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宗白华意境理论的当今价值
作者: 杨家洁宗白华对境界的追寻,实际上是对生命的一种艺术探究。宗白华在对意境进行了理论认知与创作实践的探索后,又对意境进行了一次全新的阐释。他用自己的人生体验展开了一种新的审美探索,从中西方的社会、文化、历史等角度来反思当代生活,不仅提出了艺术化诗意化的海德格尔般诗意栖居的生活方式,以一种拈花微笑的态度审美一切,而且为扶植一代青年的心路历程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培养其乐观积极的人格,同时也引发了美学有关意境概念讨论的社会思潮,以下论述之。
一、“诗意栖居”的生活向导
宗白华作为一位体验型的美学家,他意境理论的实践必然来源于生活,他美学理论的探索主要集中在人的现世生存之实用功能上。其富有艺术性的生活方式不是从书本中得来的,而是从生活中亲身经历、身体力行、亲自体会到的。宗白华的意境论中包含诗歌、绘画、书法、音乐、舞蹈、雕塑、戏剧等多种艺术形式,而要对这多种艺术有评述与见解,自然离不开个人的潜心修行与身心陶冶。他在《中国美学史中重要问题的初步探索》中提出,研究中国美学的办法是把哲学和文学艺术结合起来进行研究。在《美从何处寻》中指出,应当从美感中来寻找美,而不是美感的主观心理活动自身。
美的寻找,不仅需要“距离产生美”这样一种对自己日常生活保持相对距离的主观心理条件,还需要客观物的条件——一种具有节奏与和谐的形象。并且他也自引里尔克《伯列格的随笔》说明,艺术化的生活不仅仅要有情感这一元素在内,还要有生活的体验和阅历的积累。
这些积累来自人生的经验。它能够使艺术的境界走向饱含情感的“写实”,在这个过程中,不但要有感情,而且要从生活中去观察生命中的一切事物、遇到的每一个人、去认识大自然的飞禽走兽。在认识中提升自我对世界的感悟力,将经验融入情感和记忆,最终将这些落实到文学艺术创作与相应的审美活动中。只有在人的内部与外部世界产生共情之时,才能将美丽的意象表现出来,才能勾勒出一个独特的人生天地。
宗白华的艺术化诗意化的生活方式,与批评界的生态批评里的精神生态思想不谋而合。生态学者鲁枢元在文章中指出,在自然生态与社会生态之外,还应当存在着一种精神生态,即作为人存在的主体与自然界及生态系统之间的一种良性互动关系,旨在改变以人为中心的、以自然为附属地位的世界观,形成新的生态学的审美观念。
宗白华的诗意栖居的艺术化的人生观,重视自然对人精神方面的内在涵养,他将人生视作宇宙与自然的化身。他真正实现了从虚伪的、过度包装的社会走出来,从消费主义包裹的标签中清醒过来,到大自然中去寻找美,到古典文艺中去汲取精神养分,在歌德、叔本华等人的精神创作中寻求智慧,使得主体精神超越凡俗和羁绊。他的思想因而能够影响文艺界,足以推动人类心灵向和谐的精神状态回归。从这个层面看,他所描绘的“纯真的刻骨的爱和自然的深静的美在我的生命情绪中结成一个长期的微妙的音奏,伴着月下的凝思,黄昏的远想。”(《我和诗》)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呢?
在生态批评学者看来,宗白华这种散步式的,发现生活欣欣可爱、领悟自然情景结晶的意境之美的艺术化生活方式,较之耗费巨资,对自然极大损耗的科技时代下的美的产物,前者更容易与人的审美感知相融合,来构建人们诗意化、艺术化、审美的生活旨趣,降低对于物质化消费文化社会的依赖,以促进人们精神境界与文化境界的提升。他们坚信,在生态文明的现今时代,人类应当意识到自己并非处于世界中心,自然既不是人类的附属品,也不是与人类敌对的“他者”。相反,人的天性是从属于自然的。当人类顺应自然的时候,精神生态的各种问题才会得到真正的纾解。
二、对青年人格培育的意义
宗白华的意境理论体现了他自身的人格内涵与审美意蕴。他的生命情绪是一首欢快积极的乐章,融合着纯真刻骨的爱与自然深静的美。他的人生观并非消极,而是富有活力与生机的,时时期待一个更有力的、更光明的人类社会的到来,他以“叔本华的眼睛看世界,以歌德的精神做人”,让人不由联想到罗曼·罗兰所评论的“真正的英雄主义,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米开朗琪罗传》)。
宗白华的美学,贯穿着一个基本的思想逻辑:早期时提出对现实社会与人生改造的要求,中后期时对“艺术人生化”的提倡与“人生艺术化”的追求,即一种对于“审美”或为“艺术”的理想人生实践,以及不断追求改造心灵与修养人格。对真实生命的体验和对审美人生的追求是宗白华一生一以贯之的线索,因而追求以一种唯美的态度来度过人生,以人生体验论和生活改造论的态度来达到生命圆融、不断完满的。
虽未提及“美育”二字,但宗白华一直在致力于中国的美育建设。早在他的人生早期,他就提出在新旧交替的文化转换之际,青少年易产生心灵的困顿与精神的烦闷现象。他并提出三种解救的药方:唯美的眼光,研究的态度,积极的工作。(《青年烦闷的解救法》)而唯美的眼光自然要与一种艺术化的人生观相联结。艺术化的人生与人生艺术化,即将人生当作一件艺术品来创造。一方面减轻了私己的苦闷与压力,因为个人化的艺术品不存在瑕疵,都是来源于生活实实在在的精美的独一无二的作品。当我们把纷繁喧嚣的社会看作一个艺术品来看待的时候,生活自然慢慢剥去一切外在,只剩下平和、宁静、美。另一方面,建立艺术化的人生观有利于打破单一化的外在评价体制,允许多元化的、开放的元素存在发展,并能够推进美育的建设与发展,使得社会公民的人格高尚,人民真正得到内心的平和与幸福。
这些早期的创造“少年中国”追求、对青年人格修养的关注在宗白华的思想中并没有中断。例如他与田汉、郭沫若一直致力于将歌德的作品介绍到中国,认为歌德的诗歌是充分与自然连接的,具备东方的乐天知命宁静致远的智慧与西方文化自强不息的精神。歌德的艺术观与人生观对宗白华的美学思想的形成具有重要的影响。他的理想人格的构想始于五四时期,大致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完成,更多地增添了现实感与浓厚的时代意识。他的艺术境界归根到底是一种理想化的人格形象的隐喻,具体来说,这种理想人格是歌德的浮士德精神与中国历史上晋人之美相交融的一种生命形象。正是这样一种人格追求,成就了一位有着孩童般纯真活泼,对生命、对自然保持原始敬畏与亲切态度的平淡闲和境界的智者,远离世俗功利的争夺,关注现实中青年成长中的问题,于生活中醒身悟道、散步人生。
这对于现代的我们极具启示意义。在后现代社会文学作品中,现代性呈现出悲观、绝望、厌世的态度,以及集体潜意识对于未知的恐惧和对于现状的焦虑。这些情绪不仅来自对于自然资源的不断破坏造成的资源短缺和潜伏隐患,同样来自随着科学技术不断提升带来的人的欲望的蔓延与同类竞争。
在现实生活中,在消费主义席卷、快节奏碎片化信息获取的当代社会,我们无法拒绝信息化。我们被数据与网络分析推送着,文化被诗意消解掉,人们距离自然本真的生命流动之体验越来越远,相应的,人们的精神领域失去信仰,一片荒芜。联系西方后现代社会理论,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等著作中也曾深切反思,在大众传媒崛起、商业广告盛行的当下,是资本家和各种传媒机构通过“语言编码”的方式,通过虚拟的图像来迫使我们相信所编织的模拟世界,商品世界完全被符号化。我们所有的欲望都被编码,都被控制。在这样的时代处境下,人们心底似乎应该存有宗白华式的美感体验,对日常生活审美化的乱象保有一份清醒,让心灵得到提升和净化。
值得注意的是,当今青年缺乏思考,缺少朝气,容易被不良意识形态侵袭,短视频的迅速崛起与流行,在带来积极意义的同时,更加速了流行热梗不假思索的传播与不加思辨的认同现象。这其实也是一种集体潜意识中的焦虑。“鼠鼠文学”“废话文学”“孔乙己文学”“内卷与躺平”都成了社会就业形势不好情况下逃避的借口与理由。对其而言,急需脱掉的不是学历的长衫,而是心中的长衫,是懒惰、摆烂的长衫,也是抱怨的长衫。许多青年人丧失了向上走、发光发热的朝气。而宗白华的艺术化的人生观,积极鼓励青年人去向上进取,以一种创造性的活力去面对生活,从而获得生命的独特观照和感知,这无疑对当今社会、当今时代具有启发意义。
在某种程度上,人类对大自然毫无节制地索取与掠夺,加速导致了生态危机。例如为避免新型冠状病毒的大规模感染性传播,人们被迫待在家中,与自然相隔离,出现精神上悲观、麻木等情绪。这使得生态批评者意识到,人类的渺小与自然力量的强大,世界并非“以人类为中心”,他们力图重新让自然回归中心的位置,还原宇宙间的秩序,提倡人类与自然的平等对话与和谐相处,还自然之魅。人类除了满足日常所需的物欲之外,严重忽略了广袤的大自然的需求。人类集体潜意识的深处有着对大自然本能的趋向与冲动,因而陶渊明式精神层面美满丰富的“桃花源”一直都被人类所追寻。
因此,宗白华的学说不仅是从审美的角度理解和关照日常生活,还是拯救人类当前面临的精神危机,特别是青年人精神困顿的“良药”。重新变换心境,找寻生活中的美与精神归属,以艺术教育来培养青年积极向上的健康人格,有着精神生态理论层面的意义,与生态批评学者的诉求不谋而合。宗白华是真正从自然宇宙中感受到了生命意识及其产生的艺术化的人生。毫不夸张地说,他完成了人生艺术化追求,改造人生与涵养人格,使其超脱和自由,重视生命的真实性体验与人生意义的价值。这是他的人生境界,也是生态批评者对自然生命的灵魂诉求。
三、引领社会审美新思潮
意境作为一种特殊的艺术境界,凝聚着中华文明的审美与哲学智慧。宗白华对意境的阐释,把求“真”的学术境界作为求“美”的奠基,扭转了意境在中国传统文化批评中的内涵,转变为一种审美的文化取向。他的意境建构基于康德思想,却又不同于康德那种理性的、机械的、辩证的美学思想,而是重视感性的、体悟的唯美主义,不仅是生命论意义上的,更是审美意义上的。他真正实现了把生命与审美相互融合、相互转化。继王国维境界理论之后,以朱光潜的《诗论》与宗白华关于意境的讨论(见《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为代表,境界一词被标举为中国艺术的艺术本体,成为美学研究的核心。
在中国美学发展的百年史中,意境研究的学术史经历了标举阶段、批判阶段、重构阶段、反思质疑等四个阶段,其中宗白华的理论在20世纪上半期对中国社会现代文化转型具有重大意义。不同于王国维把席勒的浪漫的诗融入意境,体现出新的诗歌内涵,不同于朱光潜吸收克罗齐、尼采等完全西化的理论来构造意境,宗白华融贯中西,在中西对比中把握意境的哲学特质,指出意境的创造是中国文化中最有意义、最具有贡献的一环,由此引发有关意境研究的美学热潮。
纵观当下,意境理论仍不失它的魅力与价值。在20世纪80年代,后现代主义思潮传入中国。他们主张差异,消解中心,所有的理论都相互依存,无根本与派生之分。在后现代主义的语境下,美学走进大众视野,不再延续之前的精英路线,而成为社会大众的日常方式。
后现代主义思潮虽带来理论层面的多元化,打破之前的一元的、单一的审美,但论其价值层面,其精神的平面性、价值的消解性与大众传媒和消费主义相结合,出现了以消费和金钱为中心的、人与自然相对立的文化景观。同时流行文化的盛行更加速了这种纸醉金迷、浑浑噩噩度日的现世生存方式的合法性。而意境理论抑或是生态批评理论,都旨在回到生命原初生存的大地上,回到精神重构的新理性,加深人与自然的审美体验,获得正确的价值判断,纠正全盘走向消费与物欲的文化偏执,重返人于世界存在中的精神家园。
总而言之,宗白华的意境理论不仅丰富了美学中有关意境这一核心范畴的内涵,引发20世纪80年代美学热的思想解放热潮,而且能够针对后现代主义思潮带来的文化偏执的弊端,给予生态批评理论研究者以内在的精神层面与审美方面方法论的启示。宗白华认为意境的状态是指涉到情景关系的,是“情”与“景”(意象)的结晶品。从内部来看,在宗白华那里,他以宏观的角度来观照意境在人与世界的关系的位置,指出在心灵凝神寂照下所体验到的意境是由浅入深不同层次的境界本质:“情与景的结晶品”“自我最深心灵的反映”以及“生生的节奏”,因而产生意境的要素离不开人格的涵养与审美的心灵关照,即意境同时也对人的心灵和精神起着净化作用。这自然也对当今不断内卷的社会有着纾解与借鉴反思的地方,具有多方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