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的爱

作者: 周盛楠

穿过黑夜无边的寒冷,就在东阳,头顶的星辰默然移动着位置,注视着身下长龙似攒动的人影。

园区路不宽,路对面是远徵弟弟的房车,路这边是苦苦等候的嘉竹桃(远徵弟弟的粉丝名)们,大家紧贴着路沿儿坐着。冷冽的空气嚣张而决绝,依依穿着最厚的羽绒服,贴着暖宝宝,仍无法抵挡不断袭来的寒意。所有人不时朝着摄影棚大门张望。凌晨一点多,没有人离开。月亮看惯了这里的执着,面无表情地发出幽幽的亮光。

陈依依窝进折叠椅,同情地扫了眼坐简易板凳的人。她来之前就已做好规划,包括酒店、行程以及在横店的追星搭子等,三百的商务酒店,拼车吃饭AA制,不算高铁,这次追星成本日均才不到四百。

冷是真的冷。两点五十分。已等了十几个小时,依依全身开始不听使唤,和搭子楚楚在小吃摊吃了碗素面。面一般,好在有热汤。她放了辣椒油,面剩下大半,但把红艳艳的面汤全喝了,身上渐渐有了暖意。依依抱紧她硕大的毛毛包,想起在老家时常吃的那家刀削面。小小的夫妻店,猪肉臊子特别入味,面和得筋道。老板把面团放木板上,用胳膊托住,一刀刀往滚着沸水的锅里削。快出锅时扔几根小青菜,白的,绿的,还有一勺褐色,味美,看相也美。那时候,还是完整的一家三口,母亲王丽笑吟吟地把肉丁拨给依依,三人吃得脸上红扑扑的。

这会儿要能来碗刀削面该多好。依依想到,远徵弟弟是山东人,肯定也会喜欢吃这家的面吧。

远徵弟弟的司机大步走到路尽头,再慢吞吞地转回来。有很多嘉竹桃羡慕他,巴望着能免费给弟弟当司机当助理,也包括依依。

司机大叔在队伍前站定,感慨道:“你们可是真爱粉啊,一天天这么能熬,太厉害了,不过,今天也要到四五点钟了。”人群一阵骚动。

队伍右边的楚楚,掀起毛毯跳起来:“我去,又是昨天那个点。”

她往依依这边扭过来:“姐妹们,下回我们租个房车,就停远徵弟弟房车旁。”

没人回应,楚楚不屑地撇了撇薄薄的嘴唇,嘀咕着:“哼,下次我一定要我爸给我租房车,太受罪,比我练舞还辛苦。依依,到时我们一起?”

依依只笑了笑。依依、楚楚和另两个粉丝拼车来的摄影棚。路上,楚楚说得最多的就是“让我爸给我买……”“让我爸给我找……”,她爸大概是位了不起的人物。楚楚穿着蓝白相间的COSPLAY,重重叠叠的蕾丝,复杂烦琐地令人发愁,蓬蓬的超短裙配着长简靴,外面披着件天蓝色短款水貂。依依对COS没研究,看不出啥造型,她更喜欢楚楚那件漂亮贵气的水貂。

摄影棚在工业园区内,大货车不断驶进驶出,掀起阵阵肮脏的灰黄色尘土。路沿的嘉竹桃们十分淡定,不去躲避那些恼人的灰尘。月亮圆而明亮,钻石般闪耀的星星嵌在深蓝的夜空。“好美,像远徵弟弟一样美。”依依心想。

远徵弟弟宫远徵是瑞瑞第一部古偶剧中的角色,凭借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美貌、傲娇又俏皮的性格吸粉无数。他清纯精致的长相,难得的少年感和高情商,配上一八四的身高,宽肩窄腰大长腿,依依只一眼就再也出不来。其实依依比他还小两岁,但更愿叫他远徵弟弟。嘉竹桃们大多这样喊,也有人喊他老公、宝宝,还有的叫他女神、老婆、妹宝。这种称呼每每让弟弟羞红了脸。

中间三个女生又点上烟,放肆的笑声混着呛人的烟味儿:“呸,就给我发九十九的红包。”“踹了呗,难道还留着过年啊?”“真冷,要不是想再见见宝,老娘真受不了。”同样的厚重粉底,深蓝细闪的眼影和芭比粉口红,衣服也都缀着各色珠子,一股廉价的俗气。这种人也配喜欢她的远徵弟弟?依依吞苍蝇般犯着恶心。

左侧的胡姐起身要去洗手间,依依跟了去。洗手间在摄影棚后面的西头,要穿过狭长的过道。灯光昏暗,凌乱的物件胡乱堆在两侧,让她俩无法并排走。胡姐年龄有三十大几,还扎丸子头穿着连帽卫衣,打扮青春。走到尽头,高高围起的布景透出明黄色灯光,依依想象着里面正演绎的精彩,不禁有些神往。

依依问:“胡姐,那边上有个缺口,我们溜进去看看?”

“不行,里面有人看守,前几天有人偷溜进去被臭骂了一顿。”

隔着薄薄的布景,依依有些沮丧,明明近在咫尺,实际却又远在天涯!

胡姐也沮丧。她已经三十七岁,从东北大老远跑来见远徵弟弟,在横店熬夜受冻,可她却感到无比幸福,但家人朋友都以为她疯了。她讨厌周围的男人,讨厌那些油腻、算计与势利,她只喜欢远徵弟弟,可在这半个多月了,假期休完又请了假,明天她是不得不回去了。

“唉,回去要接着相亲,家里逼命似的催。”胡姐苦着脸。女人最怕熬夜,特别是上岁数的女人,此时她的皱纹都写着深深的心事。

年轻的依依理解不了胡姐这么老还来追星,只是敷衍地应着,暗自也为胡姐操着心:回去肯定更难找,见过远徵弟弟你还能看上谁?“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

一辆大车呼啸而过,困意再次侵袭,依依翻看微博帖子提着神。有个互关丝叫小辣椒,说话有意思。

弟弟的美照下面配着文字:“老公老公,我其实最不喜欢男人抽烟,但老公你这么帅,别说抽烟了,抽我都行。”

依依忍不住笑出声,把这条推给楚楚。

现实中的远徵弟弟美得不真实,虽然多个大夜让他略有憔悴,但仍是那个剑眉星目、俊美超逸的小公子。弟弟的大长腿也果然不是盖的,摄影棚到房车,出房车去摄影棚,皆为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有时也会看向嘉竹桃们,留下如流星般闪过的惊鸿一瞥。

四点差十分,星星不解风情地眨着眼,黎明快要来了。

这个时候,依依做环卫工人的母亲王丽已经开始上班。

寂静的街道,扫帚扫过路面,一下又一下,扫走灰尘和垃圾。王丽喜欢看地面变得干净,这样才好。突然,她心跳得厉害,后面十米开外隐约有个模糊的黑影。

王丽胆小,干环卫工有赌气的成分。她外表柔美,个性却刚烈,刚来上海没多久就遭遇背叛离了婚,后来找工作又被上司骚扰,她看不惯那些污糟事,满心想让周围变得更干净,这一干就是好几年。别的都无所谓,她最怕黑漆漆地去上班。最初隔壁街同事房大姐,天亮前总来陪陪她。可房大姐年前辞了职,她只好每天塞把水果刀壮胆。王丽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她再次睁大眼睛确认,影子不见了,应该是看错了。

地上几个烟头,花坛里有废纸团和湿淋淋的塑料袋。“这些人,明明不远处都有垃圾箱,偏要随便扔呢。”王丽轻轻皱眉。路灯透过层层枝丫而变得混沌,周围是她最熟悉的街道,然而,在寒夜里却没什么亲切和温暖。

街角书店门口照例清爽,垃圾袋扎得严实。书店老板高山很帅气,书店里间珍藏着价格不菲的绝版书,外间多为热门图书,还供应咖啡和简餐,绘制花朵的金边瓷器餐具,绿丝绒沙发椅,浅蓝色窗帘缀着荷叶边,留声机低吟浅唱着老上海的故事。小红书上称这是家有腔调的书店。高山离异,两个儿子上大学。王丽第一次到他店里买书,他不肯收钱,两人打架似的争半天,最后王丽还是把钱扔在了柜台。

王丽很要强,高山很绅士,说不清谁先动了心思,但两人已秘密交往了一年多。高山总劝她辞职,来书店帮忙。王丽暗自算了笔账。现在她工资加上干钟点工能赚一万多,除去依依的学费杂费各种支出,每月还能存点儿。若是去书店她算什么?是老板娘还是打杂的?

高山对她不错,可始终没一句扎实的话,让她去店里,却既不说干嘛也不提工资,往后那么多用钱的地方,难道让她手心朝上找高山要吗?高山给每个儿子都准备好了一套房子,却从不提为依依的任何打算,但她总要为依依打算,暂时还是维持现状吧。两人交往后,高山每周都带王丽回家。王丽给他们做饭打扫,可他儿子只耷着眼皮闷头吃饭,都是惜字如金。王丽觉得自己好像是他们家钟点工,还是免费的。

王丽明白,中年人的爱情夹杂着太多干扰,绕也绕不开,躲也躲不掉,计较起来更是寸步难行。不过,高山已经有两周没找她了。

昨晚八点给依依打电话,女儿有些不耐烦:“妈,我正和同学对资料,回头再说啊。”

王丽心疼依依,放寒假还要准备论文,过元旦才能回家。该给女儿转点钱呢,再苦也不能苦孩子。她盘算好一会儿,转过去一千。依依马上收了款,并回了个爱心表情。

王丽想给依依更好的生活,可她们只能挤在简陋的一居室。依依考上的是民办大学,每年学费生活费大几万。虽供得吃力,但王丽不让依依勤工俭学,学生的任务就是学习。从前年起,她五点下班又干份钟点工,帮人做晚饭。王丽烧得一手好菜,户主很满意,上月又涨了工钱。总会好的,等孩子工作,一切都会好的。

小吃铺开始了营业,门前有摊污水,用过的一次性筷子扔在路边。老板老郑头坐门口跷着二郎腿,亲热地叫王丽:“呀,金花早哇。”

王丽默默清扫着垃圾,不回应这不怀好意的调侃。王丽初干保洁时,老郑头那双三角眼天天长她身上,有次竟然摸她屁股。王丽骂他,他瞪起眼睛嚷:“唉哟,又不是故意的啦,干什么大惊小怪,镶金子啊?”

王丽涨红着脸警告他要报警,老郑头倒是不敢再动手动脚,但从此给王丽起了这么个外号。

有人兴奋地叫:“出来了。”只见远徵弟弟一阵风似的钻进房车。大家自觉而熟练地站好队,等他卸妆换衣服。

依依的信封最大,是清新的湖蓝色。别人的信多是各种示爱,曾有人把自己照片放信封里,想和弟弟谈恋爱。依依不屑于肤浅空洞的表白,信中先是一些探讨,涉及内娱的分析、远徵弟弟的未来发展等诸如此类颇有深度的话题,后面有分寸地表达了欣赏,结尾附首小诗《时光》:“腐朽的木门吱呀作响,惊飞了一只鹊儿,过去的日子深深浅浅,无声无息,岁月融进了牵挂和回忆,也融进了挣扎,没有风的季节,思念愈发沉重,压弯了院里那棵老槐树。”

诗是依依写的。她为远徵弟弟写过很多诗,每天还给弟弟留言一篇小作文。她愿意这样一直写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身着米色羽绒服的远徵弟弟,从队尾往前收信,赤裸裸的表白也上演了:“宝贝儿,你摸摸我的小兔子,这样它就是远徵弟弟摸过的小兔子了。”“老公拍戏辛苦了,爱你老公。”“女神好美,女神今天开心吗?”“老婆我能摸摸你吗?”有个奇葩,拿把香菜往弟弟脸上举:“女神,最美的宝宝别担心,吃香菜不会长胡子。”实在过分,嘉竹桃们都知道弟弟讨厌香菜,依依极力控制着想要发作的厌蠢症。

远徵弟弟走到依依面前,接过信抬眼轻声问:“这什么呀?”奶奶的声音透出诱人的磁性。

信里是送弟弟的小铜铃,因弟弟从不收礼物,只好偷偷塞信封里。她忙回答:“只有我给你写的信。”

远徵弟弟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浓密的睫毛下双瞳剪水。依依感觉不会呼吸了,是缺氧的感觉,和弟弟这样近,能清楚看到弟弟扇子般的长睫毛微微颤着。远徵弟弟还看了自己,其实也算是短暂对视吧,这一刻,不,这一秒,足以让她完全沦陷。

回去路上,依依仍晕乎乎的,楚楚她们也差不多,路灯从车窗外飞快闪过,照亮了几人一脸满足的傻笑。

依依坚信自己不同于普通的嘉竹桃!别人眼中,远徵弟弟只是惹人怜爱的病娇小奶狗,依依却能get到他骨子里的傲气。211大学本科毕业,演过话剧,跑过剧组,几百个日日夜夜地默默无闻,怎会少了挫折伤心。内娱每年有多少演员昙花一现。远徵弟弟第一部戏的精湛演出,角色的深得人心,都是他拼了全力的开门红。奶凶奶凶的可爱表情,端正潇洒的仪态,无声滑落的晶莹泪珠,凝结着不为人知的努力和艰辛。

但懂得也罢,心疼也好,终究还是苍白无力。依依连弟弟穿过的戏服都买不起,她渴望做远徵弟弟的解语花,却只能和众人挤在混乱的外围,远远注视如星星般遥不可及的远徵弟弟。

依依也曾幻想自己成了个富二代,能像那个刘刘带资进剧组,到时她要专和远徵弟弟演情侣。但这只是幻想。她不理解母亲,当年因为老爸陈强为个老姑娘变心,就赌气跑去扫大街!美女要赌气,不是应该利用好优势去找个条件好的,使劲气气陈强吗?唉,母亲太累太苦了,她劝过母亲再找,可母亲总是摇头。

不想这些烦心事,还是看弟弟好。瞧生图的远徵弟弟也像加滤镜般好看。好手机就是不一样,放大细节也清晰——右脸颊长个可爱的小红疙瘩,看这水汪汪的桃花眼,最妙是弟弟那诱人的唇珠,笑起来勾魂摄魄。

iphone14是陈强年前送她的,可依依还是恨他,她不想叫他爸爸,她恨他抛家弃子。母亲日复一日,在并不体面的辛劳中销蚀着美丽,都是拜陈强所赐。陈强闹离婚时说是对方怀孕,好几年过去却没听说生孩子。依依讽刺那坏女人就算怀个哪吒也该生出来了,却被母亲教训一顿。母亲不明白,并不是每个人都值得被善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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