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摩耶的迟疑

作者: 赵洪香

今天,夏小小请客。

当我和娟子进入酒店包间时,里面已经坐了几位陌生面孔。夏小小介绍说,这是李总,那是张总,靠里面那位是王总。又指着我俩介绍说,这两位是我闺蜜,灿灿,娟子。我们彼此略一点头,就算是认识了。娟子只顾和我说话,并不搭理旁人。夏小小朋友队伍庞大,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实在不必费心记什么总。这总也只是夏小小的口头禅,当不得真。我的眼神越过夏小小,飘忽到窗外。窗口伫立着一棵高大的梧桐树,金灿灿的叶子正有意无意地飘零,一片,又一片。我很想冲出去踩那些枯叶,枯叶在脚下吱吱嘎嘎的声音对我是一种极大的诱惑。对面的酒楼此时正大张着嘴,等着客人送上门去。

“今天买单的不知又是哪位大冤种?”娟子压低喉咙问。

“不清楚,反正不是你我二人。谁买单都是小小的人情,记不到你我头上,清楚这点就行了。”我捏着嗓子回。

“我当然清楚啦,借花献佛的事她干得最是漂亮。什么时候,她能正经自己请回客,我就服她。”娟子笑。

“什么服不服的,来之前你心里没点数?”我故意翻她一眼。

“你们俩一直嘀咕什么呢?今天在座的都是实在朋友,大家不必拘礼。”夏小小扫我俩一眼,又继续招呼身边的朋友。

包间的门打开又合拢,合拢又打开,眼见酒店大厅也堆满了人,喧闹声时不时地灌进来。我们很快就凑齐了一大桌。

夏小小提议大家喝点酒,在座的男士马上起哄让夏小小喝点白的。夏小小也不含糊,说,我不偷懒,我喝一盅。她麻利地吩咐服务员把桌上的两瓶国窖都开了,然后拿起酒瓶主动给在座的男士都满上一盅。各位女士也在她的招呼下满上了红酒。

夏小小从自己的酒盅里倒出一小杯,起身招呼说:“来来来,这第一杯酒我们先一起敬敬余总,今后还要仰仗他罩着我们。”说完,把小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大家一声喝彩,余总爽快干了。其他男士也纷纷扬脖干掉一杯,女士都识趣地赞助了一大口红酒。

夏小小人如其名,身材格外娇小,但她娇小的身体恰如洗涤用品的浓缩液,蕴藏着无限能量和精华。聚的时候,我们都喜欢夏小小在场。她特别能造。唱歌,她积极参与,偶尔还狂飙高音;跳舞,她不仅喜欢,还积极为大家寻找舞伴;逛街,更少不了她,她是砍价达人;打牌,她什么都会一点,毫不拉跨;聚餐,她主动饮酒挑起气氛……

余总起身说:“这第二杯酒我们大家一起敬敬小小,没有她联络组织,我们这一大帮朋友今天不会聚在一起。多个朋友多条路,来,我们干一杯。”余总干了,夏小小紧随其后:“谢谢余总。今天余总客气,请大家聚聚,感谢大家赏光。今后余总的事就是我们大家的事,有事余总招呼一声就行。”夏小小说完立即干了。大家又一声喝彩,纷纷跟进。

一时间,杯盏交错,大家谈笑风生,像久别重逢的老友,毫无隔膜。娟子在我耳边絮叨:“瞧把她能的!”“不服,你上?”我笑着回怼。我注意到余总的一只手搭在夏小小肩上,像拄着一根拐杖。夏小小似醉非醉,对着余总一个劲儿地傻笑。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那天,夏小小约我和娟子一同前去探望一位生病的女同事。在她的力主下,我们买了水果、鲜花,牛奶。娟子提着水果,夏小小捧着鲜花,我拎着牛奶。夏小小说,我们拎着东西去,一来显得亲切,二来也容易与主人搭上话,三来花费也不必太昂贵,左右不过是个同事,又不是什么至亲好友。我们深为叹服。要是送钱,这百八十块还真拿不出手。买东西时,她说自己忘带钱包了,叫娟子先垫付一下。娟子爽快应了。到了医院,她握住生病女同事的手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说了很多暖心窝子的话,生生把平时不苟言笑、要强霸道的女同事感动得泪水涟涟。临走,她轻轻掖了掖女同事的被褥,拍拍她的手说,我们先走了,改日有空再来看你。女同事家人深受感动,临走特意把我们仨送出医院大门。

回望医院大楼,鳞次栉比的窗户里透出幽微的光,仿佛病人前途未卜的命运。女同事身后惨白的墙,床上惨白的床单,连同她惨白的脸色一同浮到了夜空,我突然觉着很是伤感。

夏小小一出医院就抱怨说,累死了!还说:“亏得我吧,你们也不热情点儿。”我拖长了声调配合她:“亏得有你——”娟子不以为然:“我和她关系没到那一步,我可说不出那些肉麻的话。”夏小小不再理会,提议坐公交回家,反正也不赶时间。上车后,夏小小主动帮三人投了币。

第二天,我和娟子把坐公交的钱付她时,她明显一愣,马上说:“对了,还没给娟子结账呢。”我随即把自己该付的部分A给了娟子。她嘴上说着,却没有行动。后来,她并没按约定把自己该付的钱A给娟子。是真忘了,还是装糊涂,我们也说不好。按照夏小小的生活观念,她很可能觉得自己出谋划策,费心巴力,白让我和娟子担了人情。既然我俩坐享其成,开销自然该我俩分摊。她只是没想到我们会主动分摊公交车费。她付公交车费时,也许就已打算好不再与我们分摊其他费用。

这就是夏小小,热情得让你无法拒绝,却又精明得让人有些不快。但这不快也只是隐隐而已,凡事她趁头,居功自傲揩点油也属正常。只要她自己心安理得,别人就挑不出她的理来。

和夏小小逛街,有点曲折。

除了我和娟子,她还邀请了几个别的朋友。一群小女人走在街上,无疑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娟子悄悄对我说:“灿灿,看出来没,逛街还是要人多,看我们多有气势!”我朝夏小小望去,夏小小才是气势的核心。别看她个子小,但架不住她能量大。这个柜台,她有熟人,拉点关系,砍点价下来;那个柜台,她有亲戚,套点近乎,打点折扣或抹个零头。奇怪的是,几乎每个柜台的人,她都能拐弯抹角地搭上点关系,一会儿就熟络得像失散多年的亲人。她能从工作聊到家庭,从职业聊到孩子。话匣子一旦打开,那聊天内容就像黄河水一路蜿蜒,非得拐过九十九道湾方能切入正题。她兴奋,热情,极有耐心,这可把一起逛的人累个半死。你得耐着性子等她挑选,关键是明明挑中后还要拐的那九十九道弯,让人不禁怀疑,她的兴趣根本不在买上,而是在享受砍的过程。等她的一两件物品买好,大家都表示再无逛的兴致。特别的时候,她什么也不买。就算挑了那么久,又费老大的劲联络了感情,她还是微笑着对营业员说:“给我留着啊,我等你们下次活动打折时再买。”营业员笑着,笑里潦草地藏着鄙夷。娟子朝我喊:“灿灿,你倒是帮着小小砍点价啊,我们今天还逛不逛别的店了?”我翻过去一个大白眼,娟子用哧哧地笑接收了。夏小小那种我行我素、旁若无人的气概令我既震惊又钦佩,我几乎脱口而出要说出抱歉的话。她不尴尬,尴尬的是我们,我们真没名堂。夏小小砍下来的是真金白银,多费点嘴皮多耗点时间又算什么?砍是她夏小小的权力,别人管不着。几个回合下来,营业员往往不是她的对手,被她缠磨不过,不是乖乖打折就是抹个零头。

吃饭去!娟子提议。这一通折腾,肚子早饿了。好,全票通过。一桌人吃饭很有氛围,汤是汤来菜是菜。说笑间,刚才的疲劳一扫而光。轮到结账时,夏小小抢先说:“我来,我来!”皮夹打开了:“哎呀,钱没带够,你们谁先垫付一下?回头再A给你们。”娟子说:“这次我来吧,下次逛的时候你们再付。”夏小小很客气地说:“那就不好意思了。”

鬼的不好意思,她从来也没有觉着不好意思。没有她夏小小,我们能砍下那仨瓜俩枣?没有她夏小小联络组织,我们一群人能聚在一起这么开心?她夏小小出力,我们合该出钱,一切合情合理。

后来,也这么一大群人逛过几次,夏小小总是最先抢单,但从未付过账。有时,她现金不够卡也刷不出来;有时,她手机支付余额不足,换种方式又密码错误。在她犹豫为难的当口,总有人站起来主动买单。一旦有人买单,她的表情亮了,如释重负,客气地对大家说:“真不好意思!”

遇上诗人,颠覆了夏小小的生存哲学。

她一改往日蹭东蹭西的习惯,巴心巴肝地对诗人发起了攻势。她拿出逛街的韧劲,每天拖着我和娟子陪她去请教诗人。虽然她对诗的理解仅停留在“留得残荷听雨声”这种浅白的状态,但在诗人谈论王摩诘或杜工部时,她却表现得像个小迷妹。除了表现出对诗的热爱,夏小小还很实际地常常拎着牛肉、点心、水果等上门。诗人欣然享用后,往往诗兴大发。他微闭双眼,摇头晃脑,或吟或唱,几入仙境。此时的夏小小也容光焕发,激动得浑身哆嗦。我们作为旁观者,未免有些浮躁,常常在一边捂嘴偷笑。

诗人有一条萨摩耶犬,它通体雪白,外表非常引人注目。特别是它笑起来时,像极了千年转世的白狐,温顺、迷人、高贵、优雅。诗人走到哪,它就跟到哪。它陪着诗人饮酒品诗,也陪着诗人午睡小憩,甚至和诗人一起分享夏小小的馈赠。夏小小心里嫉妒得要命,却不敢动它。在诗人心里,是她重要还是他的萨摩耶犬更重要?她没有勇气赌。她只能趁诗人不留意或诗人不在它身边时,故意踹它一脚或瞪它一眼,以警示它不要太嚣张。萨摩耶犬狗仗人势,并不把夏小小特别放在眼里。它游刃有余地横亘在夏小小和诗人之间,像一个得宠的小三。

夏小小不知道的是,诗人送过娟子一首诗,边上还配着一幅素描,那素描把娟子的曲线勾勒得几近完美。诗没署名,娟子没心没肺地念给我听:“袅袅婷婷走近的你,像一首《如梦令》,欲语还休……”我一眼认出那是诗人的笔迹,却只好佯作不知。奇怪的是,诗人并没有穷追不舍,反而对娟子有些刻意的疏离,让人摸不着头脑。夏小小醉翁之意不在诗。一切按照夏小小的计划有条不紊地推进,她和诗人的言行举止让萨摩耶犬也嗅出了异样。

在诗人之前,夏小小有过一个交往三年的男友。除了学历低,男友真是没话说。人长得英俊,脾气好,还三天两头跑到夏小小家帮忙干活。夏小小的母亲早已拿他当自己的女婿,由着他叫自己妈。但自从上了大学,夏小小越来越觉得男友像块鸡肋。一方面,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男友的呵护;另一方面她又心有不甘,觉得跟了他,日子一眼就能望到头。大学一毕业,夏小小就应聘到了外地工作,离开了男友所在的城市。离开前,她脱下鞋子,踮着脚站在男友的脚背上给了男友一个告别吻。她娇小的脚软软糯糯的,白色的袜子闪着纯洁的光,男友被拿捏得死死的,挽留的话始终没有说出口。

诗人和男友是完全不同的类型。他高大挺拔,五官精致,帅得让人移不开眼。诗人毕业于河海师范大学中文系,在政府里做着一份体面的文职工作。夏小小第一眼见到诗人就沦陷了,她果断抛弃男友,投入了诗人的怀抱。情场稚嫩的诗人,还没想好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就被夏小小的欲拒还迎弄得乱了分寸,居然写信去质问夏小小的男友,为何不成人之美?

生活的诗意在夏小小查出怀孕的那一刻戛然而止。诗人的家人对这门婚事很不满意,操持得格外简单。没有三金,没有彩礼,婚房是诗人单位的宿舍,婚纱和结婚照全免了,结婚当天的礼服还是租来的。夏小小的母亲对这门婚事更是坚决反对,认为夏小小就是女版的“陈世美”,还再三教育她做人要讲良心。她威胁夏小小,如果她胆敢和诗人成婚,娘家一个人也不会出现在婚礼上。夏小小气得在电话里就和她母亲吵了起来:“不来就不来,谁稀得你们来?”

婚礼上,娟子悄悄问我:“灿灿,你觉得这婚结得靠谱吗?得不到家人祝福的婚姻能长久吗?”我看向夏小小,她一脸灿烂,面若桃花,与背后幽深的老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阳光投在斑驳的墙面上,一不小心泄露了老屋满腹的心事。“说不好。爱情哪有对错,那么帅气简单的一个男人,光是看着他的人、听着他的诗,也会满心欢喜的吧?既然这是她的选择,我们只能祝福她!”

诗人很“仙”,除了上班,就是折腾花花草草,填词赋诗。家里的一切大小事务全交由夏小小打理。以前被男友捧在手心里的夏小小,现在全身心地呵护着她和诗人的小家。

说来也怪了,婚姻把夏小小颠覆了的生存哲学一夜间找回来了。夏小小像是天生过日子的好手,除了节俭,能蹭的东西绝不掏钱来买。饭可以蹭,车可以蹭,衣服可以蹭,油盐酱醋可以蹭,就连住房也可以蹭……在夏小小看来,就没有不该蹭的东西,关键是能不能蹭到手。如果没蹭到,那只能说明她夏小小功力不够;如果蹭到了,那就是她夏小小的本事。

烧饭的时候,她经常跑到底楼娟子家顺两棵大蒜,切一块生姜,倒一小碗油,有时还顺手拿点菜。娟子在家不烧饭,都是婆婆操持,并无特别的感觉。婆婆却不乐意了,几次在娟子面前唠叨。

这些尚不足奇,令人惊叹的是夏小小的其他蹭功。出门蹭车,朋友家蹭饭,上街还能为孩子蹭回衣服来。看到织毛衣的熟人,她一通猛夸:“你真会挑毛线,我就不行。你选的颜色又洋气又大方,织的花纹也特别好看,我觉得比买的现成的还好。我家女儿和你家孩子也差不多大,只可惜我没你这好手艺,不是一个好妈妈。”别人一听,怪难为情的,顺嘴说:“这有什么难的,我帮你丫头也织一件好了。”她便趁热打铁:“我看你织的这件就挺好,只是这怎么好意思呢?我拿走了,你丫头穿什么呀?”别人只好把织的毛衣给她装好,说:“这件你看得上你先带去,我再给丫头另外织一件好了。” 此时夏小小必定是假意推辞一番,还提议自己是不是买些毛线来。别人当然说不用,她连连道谢后便把毛衣拿回了家。女儿穿了,她还会带着女儿给织毛衣的人看,说就是这个能干阿姨给你织的毛衣,快谢谢阿姨。别人一看,她家丫头把毛衣穿得这么好看,也很高兴,早忘了心疼那毛线的价钱还有那织的许多工夫。有时候甚至还说秃噜了嘴:“下次有空再帮你丫头织件更好的。”夏小小得了这句话,往往逮着机会又会带丫头去。丫头长得好,皮肤白,穿什么都好看,蹭一件衣服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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