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尔盖的冬季
作者: 张战峰天实在太冷了,硬生生冻裂了瓦西里广场上的雕塑。如果不是暖气频频故障,谢尔盖的日子会过得比因戈尔河还平静,但这只是假设。
出门前,谢尔盖坐在餐桌边抽着一支烟。过滤嘴很长,几乎与烟身等长,烟气与天色重叠,像他的眼神一样黏稠。烟是他从中国带来的,比俄罗斯烟的口味清淡,吸几口能让他心神笃定些。这是一次艰难的出行。他再三思量,这样的天气,是否还要去拉斯托克?一百多公里不算远,但是持续的降雪将雅尔库克铺平,森林里的公路藏得无影无踪,想靠几个路牌穿越,那可是太难了。如果不去,也许他的钱就追不回来了。每次要债堪比要命,上次谢尔盖去伯力亚特要债,钱没要到,反被醉酒的债主打伤。他想征求薇拉的意见。薇拉说,无所谓。这真是让人恼火的回答,似乎她并不关心他的死活,只在乎他能不能拿钱回来。
谢尔盖终于抽完了一支烟,烟头转了三圈才熄灭。他起身准备出门。薇拉正对着镜子,镜子裂了一条缝,形成两个三角形,将她的照影分成了两部分。这可不是冻裂的,是薇拉发脾气时,误将高跟鞋投到了镜子上造成的裂痕。在镜子的上半部分,薇拉深陷的眼窝藏在浓密的睫毛中,她脸上最明显的不是暗红的嘴唇,而是满脸的雀斑。她举起镶金边的玫瑰花头饰,插到棕红柔媚的头发上。她喜欢这个头饰。这是谢尔盖从中国带来的,虽然只有拇指大,但做工精细,每一朵花都像是真的。她插左边又换右边,看了看,又换回左边。镜子的下部分是她的身体。她退后几步,扭动着身体,从上到下抚摸着呢子长裙。她的手经过身体凸起的部位,停顿了一下,脑袋转动着,从不同角度观察,面露不太满意的神色。这裙子也是谢尔盖从中国带回来的。她的手落在臀部,反复抚摸并自言自语,颜色和样子还不错,宽松一些就好了。从镜子中,她看到谢尔盖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先后出门,她连一声招呼也懒得说。数月以来,他们没有做过有激情的事,连一次敷衍的相拥也越来越少,理由是天气太冷没有兴趣。谢尔盖回头看了看薇拉,也许是在等一句祝福的话,直到他关上门,也没听到。
薇拉坐到桌前,捧起一杯热茶,望着窗外。目前她最大的敌人不是寂寞,而是寒冷。薇拉有些担心。这担心不是多余的,每年冬季都有人被大雪埋藏,到春末夏初雪融尽了,救援人员才能找到他们。她更担心,谢尔盖会离开她,他们的关系就像这房子,缺少暖气,四处漏风。如果谢尔盖回不来,或许她的下场与窗外那只黑狗一样,不同的是狗在屋外,她在屋子里。
很快,薇拉失去了谢尔盖离开前的姿态,一副冻之将死的模样。她望着粘满冰花的窗户,黑色的窗框中仿佛一幅画,清晰又朦胧,无端为眼前的世界加了涂层。一朵叶尖细密的冰花仿佛上天的礼物,落入她的眼中。她不敢张大嘴巴,小心地喘着气,白色的气从她嘴里溜出来,一会儿长,一会儿短,生怕多带走一丝热量。她张开嘴,一口热气被冰花吸住。她将手指压在玻璃上,冰花开始融化,露出一个通往外面的孔洞,清晰明朗,而她的手指差点因此冻结在玻璃上。漫长的冬季在薇拉眼前铺展,因戈尔河已经冻结了四个月,变得更加坚固,一辆小型拖车通过冰面正开往对岸。
她给燃气公司打了好几次电话,很难接通。唯一一次通话中,薇拉抱怨,这该死的暖气,简直就是挂在墙上废铁,一个月内坏了两次,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快来检修一下。接线员回复“请等待”,那语气平静无力,如同外面的天空,灰蒙低沉,看不到希望。
“等雪停了,会有人登门的!”接线员的嘴仿佛结了冰,挤出一句话。
“雪停之前,我已经被装进灵柩了!”薇拉越说越生气。
“你来填一张加急申请表吧。这样天气……急没有任何作用。”
薇拉还没说完,电话就挂断了,再打就打不进去了。她使劲将电话砸在机座上。她穿上厚重的皮衣,夺门而出,朝燃气公司走去。天寒地冻,眼前迷蒙,她的眼中只有白色。风将雪片卷起,挂在她的身上、睫毛上。积雪没过了路基,令她行进艰难,每一步都像陷在沼泽里。在因戈尔河的桥下,一群人仿佛冻土里的干尸,僵直地站在桥洞里烤火。活蹦乱跳的火苗印在他们的脸上,他们的表情却如同冷硬的路面,没有温暖的喜悦。薇拉真想与他们一起烤火,可担心身上的貂皮被弄脏,只是停顿了片刻,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尽管薇拉走得很慢,但还是摔倒了,摔得够重的。厚重皮衣并没有起到缓冲的作用,她感受到钻心地疼,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疼痛从下到上,慢慢走远。一个醉汉,摇摇晃晃走过来,盯着她哈哈大笑,令她十分难为情。她顾不上疼痛,几乎是四肢触地才爬起来,也像醉汉一样摇晃着,落在貂皮上的雪随风而起,沿着狭窄的路,嘲笑般飞向醉汉。醉汉正举着酒瓶,和列宁说“乌拉”。他胸前的“个人英勇勋章”,跳脱在雪花飞舞的空中,从薇拉眼前掠过,落入积雪中。醉汉仰面摔倒,闪电般滑向薇拉。猝不及防的外力,再次将她铲倒。这次她用手撑在雪里,像一只北极熊,稳稳地扎在雪里。
薇拉抬起头,看见了瓦西里广场上高高耸立的列宁雕塑。他伫立在棕红色圆桶形大理石基座上,挺胸激昂,正望着远去的时代。一只红色的塑料袋挂在他的手上,迎风飞舞。他脚下来来往往的人,没有谁在意那只塑料袋,甚至看都不看一眼这高大雄伟的雕塑。她慢慢爬起,又缓缓坐到台阶上,轻轻回头。曾经的国营商店就在眼前,巨大的苏联标志还吊在楼顶。她仿佛看到父亲从商店后门走出来,手里拎着她最喜欢的花生巧克力糖。玻璃上落满冰花,这条通道曾经是一条值得炫耀的通道,但时光恍然不复返。她的目光落在商店的门,久久没有移开。其实,商店里卖的中国电器,没有她爱吃的任何零食,而且门上挂着停业的牌子,看样子暖气故障波及了这里。
薇拉原本是要去燃气公司投诉的,现在完全没了心情。她不想跌跌撞撞地爬向燃气,满身是雪的样子太狼狈了,会被人嘲笑。如果父亲还在警察局,这点小事根本不用她出面解决。于是,她扶着墙,慢慢地转身往回走。在返回的途中,她接到了谢尔盖的电话。没等谢尔盖开口,她的嘴像装了颗定时炸弹,语速又急又快,先是抱怨燃气公司,又责怪谢尔盖不顾她的死活,她以命令的口吻,派谢尔盖去燃气公司解决问题。
也许薇拉并不知道,谢尔盖放弃了拉斯托克之行。雪实在太大了,雪花比秋天的落叶还多,整座城市都压在雪中。谢尔盖用脚拨了拨埋在雪里的轮胎,皱了皱眉,转身躲进家对面的咖啡馆。咖啡馆很小,很温暖,他点一杯咖啡,拿一本杂志,可以坐很久,将杂志上所有的图片和标题都看完后,就望向自己家的窗户。观察角度不是很好,只能看到客厅的半个窗户,而且窗上结满了冰花,还需要仰视,几乎什么都看不到。
燃气公司的大厅里实在太暖和了,与冰天雪地的大街完全是两个世界,工作人员衣着单薄,像是生活在夏天。谢尔盖穿着厚皮衣走进来,更像一个怪物。一个肥胖的女人,声音像敲钟一声响亮,抱怨着接不完的电话。电话一直响着,她仿佛聋了一样,看都不看。她将手里的纸摔到桌上,每说一句话,她的黄色卷发都在抖动。谢尔盖走到她面前,她连眼皮都不抬一下。直到谢尔盖第三次问她如何办理加急手续,她才将一张表拍在桌子上。她强调,不能填错,每人只有一张表。谢尔盖谨慎地不敢下手,他的俄语经常会写错,不能填错对于他来说,太难了。他每填一栏,都要问她如何填写。她只告诉谢尔盖一次,似乎耳朵就聋了。无论谢尔盖怎么问,都不回答。电话不停地响,她拿起电话,没说几句就挂断了。听筒没有放回机座,而是放在桌上,她继续抱怨讨厌的打电话的人们。谢尔盖拍着桌子抱怨,可他蹩脚的俄语实在是帮不上忙。那女人傲慢地斜视着他,一个字都不回答。谢尔盖急得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最后,胖女人用极慢的语速说了一句:“你回去等吧!”谢尔盖终于完整清晰地听到她说的话。
谢尔盖刚想给她点颜色瞧瞧,就看见她身后有一间小屋,门掩着,黑乎乎的。他脑海里飘过边境检查站的那间小屋,心里有些慌张,脸色难看起来。他抡起的拳头缓慢放在桌上,嘴巴僵硬,脑子一片空白。胖女人见机,又是一顿奚落。谢尔盖无力争辩,走出温暖的大厅。街上依然大雪纷飞,死一般的静寂。
路上生火取暖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人们围在一起,像在庆祝某个节日,每人一口伏特加,酒瓶在转圈传递着,某个人唱起歌,另外一些人就跟着跳起来。谢尔盖的腿不受控制,朝着温暖的人群走去。突然头顶咔嚓一声,一块巨大的冰块从空中落下,悬一点就砸到谢尔盖。冰块上连着一条黑色的电线,仿佛雪橇上拉着一副灵柩隐入雪中。谢尔盖惊魂不定,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身后烤火的人群,依然歌声荡漾,音符沾染在雪花上飞得很远。
现在,债没追到,暖气的问题也没解决,咖啡馆不会有免费的座位,唯一可以去的地方,只能回家。在楼道里,谢尔盖遇到瓦吉姆,闲聊了几句,讲起了暖气故障的事。瓦吉姆建议他,去燃气公司报修。谢尔盖苦笑着说,刚从那个倒霉的地方回来。他把经历细讲了一遍。瓦吉姆笑哈哈地说,你忘记了吗?应该用中国烟来解决问题。
谢尔盖也笑了。当年,谢尔盖还是个穷小子,坐了四天三夜的火车,才从中国内地到达俄罗斯。通关时,他被俄罗斯的官员审查了六个多小时,原因是涂改护照。那间小屋简直是个噩梦,至今让他难忘。没水喝,没饭吃,疲惫的人蜷缩在角落里,狭小的通风口前挤满了人,以及他们体内排出的废气。每次回忆起来,他都会感到胸闷头晕。他难以理解,那个无中生有的罪名,只不过是怕弄丢护照,在封页上写了“王胜利”三个字——如果在中国,他可以自豪地说那是他的名字——就被关起来了。铁栏杆外面,自由行走的男女将帽子戴在脑后,三五人围在一起抽烟,说话像在讨价还价,总感觉进了商品市场。谢尔盖嚷嚷着要投诉,没有人听他解释,身旁的中国人劝他省点力气,这可比不上国内。他偏不信,非要嚷。可遥遥无期的等待,令他绝望极了,直到脑子出现了坐老虎凳的情景,他才罢休。他能在六小时后得以入境,得益于他行李箱里的一条中国烟,是那条烟引起了检查员的兴趣,才救了他。
比进小黑屋更倒霉的是,在换乘火车的时候,他的钱和护照被盗了,看着外套上那条刀口,真令他惶恐不安。对于一个外国人来说,没有护照简直寸步难行。尽管护照上写着名字,但他没等来归还护照的好心人。他到警察局报案,警官傲慢的样子让他难忘。这个警官就是薇拉的父亲。他说俄语特别快,谢尔盖一句也听不懂。谢尔盖会几个简单的句子,发音松散拼凑,他自己都听不懂。薇拉被叫来充当翻译,她的汉语水平与谢尔盖的俄语水平差不多,两个人像演节目一样,几乎是用表情和手完成交流的。事后,谢尔盖将仅剩的中国烟,送给了薇拉的父亲。没过几天,谢尔盖的护照就追回来了。
他们一直在聊这难熬的冬季。谢尔盖还说起了去拉斯托克讨债的事,瓦吉姆显得很兴奋。他说正准备去一趟拉斯托克,如果不介意的话,想搭谢尔盖的顺风车。谢尔盖非常高兴,对瓦吉姆说,如果两个人去,一路上相互照应,心里踏实很多。
谢尔盖欠瓦吉姆人情。几年前,瓦吉姆还救过谢尔盖的命。有一次,谢尔盖醉倒在楼道里,差点丧命,是瓦吉姆将他送到医院,一直照顾到他醒来的。热情的瓦吉姆,总是在谢尔盖有困难的时候出现。初到雅尔库克时,人地生疏,怕见人,仿佛每个俄罗斯人都惦记着他的钱。可他除了命,就剩几包方便面了。谢尔盖的俄语说得很糟糕,发音奇怪,语音语调和节奏都有唱戏剧的感觉。他的舌尖像石板一样僵硬,无法轻松地颤动。他用了很多方法练习舌尖颤音“P”,学赶马车吆喝,口中含水,甚至含石头,他都尝试过,还是发不出来。他没学过语法,遇到动词都用原型,不会因人称而变位,总在说话结尾时用个“啊”,而且把语调扬上去,再拐个弯,每一句都像是问问题。为此总会弄出笑话,别人笑他的时候,除了傻笑,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后来,瓦吉姆开始教他学俄语,还给他介绍生意伙伴,就连俄语名字,都是瓦吉姆帮他选的。瓦吉姆说“王胜利”,用俄语不好说,写起来不方便,“谢尔盖”只有六个字母,听上去很有力量。瓦吉姆说明天拿一些鸡蛋和黄油给他,并加重语气说,这可都是紧缺商品,就当是酬谢你了。在谢尔盖眼里,瓦吉姆就是一个好人,用他的话来说就“哥们儿”。重要的是瓦吉姆总是有门路,弄到紧俏且价格便宜的物资,还从来不收钱,喜欢跟谢尔盖用中国货交换。谢尔盖也非常喜欢这种方式,他手里只有货,没有现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