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再见
作者: 张林红灯变黄灯。在还没变成绿灯之前,小安子就习惯性地去朝前踩档,又踩了个空。他才想起这不是自己的“黑豹”。“黑豹”是从修车铺买的二手改装的,每次踩火都费半天劲。现在的电动车不需要脚踩,开起来平平稳稳的,后面外卖箱满满当当。他适应城市比想象得更快。这里和西山完全不同,但也没什么不同。他只是把发呆放空的地方从大树下放到了人挤人、车堵车的街头,城市的喧闹代替了乌鸦的呱杂。他和一个尖脸女人领了证,女人要来大城市,他就跟着来了。拆迁款一下来,老安就给他俩在这个城市的远郊买了套二手房。他什么都不会,在西山就整日骑着摩托溜达。于是女人让他在自己舅舅手下送外卖。他学会了用导航、手机接单,竟然也干得很好,还带上了独属于送餐达人的头饰——一个齐天大圣式的长翎子,一米多长颤颤巍巍。在十字街头呼啸而过时,他偶尔也会生出一种主人感,好像自己是个真骑士,好像自己不孤独。
他已经很久没想起劳劳,劳劳早从他粗粝的生活词典里被剔掉了。如果不是刚才接到那通电话,如果不是电话里又提到那个名字,他应该不会这样毫无征兆地在人潮拥挤的路边停下。他给车子在停满共享单车和电动车的路边挤出一个位置,自己坐在马路牙子上。一个又一个穿着同样颜色外卖服的骑手从他身边擦过,他们骑得飞快,时间是他们唯一要争取的东西。如果是平日他总会和他们比比,如果是平日他可能还在打电话和刚才的顾客道歉缠着对方取消差评,可现在手机上订单信息一直一直在响,他就像听不到一样。劳劳,他想。他低头看自己,一串绳结从外卖骑手服里窜了出来,他意识到这件衣服他借给劳劳穿过。劳劳总喜欢编织各种复杂的结,他说那是国王的专属装饰。劳劳是西山的国王,小安子是国王的骑士。当然这只是他们自己的浪漫说法。在旁人的嘴中,他们是一个傻子,一个混子,一个生来如此的傻子,一个游手好闲的混子。他花很多时间和他的国王待在一起。这也是娴姑的遗嘱,要他照顾劳劳。劳劳很胖,很高,坐在“黑豹”后座时,一团踏实的热气在小安子身后升起,让他觉得暖洋洋的。
小安子打开来日县城的公众号,想看看新闻。他不想相信他听到的事情。里面没有一条提到劳劳。关于西山,最近一条内容是三天前:“西山森林公园(西园)动工仪式成功举办”,一个月前:“西山居民区拆迁工作总体完成”。再久一点,小安子瞪大了眼睛,看到了一张照片:许许多多的莲花灯从空旷的、失去玻璃的幽黑窗口亮起,像是徜徉在暗夜河流里的河灯。那是来自一年前的一条推送,题目是“纪念西山北楼的最后之夜”。一百二十个莲花灯,他想。他的记忆终于穿越过无数导航路线、餐馆位置、订单、争执、油盐柴米,抵达了在西山的最后几个晚上。
第一个晚上,摩托和沙地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一路看不见一盏灯,夜晚在被遗忘的地方黑得最纯粹,全靠月色沁白的光照路。他和劳劳同时看到一个闪亮的、半人高的杆子,杆上有个金属牌,很新,上面写着:西山路。每个西山人都叫这条路西山路,但写在牌子上的西山路和人心里的西山路不是一个东西。它站在碎满石棉瓦的沙地上,“新”得对面那一排旧家伙们更暗淡了。那些平房残破的牌子上写着“兽药饲料”“农机维修”“姐妹饭店”,门上横钉着几块木板,窗户破了几个洞,也被木板钉着,都在告诉来人,往日的热闹已经脱落。在这样的停滞里,“新”不受欢迎。小安子坐在驾驶位上朝着新崭崭的铁杆子踢了几脚,劳劳也跟着踢了几脚。
再朝下是西山广场,那里曾是西山最热闹的地方。几十年前的喧嚣沉淀在黑土里,像一场大火余烬,如今一盏灯光也没剩下。西山的大部分楼都已搬空,等待拆迁,它们全失去了窗户玻璃,空洞处像一个个豁口,让楼的灵魂都随风飘走了。眼前的那栋楼叫西山北楼,当地人都叫它寡妇楼。原来劳劳和他奶奶住在那里,他们的房间有着全楼瓦数最高的灯,小安子曾在夜里见过劳劳巨大的身影在亮光下像一位辉煌的英雄。这栋楼的人们多年前就开始陆陆续续搬离,搬到更中心的地方。前年起全员都要搬迁,这间屋的产权属于老安,娴姑他们也只是借住,还没等娴姑找到新的落脚处,她人就生病没了。现在楼早空了,楼体像长了很多张黑洞洞嘴巴的怪兽,小安子几次三番地想过要不要看看怪兽尸体里还剩不剩下什么好东西,于是在劳劳撅着屁股点蜡烛时,他就亢奋地打开手电,在不断掉落灰尘和砖末的房间中像风一样穿行了。
真没剩下什么值钱的,他见得最多的就是空纸壳盒、塑料袋、用过的隔尿垫、坏得只剩外壳的家电、碎裂的砖块儿……只有一个房间还有点意思,在二楼左侧,有很多旧书、老杂志,地上躺着一面碎了的镜子、一个用枯了的雪花膏盒子、一本过分精致的碧绿玻璃面日记本,挂一黄铜小锁。床没有了,床垫子下藏一个彩色的边,他抽出来一本少女杂志。封面是一个坐在草坪上的女孩,手里拿着一把吉他,头发直着垂到肩膀,齐刘海,两个酒窝,穿姜黄色毛衣、白色百褶裙,戴米色毛呢帽,连笑容弧度都属于二十年前的审美。床垫上还有个透明盒子,里面是一盘抽丝了的磁带和一个歌词本。有好些年没见过磁带这玩意儿,小安子拿起来反复地看。磁带是红色的,字隐约还在,写着:周华健《我愿意去等》。歌词本翻过一遍,他发现一首都没听过。里面有首歌竟叫《寡妇村传奇》,他想起寡妇楼,有点好奇,拍拍灰,坐在床垫上,拿出手机搜那首歌。他不常听歌,还费了会儿劲儿。歌出来的时候他还没出生,调子很老很老,歌词也是等来等去的,劳劳点的蜡烛黄光一闪一闪,耳边幽幽地传来歌声:“你说天黑以后要来/我等到月上东山……”他感觉难过,也说不清因为什么,胸腔里冷,还有点潮。他把歌关了,去找劳劳,顺手拿走了那个带黄铜小锁的日记本。
风在黑暗里穿行无碍,楼梯噼里啪啦地掉渣,劳劳站在五楼中间的屋子里,屋子格外空旷,除破碎的瓷砖和灰沉沉的高墙外一无所有。劳劳巨大的影子投在墙上,高处通风好,不长苔藓,却有很多灰尘,灰团像生灵一样在他的影子里游走。他背对着小安子,在原本该是阳台的位置——离开这座死去的建筑,只需要一步。小安子开始想他会不会就这样跳下去,或者被风吹下去,被谁推下去。他没动,就只是看着,直到他觉得劳劳身上那件自己的卫衣有些别扭,他才走过去。
“你衣服穿反了。”他把劳劳拖过来说,“劳劳,举手。”劳劳就乖乖举起手。劳劳奶奶说人命总是和期望反着来,叫“富贵”的穷一辈子,叫“劳劳”,就能一辈子啥也不干不操心,所以给他起这个小名。小安子苦笑一下,觉得娴姑算得也挺准的。至于劳劳为什么自称国王,小安子不知道;他为什么把自己当成骑士,小安子也不知道;劳劳为什么要来把寡妇楼都点亮,他也不知道。他也不问,小安子二十几年来从不问为什么。西山小学还在的时候,教学楼后面有一排树林。几棵大桧柏被不知名的什么树给绞杀了。它们在大树近旁生根,用纤细枝蔓蛇一样缠上生长多年的大树,到了冬天那些密匝匝的细枝在顶端像是一个巨大的鸟巢。小安子想,如果有只独断霸道的鹰不在岩壁上而是在树上筑巢,会是这样的。那些年树教会他的,比一窗之隔的教室里题目都读不明白的老师们教会的多得多。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中间那棵干枯得只剩下躯干的树,虽然他看不清是什么在绞杀他。老师说,要多问问为什么,比如为什么白勺“的”不能放在动词前面。可是当真有人问为什么,老师又说:“没有为什么,就是不行。”小安子觉得问为什么的都是傻瓜。他被扔出楼外罚站,他不问为什么;罚站时候,发现班级第一的女生去厕所不从前门走,非要从后门绕一圈,打自己眼前晃一下过去,他不问为什么;西山小学在他五年级时候就黄了,成了一家炼钢厂,厂后来也黄了,他也不问为什么;他很小就没再见过他妈,他不问为什么;他爸之前晚上摸黑去寡妇楼干啥,他也不问;为什么把劳劳领回家,他还是不问。别人都叫劳劳傻子,他从来不叫劳劳傻子,因为劳劳也不问为什么。所以劳劳说自己是国王,他就答应着;劳劳让小安子听从他的命令,他也应着。他想起一个童话(他其实很少看童话)——国王的新衣,“聪明人”能“看见”国王穿着华服,但国王的确光溜溜的,“聪明人”和国王就都是傻子。他于是在劳劳光着身子跑来找他时问劳劳:“国王,你穿了衣服没?”劳劳大声喊:“没穿!”他想劳劳其实也不傻啊,然后把自己的卫衣扔给他。
劳劳叫他叔叔,但比他还高半个头。小安子跷着脚给劳劳扒下穿反的衣服重新穿上。他看到劳劳眼睛亮亮的,像个小牛犊,忍不住掐了掐劳劳的脸。
“蜡烛,没有。”劳劳喊。
小安子看到拿来的蜡烛已经都点完了。他们走到楼下,抬头看,的确每一个窗口都有微弱的、闪烁的光,衬托得旁边的楼更加灰暗。
“都亮,所有楼!”
小安子打个哈欠,说:“先回去吧,明天再来。”他发现劳劳又把卫衣帽绳给系上结了,把自己绑在了两条绳中间。他看着别扭,给解开。劳劳又系上。反复几次,劳劳像玩什么游戏,咧开嘴大笑起来。
第二天晚上再来时,劳劳便咧开嘴大哭了,头晚的蜡烛不亮了,楼群依然一片漆黑。“蜡烛要灭的。”“不灭,要亮!”“总要灭的。”“要亮!”“灭了就不亮了。”“亮!”小安子被冷风吹得烦躁,他气愤怎么有人不懂如此简单的因果。后来劳劳断断续续地讲自己前天做了个梦,他说的混乱,但小安子能听懂。大概是说一个白色的老神仙告诉他,要让西山那些没窗户的楼都亮起来,奶奶就会回来,西山就还是他的西山。“你怎么不明白,点不满的?别说蜡烛不够,就算有千八百根,也是这边点亮那边灭,灭了就不亮了,就像人死了,就再没有了!”“死了,有,在墙上!奶奶!”劳劳说长在墙上的绿色是他的奶奶。小安子也确实发现,自从娴姑去世,他爸爸把劳劳接到他们家后,他家卧室的墙上就开始长起了苔藓。劳劳的哭声充满夜晚:“亮!亮!亮!都亮!”小安子去拉他,拉不走;小安子想丢了他自己回去,可甩不掉。劳劳扯着他的胳膊干号:“亮,一直亮!”他看起来像小安子小时候养过的那只白色小狗,那时候老安还干兽医,它被送来治病,病好了却被抛弃了。当时老安嗓门还很亮,人也不那么颓唐,对于这个小儿子寄予很多希望,他把小狗送给小安子去养。小狗毛短,眼睛大,脾气大,喜欢吠叫,总要往外跑。
小安子沉默地再次走进那栋楼二楼左侧房间,把旧书绑在一起,拿下来放摩托车上,拉起蹲在地上的劳劳,对他说:“明天再来。卖了钱买灯,灯一直亮。” 那只小狗后来在街上乱跑,吃了不知道谁家撒的耗子药,死了。发动“黑豹”时,小安子看到一只白色刺猬在车灯铺就的光带里缓缓地走,像是走红毯的明星。
从西山北坡下去开个几公里,就是来日县城的中心。那里有一条旧物街,有个旧书摊收旧书,按品相,一斤三块或者五块。好看的本儿在另一个旧货摊卖了两块,总共得了十六块钱。小安子坐在“黑豹”上寻思,单那一片儿就有六栋楼,整个西山没窗户的楼数不清,劳劳要把每一栋都点亮,就算一栋楼只放一盏灯,十六块也买不了几盏。于是他对着三张纸币笑了笑,转身进了胡同里的网吧。他挺久没来了,老安已经不给他零用,也不让他姐给他。等他从网吧出来,太阳已西斜,刚在摩托上坐稳,就有人拍他的肩膀。眼前人穿着塌肩膀的深蓝色暗纹西装和质地很好但明显长了一截的西裤,前襟蹭了一块灰,像是个公家人,手里拿着那个黄铜小锁的本子。小安子两腿一叉,往后一仰:“咋了?”“听说这个本子是你卖的?”男人指了指那边的老板。小安子牵起僵硬的嘴角,努力地眯起眼睛,学着狼的表情:“对,我捡的,咋了?捡东西犯法?”“你在哪里捡的?”“关你狗屁事!”小安子骑车就要走。男人拉住车把,被带了个趔趄,他说:“你别害怕,我就是问问,你告诉我我给你钱。”
小安子揣着讨价还价的一百块,带着男人朝西山开。快到山根下,他突然想起什么,停了下来,对男人说:“你要再买些灯,我才带你去。”“什么灯?”“随便什么灯,能亮久一点,装电池那种。”“要多少?”“越多越好。”“要灯干吗?”“问那么多干嘛,让你买就买。”
男人下了车,两人走进一家门脸狭小、室内昏暗的小卖部。老板是一个看不出年纪的老女人,儿孙身上淘汰下来的校服外面罩着一件烟灰色棉马甲,脸黑黢黢的,纹路镶嵌在脸上像是五官外的另一个器官,头发梳成一个不高不低的马尾,一根黑一根白,垂到腰上:不像是个活着的人。店门口簸箕里放了几个硕大的西山老面包,用保鲜膜覆着。屋里只有几排货架,东西很少。在最里头货架的最底层,男人搬出了一大袋红红绿绿的东西:“呐,这个可以吧?”小安子觉得眼熟,后来想起坟头经常见这玩意——莲花灯,廉价的塑料,绿莲叶红莲花里有一个小灯泡。他想,也行,反正和上坟也没啥区别。店里一共就这一袋,二十五个。男人又拿了一瓶啤酒,扭头问他:“你要吗?”“要!再来一个汽水,还有个人。”“女朋友?”“什么乱七八糟的,男的,我侄子。”小安子又去捡了两袋沙琪玛和干脆面出来,讪笑地说,“我侄子还没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