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

作者: 陈永胜

我做过一个相同的梦无数次。梦里,我问自己,是在做梦吗?

刘平给我打了六个电话,前五个我都没接到。导师在给我安排工作,我刚挂了导师的电话,刘平就打进来了。没什么客套话,直接约我酒吧见。

刘平,是我小时候光着屁股一起玩的朋友。小学的时候他家里出了点事,全家都搬去了外地,那以后联系就没那么多。现在倒是巧了,两个人都在厦门。刘平从大学开始写小说,也是老天爷赏饭吃,一投一个准,没几年,就成了小有名气的作家。今年刚出了一本书,叫《溺水》。刚一出版,就给我寄过来了,不过我一直没抽出时间看,封皮都没拆。书的封面很有张力,整页都是海水,直漫到天空上,在左下角的一个角落里,一个女人被压在海水下,伸出左手,不知在呼唤什么,往下看,能隐隐约约看到这个女人长了一条鱼尾巴。

刚过惊蛰,厦门,回南天,全世界都是潮的。寝室的地板往外渗水,天花板上也结着薄薄的水汽。走出寝室门,走廊上更加湿滑。天空是灰蒙蒙的,闷热,小雨下着。

刘平约我在一家酒吧见面。这家酒吧在地下,空调的温度打得很低。装修简单,头顶上看得见钢筋与混凝土,地板黏糊糊的。酒吧里人不多,角落里的驻唱唱着痛仰的《公路之歌》。刘平在另一角的桌边坐着,头发很湿,眼镜上也有水滴,似是刚洗完头发。我在他对面坐下,他看到我来,也不招呼,只是自顾自地喝着酒。

音乐低沉,重复着一个旋律。吧台上调酒师忙碌着,边调酒边和坐在吧台的顾客聊天。气味很怪,酒水的气味混合着潮湿的气味,再仔细闻,闻到了我自己衣服上浅浅的馊味。这个天气,衣服洗了是干不了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打破尴尬,直勾勾地盯着刘平。想来也有好几个月没见,一是不知道见面干什么,无话可说。二是打心底里有点怕。自从开始写小说,刘平就挺魔怔,不好说,总感觉有点怪。他喝酒很慢,歇一会儿喝一口,抬头看看我,眉头紧蹙,逼得眼镜都往后退了退。张张嘴,又没说话。坐了一会儿,他突然放下酒杯,身子往前倾,直到他的鼻子快要贴到我的鼻子才停。他压低嗓音,对我说:“月生,我杀人了。”

2023年夏天,闷热,感觉比往年都要热。来东北四年,已经习惯了这种闷热的夏天。刚来的时候,以为东北的夏天会很宜人,来了不久发现自己错了。温度并没有比老家低半点,宿舍里没有空调,只有老式的摇头扇吊在宿舍顶。每天军训回来,迷彩短袖都能拧得出水。宿舍没有独立卫浴,洗澡要去学校的一个大澡堂,里面有几十个淋浴头。一个学校有上万个人,人多的时候,排一两个小时是常有的事情。宿舍的每一层楼有两间用来洗漱的屋子,一个屋子五个水龙头。每次军训回来都有人脱光了衣服,去洗漱间冲澡,拿水管接上水龙头在屋子里相互冲洗,好像屋子是他们家的私人浴室。

每次看到这种裸体的艺术,我就在思考,以后如果要是还有机会继续读书,一定得去个有独立卫浴的学校,这样至少不会被迫每天欣赏这种人体艺术。除此之外,这种情况还滋生了我的另一个心愿:想去看大海。我的理由很俗,在大海里洗澡,一定不会因为人多而排队。碧海蓝天,海天一色,到处都是蓝色的一片,一望无际,想怎么洗就怎么洗。不过应该是不让搓澡的,搓掉一身泥,别人还怎么洗。

洗漱间洗澡的事情我以为只有在军训的时候会发生,大家又累又热的,也能理解。我错了,这种情况持续了四年,每到夏天都能有人在洗漱间脱光洗澡。这种场景导致我总是做同一个梦。梦里,我在大海里洗澡,身边环绕着各种海洋动物,海豚、海牛、章鱼,还有人鱼。我们一起在自由的大海里畅游,章鱼为我梳头,海豚为我擦拭身体。正洗着,一些粗大的水柱砸在我的身上。我回头,看到几个高大的巨人,离我们很远,裸体,腋毛、胸毛、阴毛都极为浓密。他们拿着又长又粗的水管在互相冲洗,一边嬉闹,一边洗澡。其中一个巨人月亮般的眼睛锁定了我。他们停了一下,然后发狂似的朝我们追来,大家四散而逃。我不会游泳,呆站在原地,等待着死亡。人鱼猛地拉住我的手,在海里飞快地游。逃了好远终于停下,她转头,湿湿的头发撩过我的脖子,声音突然从林黛玉变成了鲁智深,狠狠地问我:“为什么要害我?”

大学的最后一年,我跟着五百万考研大军一起踏入了考场,最后勉强考上了研。女友比我小两届,苏州人,说话娇声娇气,一股水乡的味道。她从小被家里捧在手心里长大,很喜欢和我待在一起,总爱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半年除了陪女友无事可做,想来应该找点事做,便每天写点小说,写了就投,都是没什么音讯。倒是有一位友善的编辑给我回了邮件,很短,只有“全是瞎扯”四个字。

六月中旬,女友放暑假。两个人商量着准备去海边玩玩,最终选定了山东的几个城市。女友犹豫不决,我说那就都去转一转。第一站是威海市,下了飞机已是晚上十一点,去售票站买了两张机场大巴票,告诉司机师傅民宿的地址。司机一脸善意,操一口浓重的山东口音告诉我们在微笑街下车。大巴上人不多,没开灯,只有路灯照进来的一点光,静得出奇。伸长脖子看看,所有人似都耷拉着脑袋,看得我昏昏欲睡。正要睡着,女友拽着胳膊摇了摇我,指着窗外说,好多蒜苗。我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看,有气无力地答道,是小麦。女友又说,小麦不是黄色的吗?下了车,头上就是一过街天桥,街对面是个小吃街,旁边是个汽车站,似乎离市中心不远。打开地图一看,距离目的地还有三公里。不由得在心里骂了司机几句,和女友商量了一下,准备把行李箱寄存一下,随便逛逛,明天再去民宿。

我们找了个小吃店,点了两碗面。我饿了,光顾着吃面。女友去跟老板说寄存的事。女友给了他一百块,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临走的时候去跟老板砍了半天的价,最终要回来了五十块钱。

沿着马路走了约莫三十分钟,才到了海边。很黑,用手机打着手电筒才能勉强看到脚下的海水,至于心里期待的一望无际的大海,没有,一望无际的只有黑暗。从黑暗中穿过来到海边,迎接我们的仍只有黑暗。我感到一阵困意,对于晚上发生的事情没了什么印象。

第二天,我们换了个地方。换上泳衣,来到了一个海水浴场,人很多。天气不算好,太阳很小,有风。在海边租了两个游泳圈,二十块钱。女友想存东西。我说没事,不用浪费钱。于是就把东西放在了沙滩上,两个人抱着游泳圈就下了海。算是第一次来海边,比较失望。海水不是蓝色的,是灰色的,浑浊的,离岸边较近的地方甚至是很脏的。见到了海,就失去了海。热心的大妈告诉我们,往里走,会干净很多。我们抱着游泳圈往前滑行。看得出来,有不少本地人。海边还有大爷在滑皮划艇——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皮划艇,一个长棍,一个平平的充气长方体,大爷就站在上面划。我和女友在海里玩了一会儿,我突然觉得海水变凉了,一瞬间变凉了,凉得我打了个寒战。

有孩子在央求大爷教他们玩皮划艇。大爷说,会游泳吗?孩子说,会啊。大爷说,那可以试试。几个孩子皮肤黝黑,戴着泳镜,看得出来是当地人。他们轮番尝试了之后,也都放弃了。大爷划到我们身边,问女友要不要试试。女友害怕,连忙说不。大爷又问我,我也拒绝了。在海里泡了一会儿之后,又觉得太凉,想着可以运动一下,于是找到大爷,说想试试划一下皮划艇。

从水里爬出来,趴在皮划艇上,暖和了不少。我先从尾部爬到中间,慢慢站起来,两只脚踩在两边。大爷说,慢慢站起来,别往下看。大爷不说还好,一说,我就总想往下看,一看,就开始晃,于是就要翻,翻之前我把手里的棍子一扔,栽进了水里。

掉下去的一瞬间,喝了一口水。水不深,并没有超过我的身高。但是第一时间我的脚没有碰到地面,我蜷缩成一团,感觉回到了母亲的肚子里。那无法呼吸的一瞬间,一种强烈的快感极具征服性地席卷而来。随后,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我的胳肢窝,把我从水中托举了起来。我摇摇头上的水,把头发往上捋了捋,随即又爬上了皮划艇。我并没有急切地掉下去体验那种感觉,我仍然在努力保持平衡。可是这种平衡是短暂的,我又掉了下去。那种感觉再次向我袭来,只是似乎,比刚刚更要强烈。没等多久,大爷又用他那有力的手把我托了出来。如此重复了好多次。

平衡,掉落,喝水,快感,出水。

我开始希望大爷能离我远一点,能让我在水下待的时间长一点。大爷似乎能看穿我的想法,游向另一边去教别人游泳了。我立马爬上皮划艇,开始期待着坠落。奇怪的是,这次似乎很稳健。我划出去一段距离,似乎渐渐掌握了诀窍。没多远,终于再次掉了下去。掉进了水里,那种已不陌生的感觉再次向我温柔地袭来,一种带着强烈刺激性的温柔又一次覆盖了我。印象中,冲击感太强的感觉都不会持续太久。可是现在,这种感觉持续着,持续着冲击我的大脑,使得我的意识模糊。

2010年,我上五年级,学校在乡下的一个小村。我住在隔壁村,每次要走二里路去学校。小时候觉得这一公里并不近,所以探索出了新路——从山上翻过去。其实我们并不知道路有没有更近,只是,走山上会更加有趣。下午两点半上课,我们十二点半就吃完饭准备去学校了。从家到学校,一般只需要二十分钟左右,所以这一路上是大有可为的。

每到下雨天,山上的一些大坑就积满了水。夏天的时候,我们会在里面洗澡,即使我们大多数不会游泳。现在想来,上学的时候防溺水的宣传教育确实很重要。那时候,我,刘平,刘芳,三个人玩得最好。

刘平,是班级里的第一名,写作文每次都得满分,能背很多古诗,经常说一些我们听不懂的话。听村里人说,他爸是个卖玉石的,早些年在深圳卖的时候被人家骗了,钱也没了,货也没了,胳膊还被打断了。那时候治安不好,找警察也没把东西找回来。

从那以后,刘平爸爸变得爱看书,什么都看,也带着刘平看。士农工商四个字天天挂在嘴边,希望刘平能成个文化人。虽然被骗,但早年已经赚了不少,因此刘平家仍然是我们三人中最富有的。后来还是刘平爸提供启动资金,带着我们的爸爸一起去山上干采石的生意。

刘芳,是女孩。她爸早年和我爸一起干过活,后来在山上采石场炸山的时候被炸死了。雷管不炸,他去看,到了面前,炸了,就在我爸和刘平爸面前,骨头渣子都没给剩。每次有意无意提到这事,我爸总是叹气,随后就告诫我,一定要对刘芳好,干什么事都要想着她。事实也是这样,每次家里有好吃的,我爸就让我给刘芳家送去。刘芳不爱学习,尤其是数学,乘法口诀表背着都费劲。

她就一个爱好,画画。

每次语文课和数学课都在画画。不是因为她别的课不画,是因为我们没有别的课,我们只有语文课和数学课。别的课只在课程表上存在,但是从来没上过。我们每次上课前只能去赌概率,百分之五十是语文,百分之五十是数学。

美术课的作业本上,我每次都会画几条波浪线。刘芳问我,你画的是什么?我说,水。她说,什么水?我说,水就是水。

我最后一次见刘芳是在2012年。那次连着下了很多天的雨,但天气依然炎热。我们在那个中午,在那个热得让人发疯的中午,决定去洗澡。

正是山枣挂果的季节,那是一种野枣,果树像是高大的野草,但是果子还算甜。山上很多,我们很爱吃。有的枣树会长在坟堆上,我们一般还有点敬畏之心,不去摘,即使坟堆上的枣树的枣一般都比较大。

刘平说:“热死了,洗澡去吧。”

刘芳说:“我都行,我听你们的。”

那天,比往常都要热。天蓝得跟画笔涂的一样,路边的知了不要命似的叫,野草倒是不怕热,肆意伸展着身躯。我们走过大路,走过一个很长很长的上坡,走过机器仍在运作发出轰隆轰隆声音的采石场,走过崎岖的小道,走过童年漫长又遥远的路。我的心里很乱,不知道去还是不去。要是往日,我肯定是第一个叫嚣着要去洗澡的。我喜欢水,尤其喜欢在这种酷热的暑天跳进冰凉的水里,把头埋进水里,透过水面看天空。天空是灰蒙蒙的,蓝天、白云,都是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仿佛加了一层滤镜。水面澄澈,除了水和水荡起的波纹,什么都没有,我喜欢待在水里。

我犹豫了一会儿,下了个艰难的决定。我说:“走。”

这座小山不高。也许之前是高的,但是被我们的父辈开山采石挖去了很多,零零散散地挖出许多巨大的坑洞,崎岖不平,像是坑坑洼洼的脸。后来开山采石的事业荒废了许多,村里只留下了一个采石场,之前那些坑也就没用了,一下雨,就会积满了水,我们管这种山里的水塘叫池塘窝子。今天来的这个池塘窝子两面环着不高的悬崖,直直立起来,太阳很大,光往下打,被悬崖挡住了一半,水也就被分成了两半,一半亮,一半暗。这里我们比较熟,洗澡还是药虾都是在这。药虾,比较简单,去农药店花两块钱买一盒药(具体叫什么已经记不清了),里面有十支,敲开三支灌进空瓶子里,再加满水,拧上盖子,在盖子上戳几个眼,往水塘里滋。十来分钟之后,虾就会自己爬上岸。据说原理是药让水里没有氧气,虾必须得爬到岸上来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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