读,作品发表于《上海文学》等。
我对于人工智能方面的东西了解得比较少,我不怎么用人工智能,甚至我用过的最高级的人工智能可能就是我手机上的Siri(而且它也不智能)。随着ChatGPT等各种类型的人工智能不断地更新迭代,变得越来越智能或者越来越像“人”,大家开始担忧人工智能要取代文学和写作。甚至可能刚刚被列入二级学科的创意写作专业以后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很有可能未来我们要写点什么东西,在人工智能里输入故事大纲,或者几个关键字,就可以生产出一篇“文学作品”来,根本不需要人来教我们怎么写作的时候,在大家讨论这些与我们密切相关的“无穷的远方”的时候,我可能还在想,我的Siri连话都说不利索,要怎么威胁到我的写作?可能那种事情确实会发生,但或许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吧。但是后来我慢慢发现有点不太对劲了。先是人工智能微软小冰出版了诗集;然后是最近的第170届芥川奖获得者九段理江公开表示自己的得奖作品《东京都同情塔》运用了ChatGPT辅助写作,约5%的引用文字直接使用了人工智能生成的内容;再到最近,我们学校传播学院的教授带领团队用人工智能写出了一部百万字的玄幻类网络小说。不论我们如何忽略甚至逃避人工智能的发展,它们都已经强势地介入了文学、写作当中。
所以,当我们今天去聊人工智能语境下的创意写作时,我其实第一反应会觉得用ChatGPT辅助写作还蛮方便的。我们生活的时代决定了我们在写作题材方面的多元化,而我们肉身的脆弱和限制又告诉着我们要体验每一种生活是不可能的。如果我们没有亲身经历又想去描写某一种生活,或者虚构某一种生活的时候,我们可以用人工智能来辅助我们搜集海量的资料和素材,为我们虚构小说的世界带来一些便利。但当然,作为写作者所产生的危机感也是不可避免的。
我一直在回顾我自己的写作经历,思索有没有什么东西是目前人工智能还无法取代我们的。想来想去,我就问自己,我为了什么而写作,或者说,我写作的冲动是什么?我在广东南方的一个小镇成长,小镇塑造了一部分的我,也留下了一部分的我,我感到一种必须把它写下来的使命。可能写作从童年开始,从经验出发,是比较俗气而取巧的做法。但是我知道,如果我不把他们写下来,我就无法摆脱他们。所以其实对我来说,我的写作带着一种使命感,也带着一种和自己的过去抗争的意味。如果不直面过去,就走不出过去。而人工智能写作是没有使命感的(至少目前看来是),它只是遵循输入的指令,然后运用庞大的训练数据拟出一篇看似精美又带着感情的作品,但它绝没有我们写作的人所拥有的那种写作的冲动。另外,谈到经验写作,我也认为人工智能无法取代我们经验和记忆的独特性。人工智能是可以用搜索引擎综合出世上所有的经典作品来写作一篇接近完美的作品,但它写出的东西都是别人的。它可能有福克纳的意识流、马尔克斯的结构、爱伦坡的惊悚等等。但那些东西都是别人的,它无法解释它为什么要这样写。而我们却可以解释,我们小说里的那条河,为什么一定是泛着绿光,而不是泛着白光,泛着金光,因为我们真的见过那条河。所以这是我觉得,在人工智能写作的时代,我们在写作上能拥有的为数不多的信心吧!
李家安:2006年生于美国纽约,现在香港美国学校11年级,作品发表于《上海文学》《西湖》《青春》《湖南文学》《作品》《作家》等。短篇小说《夜车》获2022年美国青少年Scholastic艺术与写作大奖。
人工智能,作为人类创造的最伟大的机器而存在,但它并不像存在者那样存在,不,它不像我们。它的存在并非生命的存在,它没有灵魂。是的它很聪明,也很快。这个巨型信息资料处理器,它解方程的速度比人类大脑快得多,但它无法制定方程式;它能“写”出强而有力的论述文章,但也只限于收集与组织;它根据网络累积的人类信息复制“人类的声音”,人类语调、人类情绪,它完全了解我们的感情。但它有感情吗?我不知道。
创意写作是想象力。我能够想象到的就是我以前看到听到的、我感受到的一切。想象海洋。海是什么颜色?海浪是否在摇曳?如果你从未见过大海,你能想象出哪种颜色?哪些景象?写作就是感受我以前感受过的一切。人工智能有感受吗?我不知道。
创意写作会被人工智能写作取代吗?人工智能速度更快,适应性更强。人工智能管理所有文字与数据,而且它一直在学习与升级。创意写作可以被取代吗?到底什么是创意写作?创意写作生活在日常生活中。我写作的时候,有人会来问:“为什么?”我说这就是生活。一切,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一切,一切存在,一切有生命的事物,一切活着的事物。你看到听到的一切,你感受到的一切。新鲜出炉的面包的香味,金色的阳光和向日葵的景象,踏出每一步都感觉得到的泥土的柔软,融入你生活中的一切。我的写作就在我的日常生活之中。人工智能为什么写作?它储存着金色向日葵图像,很多相关讯息,是为了感受快乐?我不知道它是否能够透过鼻子闻到花香。我只知道,人类感受到生命是透过灵魂最纯粹的本质。
相爱的人类灵魂创造出新的人类灵魂,心对心,从灵魂到灵魂。人工智能也被创造,被对科技满怀热情与热爱的人类创造,只是这种创造无法创造出灵魂。写作是人类心灵的一种表达,一种用文字语言分享你所知道的一切的方式,即使没有语言,你所知道的一切仍然存在。写作是一种表达灵魂的方式。
陈稳:2002年生于浙江温州,大连理工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曾获“叶圣陶杯”全国新作文大赛现场决赛特等奖,《青春》创意写作大赛全国入围奖,作品发表于中国作家网、《文艺报》《花城》等。于《翠苑》《创意写作》栏目发表《过去的海》。
现在我是一名大四的学生,也是一名即将在杭州市属重点高中就职的准高中语文教师。这个学期我提前在学校实习,很巧的是,恰好碰上了孩子们投稿参与中学生的创意写作竞赛,我读了很多学生的文章。今年的主题是“艺术”。我发现了两个现象。一是许多学生已经在用人工智能进行文学创作了。或者说,已经有许多学生在试图探讨机器与艺术之间的伦理关系,他们将人工智能生成的文段放入自己的作文中,表达某种特殊的意义。二是一大部分学生的写作非常同质化,大部分学生们会带有一种出厂设置的格式——无论选题还是行文结构。
这两类学生,带给我两种非常强烈的感受。一类善于观察当下,具备写作的现实感和灵活性,即便是人工智能的写作,最后也只是他们笔下的素材成分。另一类学生,则是在机器开始写小说之前,自己已经越来越像一个机器。这个现象不仅出现在学生中间,现在的小说或者影视也越来越模式化。机器追求人性化,人却越来越机器化。
在学校的写作作业中,老师们担心学生的作业是人工智能生成的,但自己却很难察觉。我认为,如果人工智能的写作已经好过大多学生,仅能说明一点,就是我们的写作教学太过同质化了。从这个角度来看,我反而觉得人工智能的出现,对写作会有一次强烈的推动作用。因为它会让那些平时非常机械的写作没办法和人工智能竞争,逼着人写出一些特别的、以前没有过的东西,逼着文学再往前走一走。因为从前没有这样的客体,而现在,有这么一个东西蹦出来,呈现它可以比人更强大的一面,这时候我们才能意识到自己和创作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当我问ChatGPT“人类要怎样才能打败你?”的时候,它回答:人类有想象力、现实感,还有更新的数据可以打败我们。现实感这个因素,是我们当前的创作非常需要的。也是在阅读学生的创作作品中,我发现书写当下的作品很少。学生普遍喜欢把时间线设置在古代、民国、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总之是过去的时间,或是架空地写旧人旧事。后来我和他们探讨这个现象。一个学生和我说,总觉得一旦涉及一些身边最近的热点,比如追星、微信朋友圈,比如短视频,比如高考刷题,文学就变得很不文学。所以我有一个猜测,对他们而言,所谓的“经验”,一直被默认为是“文学的经验”,是去经历一种被文学所写过的、体现过的生活。生活的经验中有太多还没有被“文学化”的元素,它们同样不在人工智能的素材库里,也许还没有被经典书写过。在我看来,那里还有广阔的空间。
语言学家丹尼尔·多尔认为,语言的产生并非单纯为了沟通,还是为了“指引思维”。语言使得我们摆脱动物的沟通机制,我们得以将自己的所思所想传达给另一个人,而不是单纯用叫声施加威胁。
这对语言人工智能意味着什么呢?大型语言模型算法没有以沟通为目的,它根本不知道沟通是什么,也不明白对话是有听众的,所以它没办法展示语言的用途是什么。人工智能会将莎士比亚俏皮的文字游戏抹掉,也无法娴熟地使用修辞手法,但正是后者,让好的讲述栩栩如生,令人动容。维特根斯坦在著作中猜想机器是否能够思考。他得出的结论是它们不能,其中一个原因是,机器不可能共享人类的“生命形式”,而这对于共享意义视野而言是必需的。
年轻人钟爱造梗和发明网络语言,很少有创作瓶颈期,创造出的内容也常常很有趣。
写作的语言是一种共享的经验视野,不仅要理解和遵循规则,还要在参与的过程中塑造规则。写作就像是在玩一个游戏。在这个游戏中,玩家同意一边玩一边制定游戏规则。
那么创作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认为,首先,创作是意义的产物。一个人为了什么而创作,可能决定他的创作。文学写作有时候的确是思考的产物,但其实很多时候,它仅仅源于一种模模糊糊的冲动,或者是一种还未待实现的表达。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显然是要救社会的。但另外一批大作家,用自己的创作,用自己的一生在质疑这些观点。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就是一个琐碎的、个人的梦。这个梦是不大的,很小,但它连贯、精致,从另一个角度上表达人生。他从来不认为文学可以救社会,救社会不是他的梦。他说,“文学写作,不过是一个作家内心生活的分泌物”。再比如卡夫卡,既不是在救社会,也不是在救自己。从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见的是文学化的哲学诠释。三种观念都只是举例,远远不能表达文学的多样。但我想,有一点,是每一个写作者的笔下,都会存在的东西。
克尔凯郭尔说:“作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作家不能引领一个时代的前进,不能引导任何人的人生,但他可以指出那个时代的失落。”我想,无论是什么样的写作者,好的作品,往往会有意或无意地将时代作为写作的背景,因为这是我们经历的真实。人工智能的写作可以指出一个时代的失落吗?我想是困难的。
从目前来看,人工智能编情节的能力,我觉得有朝一日一定会胜过我们。因为情节意味着模式,人类行为的各种模式。但人类的艺术,尤其是小说,它饱满丰盈的生命,绝不仅仅是因为情节。情节像骨骼,除此以外,小说还有层层叠叠的丰富的细节,饱含着个人的发现、个人的建构,那是高度个人化、打着创造力印记的东西。时代的失落,往往也是从细节中展现出来的。
其次,创作的价值,有时就在于创作的过程本身。人需要创作,不是说创作非得要由人来进行,而是人真的很需要创作,才能有自己还活着的感觉。劳伦斯有一句话说,“小说就是唤起‘人生的直觉’”。如果自己写出平庸而同质化的东西,怎么办呢?我鼓励我的学生,作为一个写作者,在你写出具有原创性的作品前,会写出很多没那么有原创性的东西。但花在这些作品上的时间和精力并没有被浪费,相反,正是因此,最后才可能创作出并不同质的作品。花在遣词造句上的时间,让你明白如何借助文字传达意义。让学生写作文,也是为了让他们学着表达自己的想法。如果学生们从来没有写出我们都读过的那种普通文章,那他们也永远写不出前所未有的优秀作品。
有时,只有在写作的时候,你才会理解自己最初的想法。有些人可能会说,人工智能输出的文本看起来跟人类写的初稿没有什么不同。但我认为这只是一种表面的相似。我们的初稿不是要用流畅的表达写已有的概念,而是要写新颖的想法,哪怕表达并不熟练。它伴随我们混沌的不满,我们意识到写出的和希望写出的东西之间存在距离,这就是在写作中引领着我们的东西,也是如果使用人工智能提供文本就会失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