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姑
作者: 程晨我戴上卫衣的兜帽,从他家里出来的时候,满街静谧得只剩狗吠。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亮处,像走在田地里。现在是2点17分,如果每天城市里都会发生一次犯罪的话,那么发生在此时此地,刚好合适吧。我就这么走着,头一次丝毫不畏惧醉鬼、跟踪狂和总坐在理发店门口塌掉的沙发上的那个愤怒的紫发男人。今晚的犯罪已经发生过了。
这是我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二年,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第10146天的夜晚。
2014年3月31日,我的身高还是只有159cm,这个数字大概会保持到我干瘪萎缩的年岁吧。上个月14日在药店门口称体重时,瘦了2kg,现在应该只有43kg重。如你所见,我与生俱来的天赋是对数字的敏感。这并不代表我有超越常人的记忆力。如果我认识你是谁,我可能会不假思索地说出你的电话号码,甚至,会记得我们上一次见面是几月几号。就像一个资料库,所有留在记忆里的事物,都有数字为之编号。但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常常根本记不住人的名字,和他们的脸。资料库查无此人。
我很早就意识到这是一个特异功能。9岁以前,我享受过一段被周围的人称作神童的日子。神童并不好当,他们会觉得如果你能把圆周率背到第53位,就理所当然地应该能把唐诗宋词背得滚瓜烂熟。我不能,春花秋月的世界,实在比单纯的10个数字复杂得多,我抓不住这种节奏。小升初之后,我记数字的天分不能转化为成绩已经是一件铁板钉钉的事。成年人喜欢带着琢磨不透的笑问我,小红你记数字这么厉害,是不是学习不用功啊?但我还是被同伴们拿来炫耀,被他们叫做计算器,被周围的所有人参观,他们看我的眼神总是跟参观动物园的孩子一模一样。
长大以后,我又获得了新的特长,就是噼里啪啦讲许多废话。跟陌生人不行,得跟熟人才说得出口。我的熟人没有多少,开始是姑姑,后来有了阿田。
我想,我大概是另一个品种的人,被错放到了这颗星球上。因为记数字的本事,迄今为止共有53人曾建议我报名参加综艺节目。上电视意味着有钱,或者有名。我们所有人心心念念的不都是这个吗?要让我站在舞台中央,面对所有我看得见和我不见的人的目光,承认我是异端,我会哭出来吧。姑姑说,你这么想不对,就是你这种可笑的自尊浪费了你宝贵的天赋。也许吧。但这种可笑的自尊和平凡困窘孰轻孰重呢?我想不通,我只是努力逃避着这种命运。
我是抱着与姑姑决裂的决心离开雪阜的。就算我不走,姑姑大概也会因为阿田的存在把我扫地出门。
“丫头,他,是个开大车的。”姑姑一字一顿地说。
“姑父不也是开车的?凭什么拉货就低人一等了?”
我知道姑姑会以劈头盖脸不由分说的气势告诉我,姑父开的是公家车,行政编制,正儿八经的公务员。但话说出口的瞬间,我分明看到姑姑的眼睛里的空茫无助。我后悔了。姑父是个沉默的好人。他待我一直很好。
我记起16岁生日,在饭店庆生时,遇到姑父他们局长。蛋糕上的蜡烛还没插完,姑父就被局长拉去另一桌挡酒。剩下孤独无话的我,和孤独无话的姑姑,两个人吃掉了三碗肉丝面。蛋糕一块也没动。姑姑看我眼泪掉进面汤里,说,丫头别哭,吃完面姑姑带你去买衣服。我们逛了两家店,完全没有买衣服的兴致。姑父酒量很差,那晚喝到被两个人抬回家。我站在姑父床边,看到他难受得眼角淌泪。但他睁开眼,头一句话就是:“丫头对不起,姑父没给你过好生日。”
然而,姑父至少有着体面的收入、房子、老婆和可预见的未来。我也在公家的单位里当合同工,对这些再清楚不过。阿田却什么都没有,他只是每天在雪阜到北京之间的高速上奔驰,他的一切都可能被车祸、衰老和贫穷病弱的爹娘摧毁。
他得有我啊。
“你跟你妈一个样,没见过男人。”隔了半晌,姑姑悠悠地吐出这一句,像是自言自语。
我逃进房间,将姑姑的话挡在门外。
妈。妈妈。我默念着这两个字。根本毫无痛感。我不恨我妈。我早已忘记了她的样子。我常常想,也许过去或者未来的某一天,我和她出现在同一条街道,或同一辆车上。人能活那么长,去那么多地方,这样的概率总是有的吧。但是,在那一天,我不会认得她,她也不会认出我。那种电视剧里的母女相认都是假的吧。我身上又没有挂着一块长命锁片,没烙着一朵梅花。她不要我了,我们就不再是母女,而是路人。
但姑姑的话提醒了我,我身上毕竟流着她的血啊。也许我在逐渐长成她的样子?这样的我走在人海里,如果与她相遇,会不会被一眼认出呢?我只记得她的眼睛很温柔。她是我妈,她那温柔的眼睛或许能把我看得通通透透。她会发现,人群中有一个眼神温柔,内心渴望男人的女孩。那就是我。
长大一点以后,再想起她,竟会对她有点怜悯。她没能嫁给一个好男人,离开我爸她才能拯救自己。我呢,我厌恶这座城市,厌恶我在这座城市的工作,厌恶我在这座城市的生活。我受够了每天在办公室里无聊地倒水擦地打印文件,受够了单位领导那些下流低俗的玩笑。那些愚蠢的相亲、愚蠢的饭局让我忍无可忍。总之是一团糟的生活。一团糟的生活,就如同废品,不如丢弃不要。离开这里才能拯救自己。
我听到门外传来姑姑的哭声。姑姑哭了,大概就是同意我走的意思吧。对不起,姑姑,我其实是爱你的。
但我一直弄不明白自己有没有喜欢过阿田。对他的感情总需要别的参照物来确证。在跟姑姑争吵的那天晚上,我爱他爱得像要疯掉。随后,跟姑姑的敌意和对他的爱意一起逐渐退潮。那时的我好像被孤零零地抛到一个荒岛上,阿田是唯一一艘开过来的船,错过这一艘,你无法指望还有另一艘接你离开。
我认识阿田也是在一个相亲的场合。但他不是我相亲的对象。坐在我对面的是阿田的发小,他第一次相亲,紧张得不行,拉来阿田,以壮胆气。我像面试官一样听着他的自我介绍,车、房、月收入、爱好、喜欢的女孩是什么样的。我压抑着离开的冲动,跟自己说要尽可能用从容的仪态把这顿饭吃完。他可能感觉到了气氛尴尬,于是戳戳坐在旁边的阿田,示意说点什么救救场子。这家伙也不是毫无情商。
阿田是个长相清秀的男生。头发很浓密,又黑又亮。皮肤微黑,不过看着很细腻。颧骨很明显,脸却给人很柔和的感觉。阿田讲话的时候,眼睛总是扑闪扑闪的,像是有点害羞。
阿田说:“你们知道,我是个开大卡的。这工作其实挺危险,平时接的活儿一般都要超载。超载,其实我们开车的也不想,刹车失灵了要丢命的嘛。但不超载也不行。别人家超,你标载,那别人一趟就抵得上你两趟,老板是要赔钱的。于是多多少少都要超载。路政总是用罚款的法子来治超载。这么一治,车主变成了不得不超载。标载赔太狠,多拉一点被查到要罚钱,还不如大超特超,大家都把路上的罚款也算在成本里面。反正交警不是天天有,收费站只有收费权没有执法权,交了罚款就得放行。但车一超载,发动机也许还扛得住,刹车就不行了。在道上经常看到大车边上冒出水烟对吧?那是水淋上高温的刹车片,成水蒸气了。”
“我就赶上过一回刹车失灵。那一次超得并不多。好像是拉了30多吨的水果吧。路过一段长下坡,车越跑越快,时速上了80公里。我踩刹车的时候,发现刹车失灵了。当时身上就往下淌汗,好像一瞬间,衣服就湿透了。我想强行降档,但不管用。还好道上有一片施工封闭区域,路面刨了起来,我把车开进去,撞击沿途的锥筒、护栏,车速降了一点,也还是刹不住。彻底看清楚形势之后,我反而镇定了下来。开吧,车站不住,能怎么办呢?就这么开了不知多久。当时觉得有个把钟头那么长,时间就像凝固在那,动弹不了了。那是下午5点多,我一边开一边想,估计6点的时候,我已经死了。眼睛里都是车毁人亡的惨象。我见过很多的。”
“就在我快放弃的时候,前方出现了一条紧急避险车道。我赶紧稳住方向,照着坡道冲了上去。车明明很重,我却觉得车子就像要飞起来一样。我的眼前,路消失了,只剩下被夕阳染得通红的天。”
阿田喝了口冰啤酒。他是个会讲故事的人。我已经听得目不转睛了。
“车停住了,”阿田接着说,“我拉上手刹,用坡道上的石块卡住车轮。就这么捡回一命。当时觉得特别疲惫,浑身都使脱了力。我靠在车座上,看着满天的火烧云,觉得那是我人生中最轻松的时刻。忽然想起车里还有一罐啤酒。我取出来,一饮而尽。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云彩变成紫色。我忘记了打求救电话,忘记了还要赶路。只是想停在这坡道上,就这么一直待下去。”
“后来竟然睡着了。运气实在太好。”讲完故事,阿田摇了摇头,这样总结。
“不光是幸运,还是因为你有处变不惊的心理素质和高超的驾驶技术啊。”我不自觉地就想奉承他,“换了我一定不行的。”
“怎么会处变不惊?只是顾不上害怕了。还是运气好。”
“一直有这样的好运气就好了。”阿田最后说。
后来在路上遇到一次阿田。他和他的卡车一起在路边休息,没发现我。我悄悄绕到车后。燕H10146,这是他的车牌号码。
回家以后,我给阿田发短信,什么都没写,只写了这串车牌号。阿田回复我:“姑娘,你让我好慌。”
我吃吃地笑了。
阿田管我叫三三。因为我说我不喜欢我的名字。阿田说:“你的名字叫红,绞丝旁像是一个三,工字三画又是一个三,那我叫你三三怎么样?”
33是100以内我最喜欢的数字。
我跟阿田讲到过我对目前生活深深的憎恶。我说:“你走的路多,你看像我这样的女青年有没有北漂的资本?”
阿田说:“就活这一次,去漂过,留下留不下,得到得不到,都不后悔了。总比现在强。”他说,“再开几年车,我也想存点钱到北京学个手艺,理发什么的。可以安安稳稳看夕阳。”
“你的理发店肯收我吗?”
阿田笑笑:“跟我一起坐在店门口看夕阳怎么样?”
后来我们小区死了一个女孩,就是这件事,让我下定了出走的决心。我见过她一面,是无法给人留下印象,没入人海就找不着的那一种。她死的时候29岁。死在了嫁人这件事上。她的父母逢人就会讲起自己女儿的情况。她的学历收入、生辰八字、身高体重,小区里无人不知。甚至连出入小区的快递员都知道她没谈过男朋友。一天夜里,她趁父母睡着,从五楼跳了下来,摔到楼下停着的汽车车顶上。当时人没死,送到医院才断的气。但到死她一句话都没说,也没有留下遗书。
“我觉得我要是不走,到29岁,我也会从楼下跳下来。”我给阿田发了这条短信。
阿田开车带我离开雪阜时,天还没亮。我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看着熟悉的街景在昏暗的路灯里不断倒退,终究流下了眼泪。
我要努力挣钱,挣寄给姑姑的钱,挣寄到我未来的钱。
阿田问,后悔吗?我说,不,不后悔。
北京真的很大。无论要做什么事,都得留出一天的时间。在这里,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时间,也许能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当然,我也没有空闲,自由地去想去的地方。最初我在一家银行卖信用卡。每天能留在家里的时间,基本都用在7个小时的睡眠上。为了做销售,我跑了很多地方,地铁线也渐渐熟悉起来,但却没有一个熟悉的人。
我住在阿田租的房间里,不过我很少能见到他。他送货到北京,在家逗留的时候,我多半在加班。有时回到家,都不知道他来过。主管是看中我记数字的天分收下我的,但他忽视了我不善言辞。所以尽管我很拼命,业绩考量却总是垫底。
阿田安慰我:“三三,人家在这里扎根深,人脉广。卖卡不就是找熟人拉关系吗?咱们跟人家不是一条起跑线,不要勉强自己。”
并不是这样。我觉得我和这个城市里的人,中间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我不能打动别人,别人也不能打动我。有时候一个人回到阿田那间9平方米的背阴小屋,我必须提醒自己不要哭不要哭,才能止住自己涌上来的眼泪。我会对着手机上阿田的聊天框睡着,但没办法把我这一天里攒下的话讲给他。卡车司机都是要夜里赶路的。我不能打扰他。
10月,我只见到阿田一次。那天是周六,好不容易他下午在北京,我也不用上班。我早上就买好了他爱吃的兔头,等着他来。回家的路上觉得小腹疼,我想这次不会提前了吧。去厕所看,果然有血。阿田进门时一脸兴致勃勃。我走过去,告诉他这件事。他捂住脸,放下手的时候,一脸苦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