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耳光
作者: 秦汝璧本来许永震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想起朱丹,但是他在周五的时候想起来了,因为周四的晚上他打了他现在的女人林晓月一个耳光。
许永震还没结婚的时候,朱丹住在这座城市的西面,林晓月住在这座城市的东面。那么,是跟住在东面的女人继续交往,还是跟住在西面的女人继续交往,是一直困扰他的问题。每次许永震往东面走的时候,即便是做与女人无有关系的事情,他会想到朱丹;而他往西面走,也是做无关女人事情,他就会想到林晓月。为了结束这令他困扰的局面,他最终把房子卖掉,住在了林晓月的东面——东面的东面,若从地理位置上看,两个女人都在他的眼皮底下。因此,他得以静静地通盘去选择她们。
朱丹与林晓月没有什么区别,朱丹高一点,林晓月矮一点,这算是什么事呢?朱丹不怎么顾及场合,大家还莫名所以的时候,她似乎早已听出其中的戏谑,于是突然地哈哈大笑;林晓月因为留过学,喜欢西式风格的别墅,就是房屋顶上要有风车,有尖顶,但这又算什么事呢?最终,只有一个区别是许永震需要反复考虑的,那就是现在的女人的父母是体育老师,而朱丹的父母是在水利局工作。在考虑的过程中,他开始思考自己的过去。他发现他的生命中原来一直缺少老师。
许永震十六岁就出了学校,去社会上打拼,因此,他需要老师。即便是体育老师,也代表一种规训与教诲。岳丈是中学体育老师,岳母是小学体育老师。不过体育老师是肉体工程师,不能决定学生的世俗前途。简单的规训与被规训,规训,秩序,与确定的世俗前途,而肌肉过分的结实,块头太大,也意味着蠢相。不过若逢着学生期末考试,体育课是第一个被牺牲掉的,不及语文老师、数学老师重要。然而体育老师也是老师。
谁叫他前几年一直在社会上受委屈,没有人管!他年纪轻轻就蓄了单薄的胡子。他原本是要准备去参军,但是因为身高,没有去成。后来吃的好多了,可惜已经不长个子,只在身体各个部位长肉,尤其是腿,这样一来,双腿就显得矮墩墩的。因此,他的脸部给人感觉是四十岁的脸,但是身体,像是十八岁正在发育的时候,正在孵化的半熟的鸡。无论如何,他是个好说话的人,甚至是可以让人放心地欺负一下,凭空用什么敲一下头。现在,他凭自己的能力,做了小老板,赚了许多钱,在城市的核心地带买房,买车,偶尔也欺负一下别人。在这突如其来的一阵自我鼓动中,许永震会在端起水杯喝水的时候,眼睛一转,睥睨一下身边的女人群,或许比睥睨的速度还要快,很巧妙地掩饰,像是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什么。在漫长的与女性相处过程中,他看不上朱丹,也看不上其他的女人。因此他听从心底的召唤,选择了现在的女人。此后,他对别人总是谦虚地说:“她们有很多人看不上我。”介绍完现在女人的姓名与年纪,第二句便是:“她父母是做教师的。”他需要跟着她一起承接教化,训练。这还不仅仅是体面所带来的满足感,而是残酷的训练管束,对目标的期待与实现,如同士兵。士兵是战争的需要,要取得胜利,因此需要这样的管束与训练,那是安全与保证。对于许永震来说,每个人都需要经过这样的训练教化,这似乎是天生的,从原始部落而来,唯有如此才能更好地在社会中生活,才能够持续地更好生活。
许永震既然选择了现在的女人,许永震就应该把朱丹忘记。而他确实也忘记了,删除了所有与她的联系方式。有一天,他甚至已经不记得朱丹究竟是双眼皮还是单眼皮。而他周四的晚上打了林晓月的耳光,他被迫想起了朱丹。他想起朱丹那哈哈大笑起来的模样,那是对他的嘲讽,嘲笑他一个商人却需要体育老师的规训与教化,就跟需要官方认证一样。
“有人打了我!”女人尖削的脸庞焦黄焦黄的,除下眼镜,眼睛周围打起许多个褶子,在电话中对社区警察控诉。手机开了免提,对方的询问也听得清清楚楚。
“谁打了你?”女人一听,不知怎么开口了,仿佛“老公”二字还难以启齿,“男朋友”更是让她伤心欲绝,只是说:“有人打了我。我姓林,双木林的林,叫林晓月,‘晓风残月’的‘晓月’。你们快点过来。”那边似乎在登记,对方嘴里重复:“林晓月,双木林的林……”
林晓月有些不耐烦,再次催促:“你们赶紧过来……”林晓月报完地址后,就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盯住坐在沙发上的男人,眼神像湿衣服一样粘住他。男人的脖子被碎玻璃划破了,低下头查看伤情,便把衣领拉起来看了看,血溅到衣领上,顺势又看了一眼林晓月,默默走到房间里,站在阳台上往下看。起重机的吊杆竖在半空中,轰隆隆地把土从这边挖到那边,已经挖出了一个洞,还在继续挖。
林晓月的脸虽然小,但是身体却相当胖,尽管穿一件宽松的睡衣,依旧可以从粗硕的胸脯看出她的结实。许永震转身想要打开客厅的门出去。林晓月不许他走,一面说:“你打了我,你敢打我!”说着说着,火气就上来了,正要扑过去,门响了。
两个社区警察带着夜晚的清冷气进来,已经到了十一月。其中一个年轻些的警察问:“是你报警的?”林晓月先是一愣:“是的,是我打的电话。他打了我一个耳光。”说完把自己蓬松的头发撸起来让对方看有些肿胀的脸腮。对方稍微看了一眼,就看向男人。男人走过去把客厅的门关上,示意警察坐下。
“为什么事打她?”年轻些的警察坐在沙发上,侧身往房间看了一眼。结婚照片旁边还挂着两大团红色气球。那些波浪形的红色彩带绕着天花板似乎还在气流中飘荡。还有一只小黑猫,躲在阳台上装着两只红色气球的纸箱子里。红色气球弹出来一只,滚到了窗帘后面。房间刚刚布置过,他们国庆节刚结的婚。
“嘭”一声巨响,几个人吓一跳,黑猫把气球抓破了。男人迅速地捏起猫,用脚狠狠地一踢。黑猫喵的一声尖叫,窜走了。
“你们看吧,他发神经,他就是发神经,我没惹他。你们把他抓起来!”女人歇斯底里地叫,拿起一个抱枕向男人砸过去。枕头软塌塌的,没有任何作用,她知道。
社区警察齐刷刷地看了她一眼,其中操着合肥话的警察开口说:“这不是说抓人就抓人,还要看最终派出所决定。我看你们这其实就是简单的家庭纠纷,甚至连纠纷都还算不上。”
林晓月一听,用眼睛抓住他,说:“他打人,你们为什么不抓?你们现在不抓,他今后还会打我。”
年轻些的警察继续做好登记:“许永震,男,1995年出生,安徽蚌埠人;林晓月,女,1993年出生,南京本地人。家庭纠纷,晚十点出勤。”简单记了几笔,一面询问几个问题。
“老打你吗?”
“没有。”
“这就是了。他如果经常打你,你再拿出证据,那我们好抓他的。”当下,社区民警就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去,顺便用脚清理地板上的碎玻璃碴儿。地板上被踏出许多个脏脚印,水与泥沙搅混在一起,一片狼藉。
“为什么打你?”年轻的警察不经意地再次问。警察经验丰富似的,从来不问男人问题,诸如:你为什么打她?你打了她哪里?男人也什么都没说,只问他们要不要喝点水。因为衣领上有些血渍,他在警察喝水的当儿去房间内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
许永震进房间的时候又看见那只黑猫气定神闲,跳进那只纸箱里。
“你们小夫妻两个,还是好好过日子。”操着合肥话的警察站起来说,仿佛早看清楚一切似的,面带温和的笑意。
许永震从林晓月身边走过,送了送他们。屋内顿时安静下来,什么也没发生,好像刚才来的两个人是来串门的,现在刚走。茶几上的水还冒着淡淡的热气。
他转身的时候,林晓月就进房间了。她把房间的门啪地一关,于是她的脸忽然地现一现就消失,像一次瞬间的回忆。不过因为他过于熟悉,短短的刘海一直整齐地划向一边,连着鬓角一直往下,墨水笔画上去的一样。她很像她的母亲,结过婚后她就学她母亲把头发剪短了。以前她一直劝她母亲留长头发,那样可以做很多发型,短头发能够供理发师发挥的空间实在有限。没想到,她戴完婚纱后就把头发剪短了,变得跟她母亲一样。也许是她父母做了三十年的夫妻,夫妻二人竟然也有些像,除了职业上相同外。因此,林晓月如果留长头发,面相就会跟她父亲相似。许永震自己想想也很可笑,为什么总要与她的父母联系在一起,仿佛什么事在他心里过一过,绕个弯,就与她的父母联系在一起。事实上,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她父母了,还是他出资鼓励他们出去旅游,享受一下退休时光。岳母总是说:“你说这个家离得了我吗?我要是有个自由身,我真想跟永震一起去远处瞧瞧。”因为许永震有时候会一个人开车去出差,她看见车上空一大块感到很可惜。夫妻俩这次是去九寨沟旅游,刚去一周不久。岳母经常发照片到群里。
他留神听门内的动静。自然还是那些令人起疑的叽叽咕咕,听不清楚。她喜欢整个人闷在被窝里。怕还是她的父母。出了这档子事,或许他们会提前回来。他断定那些令人烦躁的叽叽咕咕就是林晓月在向他们控诉他打了她一个耳光。为什么不是她的朋友?她的朋友虽然多,她却只拿来撒娇。她的小小的不幸也是幸福的,她就要别人这么觉得。因此她每次跟朋友说完后,都不胜聊赖,不大能够获得友谊的满足,习惯性地扯一扯朋友的是非。
“你为什么要打我?”他在睡梦中仿佛听见林晓月又在问他。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无数次,而他每次都以沉默应对。面对她的咄咄逼人,沉默除了回避还有妥协——他其实也找不到一个具体的理由来解释,而他这个耳光在当时非打不可。
他在梦中有股沉重的悲伤,逼着他踢蹬着腿,想要把这悲伤赶走。他睡得一点也不踏实。小房间里的床上临时放了一些杂物,他似乎怎么挪避都碰到物体的边边角角。他在梦中更加沉重了。他把她的眼镜打掉了,看来下手不轻。林晓月戴眼镜,但是她不近视。她跟着潮流,亦步亦趋,用翻译家的译笔忠实地把潮流译到她这里。无框眼镜流行的时候,就在家里戴;在外的时候戴金丝平光眼镜。最近刚毕业的年轻女大学生戴八棱眼镜,遮住半张脸,无论是扁脸还是圆脸,是瓜子脸还是鹅蛋脸,总要戴一副,宽大的眼镜是壁垒,没有什么立体的表情,因此总不大理睬人。后来,男大学生也戴。她总是一阵风地跟上去,常常因为不记得把眼镜放在哪里而大呼小叫。
许永震总是哄着她,遮挡她,防止别人误会是因为他欺负她才大呼小叫的。她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一点儿不为他着想。她好像看穿他似的:“我倒要问问我的爸爸看!”“我爸爸说这件事应该那样做。”因此他一直感到一种羞耻,被人看穿的一种羞耻。他真像个学生似的害怕她那对做体育老师的父母。他们在教化规训的同时,会说:“瞧,这点都不会吗?”
“你为什么要打我?”林晓月一次次地问,就是一次次地选择不原谅,在暗示他:我一直记着你的那个耳光,迟早我要还给你。
起码不是为了今天的事才打她,他想。他不由自主地把今天的事努力回忆了下。
他的一个朋友今天开画展,朋友是自由画家,刚从某所大学的美术系辞职做自由画家。今天一大早电话他,请他去捧捧场。他第一个想法是请林晓月一起去。虽然林晓月本人是做会计职业的,他认为她比他适合看这些,合适出入这些场合。家里角落的小书橱放了些《职场潜规则十条》《成功学》这些书,都是她的。平时没事的时候,她也会翻翻。
“你今天有空?下午太平路四十号有个画展,要不你去,我可能没有空。要去清点库存,一直拖到现在,下季度的货要预备了。”
“几点钟?”
“你最好三点钟出发,今天周六,人比较多,防止路上堵。他们四点钟开始,可能会请你吃饭。如果你不能去,我就开车弯到那里一趟。”
“我到时候再看看吧。”
照她的脾气,不一定能够去,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她总不肯在路上浪费一秒时间,掐点过去,常常因为时间来不及了,走到半路上才彻底死心,打道回府。如果林晓月不去,那么,他就一定要去了,因为他已经答应了朋友。他下午两点钟再打一个电话去确认,那边像是刚睡醒的样子,拖着浓厚的鼻音,说:“我不去了,什么都没准备,你去吧。”他一直认为她会去的,似乎是没有理由的一种肯定。因此他整个下午都准备忙店里库存的事情,而当知道她不去时,尽管也在意料之内,但他还是莫名地有些发火,说:“你好像只会认真干睡觉这样的一件事。真不敢想你的父母还是老师。”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就已经让她不舒服。他不像她那样,即使有很多不舒服的地方,也要强装振作起来,也要去处理,第二天要开会,谈要事,每一天都很努力。他从谈事的客厅里出来,一步一步地甩着腿下台阶,心里装着许多事的样子,沉甸甸的。他忍耐不住,试图想起其他的事情来换一换脑子。于是他想到了朱丹。如果当初没有选择林晓月,那么他就一定会选择朱丹。这样的念头又冒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