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亭

作者: 庞培

生活的秘密,有时在于那些伟大人物的极度贫困。

爱情——仿佛竭力要从黑夜醒转的某种愿望。但是醒来,四周会有些什么呢?

要让文字变成诗句——进而言之——变成乐曲,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这意味着不顾死活的和时间的争斗,用你内心的旋律线。一般的社会和时世早已远远循去。格斗的主角、场面如此抽象,屡屡变化——以至于人类必须发明出“上帝”“魔鬼”这样的称谓。

一本书,坐在沙发上看的一本书——那就像一个天空!

学会写小说在鸟儿啁啾声中?

只需从楼梯(三楼到一楼)走下来,这么来回走上一遭,足可以把一生,一个人全部的一生毁掉!

诗是在我们成年之后能够跌落进幼年。诗是到达时转身离开——是类似童年般美丽的邀约。

我屈从于茫无边际的爱,屈从于无人理会……

人早已把罪恶之门打开,只不过幸运的是后者暂时——也有可能是偶然的——没有进房间。罪恶之门空空荡荡。人再次把这扇门关闭时他已经把他的羞耻心丢弃。我们每个人,都曾至少把这扇门打开过一次。

作家难当是因为沉默不语通常比把一句话说错说糟糕容易些。

我想到人类的诗歌史就像一场战争,一直有局部零星的战火。我置身其间仿佛在凭吊一个古战场。浪漫主义、玄学派和中世纪的骑士诗歌;中国的魏晋南北朝、盛唐、宋明……都曾打过几次成功的战役,但总体而言,牺牲是悲壮惨痛的。我们的失败显而易见,我们的荣誉看来更像伤痛。奥登、拜伦、李白都是将领级别的,其余是优秀的校官——更多的则是那些一生奋战、籍籍无名的士兵。

诗歌是虽败犹荣的事迹,不断有新的恶、新的敌人冒出来(言辞束手无策),在你毫无防范之际。

所有对别人说的话,实则是对自己说,另一方面也是对死者说。

诗人之孤单等同于自然本身和孤单。如果是春天,春天的脸上就写着诗,就有诗的红晕。刮风的天气,诗人就像那些发白的江水,那片芦苇滩、村庄、防波堤。诗人是陆地上的一片树林,深深植根在望乡的水手们的眼神。

大不列颠若要再在世界崛起,除非再写出一本《鲁滨孙漂流记》,再有一个笛福,一场关于海洋的丰富辽阔的想象。

伟大的诗——如同不肯(能、可、愿)轻易吐露的爱情。

爱在欲现未现时,花色最美。

我能够感到熟悉,感到亲切,毫无保留的——是我的童年。

当一个好作家大概只需十天时间,外加一个伟大了不起的转念。

吃,是中国人隐秘的狂欢。中国人的狂欢仪式是在桌子边度过的。

人不了解自己的再生——因为他(她)自己活在这再生里,而更多地隶属其中的毁灭坍塌。

现世的诗歌基本虚假,只有到了彼世,诗的册页才会真正被打开,已经闭合了的眼睛,会再睁开一次:永恒词语的眼睛。

艺术家想要回归传统犹如发射和已经升空了的火箭想要回到发射塔。火箭不仅仅是飞往太空,并且发射过程中已连续脱落了三层裹有秘密燃料的外壳。第一级是遥远的往昔,也即过去的现实;第二级是他的童年、少年、青春(那艺术家的青春!);第三级……是他一度拥有的内心现实……

诗歌中“会写诗”的“会写”两字,是绝对安静、私密的,属于完全的个体,一种自在生命的无限奉献。

诗人并非依靠正确,而是依罪错误完成他的美。

诗歌的美多么短暂!由于这一份短暂,人世显得更加短暂了!闪电更快、更亮,风暴更加骤急!

诗人,乃是从双重的短暂,捕获永恒。

爱情——文明世界里一种野蛮的习性!

写作伴随我的一切举动——即使我偶尔瞟一眼窗外,我脑子里也有一只手在飞快地写下什么。

真正的诗到达时,我们都没有适逢其时,使自己迅速在其中成长为诗人,相反,诗歌(有时,一个国家的诗歌)在生理上和诗人的成长相悖。我们受困于这种颇为矛盾的相悖。一名诗人往往生动逼真地回忆自己一生创作中各个不同时期的困苦,他们在需要出手最快,写得最好时往往迟钝鲁莽,犹疑不决;或者(身体和精神的)状态平平。他们一生中勉强可称之为满意成功的作品,均是有意识的磨炼,虔诚的修正所至……于是,诗人们更像是第一个到场的救火队员,而不大可能成为火灾现场不幸矢亡,事先曾长时间啼哭不止的美丽婴孩。诗人和真正的火焰,尚有生命因子,宇宙元素之别。

心灵的万千深渊,唯有诗歌曾经到达。

当诗人说“记忆”——实则人类早已经遗忘。

伟大的书是睁开了的眼睛——只睁开一小会儿。

这意味着:诗人很可能是(宇宙间)凛冽的大气,但却是吹掠过高原山峦、陡峭河岸的那一部分。

宁静有益生长、有益于毁灭——但更益于庄严从容的死……

诗给予人在时间之外的交谈倾听(的特权)。

人讲解不了他自己——如何让石头讲解瀚海?

只需一个下午,诗人且可完成他的一生。完成之后他还可以去趟菜市场或游泳馆,在街头电话亭和他心爱的人聊上几句。看五分钟风景,踱步到窗前发一小会儿呆。

然后他就可以坐下来,在沙发的一角,静静等候他的死亡。

我不太喜欢卡夫卡就像路过一家医院时不太会想要进去(那种将来可能的就诊?!)

我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我的心灵。可以说,我的心灵已经幻化成一部或数部正待呼之欲出百般思量似有似无(正待成形)的书籍。我的身体欲化作一捧捧新鲜的纸浆,它们正在被其他机器的传达带装帧制作并包装成精美印刷品(亦且完整的文本)的途中……那书籍遥远的路途。

一首诗的写成仿佛并非发生在日常时间内,它远远地越出时间的范畴,到达它所探求,渴望的真正的地点、空间、场景。

诗人的文本实验参与进了人世的变迁,它的奇特变异以及最终的若隐若现,是岁月沧海桑田的一部分。它那在大地上的居所,成了众多生命哀伤无告的标志……

无言本身已经替代更多的中国百姓,说出他们自己。

一些书不能够坐着读,必须躺下,像接受秘密的开膛手术或分外惬意的睡眠——换句话说:接受爱抚……

他的诗之美……仿佛少女脸上陡生的红晕——

人必须是孤零零的,必须消失于山野僻径……才能呼吸。

他的灵魂,才能够像山中无名的小花。

诗人是生活的形容词,唯一妥帖而又……略带晦涩。

真正的诗不会流失,它会在砂石中站立起来。泥沙的水平面将会沉落、降低——而诗歌上升。

言辞,它悬而未决,就像人。

不必再看,所有阅读都是一双已经闭上了的眼睛。

以童年瓦檐的灰蓝色,我被早晨小心地引领。

个人的努力十分有限,在这种有限面前,就连诚挚也变成了虚伪。

只有一种书值得一写:可能的禁书。

新旧时代相拼接!问题是:新的都是标语口号、商业广告——旧的全是古诗词,没法拼!

没有一部诗集,超得过我在童年扉页上看到过的那种(神秘庄严的)题词。

爱是一种退缩,是灵魂辛酸的求索。

故乡是一个人最后的机会,我早已将之拱手让出。

人一旦拥有了爱——连死亡也是一种享受。

我是灯光的苦行僧。我并不照亮谁,甚至自己也只是(有)一片漆黑。

她已没有了一场婚姻,而我丧失了故土。

我的悲哀是一名(类似于)患了不孕症的妇人的悲哀。

一方面,我不能真正做到完全把自己丢弃;一方面,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远方——经由一首诗来振翅欲飞的远方!

独创性!——他把这自古皆有的三个字在耳边狠狠地叮嘱一遍!

——我不要死人(死去的大师们)站在我这一边。我要光、泥土,人间景象或闪电站在我一边!

一个愿望:把自己亲手埋进土(地底)里,去埋上几夜,再挖出来看看。

修改?老天!修改一首诗所需的运气远比写一首诗更重要——也奥妙得多!

错过一本书比错过一个人(一名知交)后果更严重!

如今,我看中国江南的村镇就像一只蝴蝶回首看它的蛹!那个死亡了的、不幸的虫蛹空壳……

祈祷时忘了前方是神还是魔鬼(有时能够记起,但没有力气分辩)。

死是肯定的。问题是——和谁一起死?如何死?

高更,或恺撒——西方著名的那个命题到我这里,全变成了(改变了人称):她是谁?她从哪里来?她要去哪里(去往何方)?

——没有声音可以在这白色中被说出!(啊,伟大的凋零!)

一种美学意义上的——生的权利!

诗,且意味着跟一切人无法交谈;跟诗人自己也无法交谈。

一个人就是所有的死者。

书写的庄严。喝茶(时)的庄严。午夜,他听见半沉的热水瓶被放回桌面的声音。

对于穷苦人家的女孩,性的快乐是一桩多么奢侈的事情啊!

人都在受苦——所不同的是:在有些人,那是结束;在另一些人,则是开始……

人在爱的最好的时候,也只能爱一半。

诗歌是遥远之物,是失去了的生活的光辉,是那反复咀嚼着我们的命运的舌头。

一首歌开始、结束,最终仍是未开始。

使读者感到光荣,感到充实——好作品的标志。

我们——只有接近我们奇特命运的时刻,而没有写作的时刻。

人,如果能比闪电快一点,就有生还的希望。

文体——即:行动。

肖邦《夜曲》中有一个音(和弦),跟长江江面一样开阔。

人们在这样的年代所要做的,不是完成,而首要的是开创,或者说——恶劣的环境使我们意识到:不可能再会有什么纯粹意义上的完成——唯余开创!……

个人必须成为山巅的积雪,而且也只是巍峨庞大的山体峰峦之上——积雪的那一部分。

流逝的灯光……甚至我早年的经历:一束被人世遗忘了的白色贫穷之花。

我们急切地奔向对方,穿过数不清的遗忘;穿过时间、岁月的迷宫。我甚至不忍心让她独自一个人出门。她说一声“走啦”,就独自走了。只听见门“砰!”的一声碰响——如此轻盈——仿佛永诀!整夜思想着那“走啦”的轻快无声——无声地奔向房子里的寂静,穿过默不作声的童年的注视,一个人独自留下来,抗拒着周围的荒凉。也穿过夜色中的歌曲,踉跄着……穿过晚风拂开的会面,夜色中露出的你的孩子气的眼睛——

一个人原本是有着广大的天地可以改变生活,放置他的梦想。然而天地之大——足以使他在原地伫立,诧异莫名地一无所有……

对于干涸的记忆,永生犹如突然注入的河流,从天而降的甘霖。

书籍相互紧挨着,虽然它们已化作尘土。

道就在这其中。

他对长江熟悉得就像他平时睡觉用的床。

一些人不理解我,由于有过困难的经历,尝过命运的尖酸刁钻;另一些人不理解我,由于经历有限,没有尝过命运的滋味……

有些东西是对人的一种判决:一次会面,一个眼神,一种突如其来的天气……

唯有音乐是在享受并且肯定着人生。

在一个吻面前,我们只剩下阴影……火焰的举止,水流的慌乱动作。我们是在自己的身体以外寻觅并用手捧住那颗“砰砰!”跳的心……

村舍、田野、集市……所有的景物,都跟人穿了身旧衣裳一样木讷着,逢人便笑,相笼着手,脑筋只记得古旧的乡间传说;只记得爷爷奶奶们讲的鬼故事、“长毛来啦!……”离奇的年代,离奇的有关上海滩、拳匪、东洋鬼子、战乱生活的逸闻。树(尤其是那些柳树)跟人一样,一生也从未出过远门,连死了尸体也未曾被抬到过县城街上那么远的地方。人跟滩涂、潮讯、河岸上的茅草相厮守,跟河上的船桨、鱼鳞、炊烟、木柴灰、稻草垛、节气、霜寒相攀交,心心相印、老实巴结,互相称兄道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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