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大江大河

作者: 周淑娟

刚开春,父亲就走了,没能等来春天的温暖和姹紫嫣红。

被医生劝说着,我们终于答应出院。回到家里,父亲躺在床上,气息渐弱。我躺在旁边另一张床上,看着他气息渐弱……原来,生与死根本就没有距离,只在一念之间,一线之间,一口气之间,一个眼神之间。

父亲走后,我觉得失去了依傍,但又自觉担负起保护母亲的重任,所以一直不肯让自己流泪。我知道,往后的日子,一些骄傲无处诉说,一些伤感不愿诉说。有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家,听了一段不知歌词的曲子,眼泪终于流了出来,情绪得以释放。想起了一句歌词——“泪流在胸口像一场雨”。

当年看书,常为书中人物与故事情节痛哭流涕,伤感不已。如今呢?伤感只为这人间事,为这草木季,即使,草木不问人间事。也许,每个人到这世上走一遭,都是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也许,每个人在这个世界的使命,也就是为了在世上走一遭。

父亲安葬后的第二天早晨,我做了一个梦。尚在最好年华的父亲,神情愉悦地对我说着什么。梦中的父亲,是日常生活中久违的样子——他已经很多年没笑过了。无处发泄时,父亲写了几本日记,这是父亲走后我才发现的。如今,父亲和他的儿子在墓地作伴,听晨钟暮鼓,看日出日落,重归宁静。

离开这个人世前,父亲说了一些话——每句话都充满了睿智,通透如有神助。我一一记下,等待时间让我接受,让我消化。

溺水者,有人亡于江海,有人亡于池塘。亡于江海者,可无憾于海之深江之阔。亡于池塘者,常饮恨于池之浅塘之狭。我的父亲,就是溺亡于池塘的那个人,虽然也曾无数次向往过大江大河,可生活中的碎屑,如浅塘中的水草,将他无情地缠绕,直至他丧失了挣扎的能力和意愿。

“我在亲情上没把握好,你弟弟也没把握好!”父亲艰难地说出这两句话,不仅仅是因为病重无力,更重要的是终于看明白父子两代人付出的生命代价——痛苦到极致,耻辱到极点。幼年失去母亲的父亲,总希望以一己之力保护亲人和亲人的孩子,总期望身边朋友过上好点的日子。只是,他的努力,被所谓亲戚朋友的无尽贪欲淹没,那是一个足以毁灭一切的漩涡,一个任谁也无法突围的死局,一个把智慧彻底埋入泥下的陷阱。

“你爸爸和弟弟都死了,我的家没了,一辈子行好没落好。”被命运打垮的母亲,翻来覆去只有这么几句话。

“不想死,舍不得。”每当想到父亲临终前的这句话,我的心就如落日一般。落日下山迅疾,绝不拖泥带水,独留云朵在天,如同,每一种气节,每一种尊严。

还记得那天去医院,父亲要喝茶。鬼使神差般地,我从单位出来的时候,不知为何用塑料袋装了一点白茶,塞到包里。泡好茶,我用勺子舀着一点一点地递到父亲嘴边,怕父亲被呛着,便用棉签沾着湿润父亲的嘴唇。茶水,是极淡极淡的,对父亲是仪式,对我是安慰。

父亲当过兵,扛过枪,识文断字,见过世面。我小的时候,他训斥过我,担心经常半夜读书的我看坏了眼睛,但是他到新华书店给我买书——这是领风尚之先的,他自己在家里看“大部头”——这是我在邻居家中从没有看到过的。

父亲住院的那一天,还交代我们夫妻俩给他带一些报纸看。先生拿了一摞《人民日报》,我拿了一摞《文艺报》。父亲见到后连说了几个“好”,还要把《人民日报》带回家去,慢慢看。那时父亲已经很瘦了,那天晚上他就喝了几口稀粥。父亲戴着老花镜,坐在凳子上,手里拿着一张《人民日报》,其他报纸摊在床上。这个场景,估计我这一辈子都不能忘记。

十年前,父亲也住过一次院。那是母亲平凡生活里的壮举——她一个人打车带父亲去看急诊,一个人做主让父亲住院,一个人为父亲办好了住院手续。然后,才一一打电话告诉她的孩子们。母亲这么做,只因为孩子们都忙、都累。

那天,父亲在手术室里等待手术。戴着手术帽,穿着病号服,高瘦的他和人聊天,是干净利落、英俊潇洒的老头。术后,麻药未尽,我在他病床前叫了他两个小时,怕他睡着。老人家怕给儿女添麻烦,躺着也是体面。

家里的《康熙字典》,是父亲花了10.50元给我买来的。当年,我自知以我的能力根本无法用上它,却懂得了有一种无形而宝贵的东西叫“学问”,有一种永远属于自己谁也偷不去的能力叫“真本事”。而这已经足够,因为买书的父亲达到了他的目的。

“我和他们不一样。”这句话,父亲说过,我也说过,儿子也说过,而我们三代人却从未就此交流过。也许,对“学问”和“真本事”的信奉,才让我们和他人不一样吧。这种价值观,朴素,天真也旺盛,父亲传给了我,我传给了儿子,甚至影响到了我的先生和周围的一些朋友。影响了那么多人,但很难影响到父亲的亲人。这让我痛心。

父亲对我说:“一个人只有活着,才能不知不觉地死去。”离开这个人世前,父亲都是清醒的,哪怕在半昏迷状态。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对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说的都是各人关心的,各人能听懂的。

“小娟,你要坚强。”无数个早晨,无数个夜晚,我洗脸时,我读书时,我散步时,我游历时,父亲的这句话都让我眼中噙泪,我感知到了父亲的爱。我们父女俩都明白世间的苦。

父亲定定地看着我。那个眼神是烙印,刻在我的生命里——忧伤蔓延到无边无际,我无法诉说那种感觉,即便是对最亲近的人。那是什么样的舍不得什么样的不放心啊!也许只有我一言不发,父亲的眼神才能属于我,成为我此生永远的“大江大河”。

其实,我偶尔也会寻思,父亲临走前那么清醒,但没有任何一句话提及他的后事。是因为父亲早已无力掌控局面,还是缘于父亲看透了人世间的真相?是父亲最终得到了解脱,还是父亲渴望统统放下?

也许,什么都不说最好,如同留下无字的碑。不过,父亲似乎还有些不甘心不放心。无力说话的时候,他抬起同样无力的胳膊,给了我最后的也是让我难以准确理解的“忠告”:他在我的脑门上敲了三下,又在他自己的脑门上点了三下。这动作轻之又轻,却仍让我震撼不已。

我不知道他要告诉我什么,我只知道我必须与之前的懦弱、胆怯分道扬镳。我要用余生去探索父亲留下的“谜语”,继而触及人性的秘密,我也要破译命运的密码,从而得到破译后的释然。

父亲走后,点滴回忆不时袭来。回忆之时,我的成长之路竟突然清晰起来:学习不太认真,但成绩却一直优秀;从不愿向世故庸俗妥协,也不愿向邪恶龌龊低头,刚烈正直似烈烈秋风。

父亲走后,我沿着时间的长河回溯,家庭的命运也在一次次回溯中清晰起来:老实得没有底线,便带来了令人心痛的无能;善良得没有原则,便衍生出令人无奈的纠缠。

午夜难眠,我陡然惊觉,母亲丢掉了儿子和丈夫,我失去了母亲的欢颜和青春。青春不再,岁月使然。是谁,弄丢了母亲的欢颜?又是谁夺取了父亲的生命?值得庆幸的是,我在万般吵闹中找回了自己,也在坚忍清醒中找到了自己——做漩涡中的“定海神针”,做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孤勇者,义无反顾突围而出。为此,我多年努力,问心无愧,却也有惴惴不安。

死亡,是一张洁白的纸。我的父亲,抖落一身的碎屑和一生的疲惫,在死亡面前升华了自己。睿智、清醒、轻松、灵透、和气、英俊、慷慨、真挚、善良……我的父亲,他只和完美的字眼相关。他,在死亡前重塑了自己。而我,即使用尽所有的词,也无法拼出父亲。

“你是女儿是妻子是母亲,当然,你更是你自己,足以圆满,足够独立。”睡梦中,我听到父亲对我说。

此后,我更加渴望远游,希望了解生与死、远与近。一部外国电影里,有一句台词:“我们爱与恨,都是因为害怕死亡。”《西藏生死书》中,有一句话:“我们害怕死亡,是因为我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我自己的理解是,起码目前是这么理解的:人活一世,就是寻找自己的一个过程。

小时候,我以为世界各地甚至每个角落都有铁路,都有煤炭——因为我的家乡有煤炭,有铁路。

绿皮车从我家门前经过,铁轨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站在道旁,我看着车窗里的人,车窗里的人也看着我。我想知道他们去往哪里,去干什么,我也想和他们一样,坐上火车去往远方,去看看远方的人是怎样生活的。上了学,我才知道,那条铁路线叫陇海线,能到达开封、郑州、洛阳、西安,甚至更远的远方。

其实我和小伙伴见得最多的还是货车——把煤炭拉走的火车,一车厢又一车厢,连成一条长龙。它们把那么多的炭送去了哪里,又用来干什么?我一直很好奇,但也从来没问过大人。上小学的时候,去学校要走很远很远的路,“长龙”经常会变成“拦路虎”,挡住我们的去路。怕迟到,又不想绕更远的路,就从火车上爬过,或者从火车下爬过。现在想想,有些后怕,真是太危险了。

长大后,我懂得了,远方,不仅有空间的,还有时间的;不仅有时空的,还有精神的。

这次,我从江苏北大门抵达江苏南大门,为的就是看看那里的人们是怎么生活怎么创造的,我要把“鱼米之乡”的“丝绸生活”呈现出来,让更多的人能够看到“远方”,读到生的价值和意义。

“我是书写历史的人,每个人都是,能不能留下一笔?”忘不掉费孝通先生在社会学名著《江村经济》中说过的一句话,“每一个人的经历都是一部历史。”

费达生女士的“技术下乡”行动、费孝通先生的“志在富民”思想,给了我勇气——没有跨不过去的火焰山,也给了我“野心”——我要创造属于自己的历史。

我抵达大江大河、湖泊渎荡,是为了写作。我写作,是为了让天堂里的父亲因为女儿的文字而永远活着——在这美好的人世间,在他用一生向往的大江大河里。

写到一定的境界,我不逛街不应酬,不在乎吃不在乎喝,没有“玉粒金莼”却也不用“餐风饮露”,活得像神仙却又不是神仙——因为,比神仙累。可是,我愿意。

读者看到的是一页一页的文字,而我却在一页一页纸张铺就的天地里纵横驰骋,谋篇布局——那里有创业史,有桃花源,有我的悲伤,有我的喜乐。

得到了江苏省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和江苏省报告文学奖,还没来得及体会喜悦,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可惜父亲不在了,不然他会多高兴啊。”

纪实文学《大河奋楫》和散文集《摇椅上总有一本书》出版了,刚刚拿到书,我就对家人说:“真遗憾父亲不在了,不然他得多骄傲啊。”

从江苏苏州的南大门震泽古镇出发,很快就进入到浙江湖州的古镇南浔,一条名叫頔塘的大河连接起它们。春天的一个周日,风大,天阴,细雨蒙蒙,乍暖还寒,但动摇不了我去湖州的决心。公交车沿着頔塘路一路西行,旁边就是京杭大运河,船只在水面上游走,带着历史沧桑和乘风破浪的锐劲,在玉兰初绽的春天里有些冷清。

吹着春风,看着春水,我的神情凝重起来:“父亲,年轻时您走遍千山万水,是不是也曾从这里经过?大运河的时间之长和空间之阔,是您给我的启蒙啊。”

进入古寺,青砖墙上的藤蔓附着岁月的留痕。我正在心里默念“凛然不知秋”,迎面看到四个黄色大字“众山点头”,超然于鲜红的牌匾上。门外,历经风霜雨雪的菩萨铜像已经染绿,正对着绛紫色的山门。金黄的银杏叶隐遁了绿意,缥缈的梵音从青砖院墙上方飞入滚滚长江。

叶落无声。我在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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