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慈
作者: 陈怡伶一
转过第八个路口时,湖边公路和太茂路的接驳处出现了太湖村。初春的傍晚和风徐徐,像柔软的手拂过半开车窗里晕晕沉沉的脑门,拂过天际深处韵白的深紫的浅灰的云彩。那些一刻不歇翻卷流动的光和色,使得浩渺的湖面、路边的草树、和眼前的村庄一起,笼罩在不断变幻的色彩中。
季三的车子始终开得四平八稳,侧脸在淡金色余晖的闪烁中忽明忽暗,让人分不清这是几分钟前还拿着腔调奚落湖村的中年愤青,还是现在眉宇间暗藏沧桑的一家之主。在第二颗晕车药顺着一个下坡顺利滑入胃部后,我随着儿子小游齐齐朝向窗外同一个角度。水埠上单足俏立的鹭雕像一般纹丝不动,此刻突张双翼,斜斜地自水面划出一道玉白的亮。趴在窗边的小游低呼了一声“白鹭!”,一下拽紧了我。那双酒窝明显的肉手,短拙厚实,此刻随着鹭的低飞变得湿润多汗。儿子说已经一年没有回老家。事实上是一年一个月零两天,我们未归良久。
快下车时,初春里刚开的樱花,成株成串争先恐后往村道上拥。偶有飘进一片两片,簌簌落落,洒脱轻柔。我往后视镜的一角看,年近不惑的自己双目如星唇淡如水,眉间些许皱纹恰被粉色花瓣覆盖。恍惚间,前尘往事扑面而来。祖母悠扬而中气十足的呼唤从村头传来:“心肝头!小湖啊!”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我从小头发少,祖母给头顶扎了一朵大大的红花,以此掩饰头顶稀稀拉拉的黄毛,村邻都笑称瘌丫头。每到吃饭时,祖母就追着瘌丫头“小——湖小——湖”地喊,六岁的小湖就在那些穿透四季的呼唤声中跑,跑进隔壁的小跨院,躲在成排的丝瓜黄瓜藤下,屏住呼吸哧哧笑。等祖母把我捉进怀里时,我的额头就像刚盛出锅的山芋,冒着腾腾热气。祖母卷了碎花手帕小心翼翼给我擦汗,生怕下手重了热山芋会化掉。我扒下祖母的手掌:“嵚娘别擦了。”祖母还是左右上下地擦:“心肝跟嵚娘去吃饭咯,我家小湖——”耳旁似又传来祖母的声音,从不远不近的村东头第一间堂屋传来,“午——午”地余音婉转。
二
老屋三十米开外小道上,澹云随着黄昏呈现出一种被中和过的暖色。三面环水的太湖村方正端肃、牌坊高耸,斗角飞翘如祥瑞的两只触角,守护一方百姓。陈家当年是村上唯一的大姓,往前数几代亦是簪缨之家。到了民国,曾祖父在湖村西北面重建了中阳桥,这座三孔石梁桥成了唯一连接到太湖镇上的交通枢纽。桥梁内侧现在还隐隐有曾祖父的姓氏字样。桥孔一侧的桥联尚可见:籍陈姓功垂世世,仰神灵惠及四方。两只仰望云天的石狮趴在桥堍两侧,默默叙说着祖辈广设粥铺、筑桥铺路的善举。我抚摸着栏杆上繁复的雕篆纹路,思绪翻滚。都说富不过三代,许是应了这句谶语,自祖父这一辈,陈家就日益衰落,如日落前的夕阳,些许薄透的余色也在时代更替中慢慢消散。
祖母嫁给祖父时,陈家已陷窘困。祖父天天顶着凌晨的微光出门上工,到天擦黑才回家忙农活。每到日头落山,祖母就迈着一双大脚出门接祖父。祖父扶着肩上两大筐草,左手牵着祖母的右手。祖母早已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江南闺秀,农活让她的掌纹日益模糊,掌心愈加干燥,指甲退却了光泽,变得裂纹纵深。快到家时,祖母手一伸接过了担子,大步流星前去。远看去,她的肩膀圆正,挺胸昂首,一双手稳稳扶住前后的吊绳,扁担两头两大筐有规律地上下弹跳,步伐比我们腰鼓队还有韵律。有时祖父晚归,祖母就在桥上候着。夜很静,《珍珠塔》在祖母的低吟浅唱中不疾不徐地拉开帷幕,农人归家时稀稀落落的声影更像是初春里的背景道具,没有人注意到一侧的祖母,就算看到,也顶多喊一声“陈家嫂子,等荣兵大哥啊”,就过去了。祖母通常点头回应,偶尔也会哎一下。在哼到“莫看寒冬花凋谢,春光明媚花又开”这句时,祖母偏头压了下鬓边,月光下不再细嫩的手指,和银簪一起闪着微光。让人觉得眼前并不是着斜襟短袄的老年人,而是唱腔婉转台风优美的大青衣。可惜祖母再优雅,碰到我就没办法。我使蛮力,往回推:嵚娘嵚娘,公公(“祖父”的方言)家来还早。”祖母拗不过我,只好一步一回头往家走。祖母走路时两只胳膊甩动幅度大。我跟她后头,学着祖母摆啊摆出发,嘴里就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祖母发现跟屁虫立马就回头:“又敢,细佬!”说完就笑,祖母的脸红红的,笑到“哦呵哦呵”地捂着嘴咳,顾不上牵我的手。母亲说我走路挺胸摆臀的样子像祖母。我觉得这叫风度。
三
老家掩映在三棵高大的梧桐树下,叶子间隙间落下暮光,给门口的小黄身上洒下了金色斑点,金色斑点的小黄凝视着几个不速之客一声不吭,两只耳朵弯下,一脸陌生又无奈地觑着我们。我从它圆鼓鼓的眼里读到了一丝怨怼:“你们啊你们!”连狗都嫌我们回来得太少了!而且如此不懂事,我们把祖母吵醒了。前后三爿老屋子,翻新的一间是给祖母住的,但她仍旧睡在祖父在时的老屋。祖母的床离大门只有几步之遥。我们从窗外看到祖母左手撑着床沿要坐起来,赶紧迈了进去。还没等祖母一句“我的心肝回来啦!”说完,我就扑了过去,像儿时一样埋进她怀里。这么多年,每回都是这样,祖母一手摩着我乌黑的长发:“心肝啊你们回来啦!”一手搂住小游,她的重孙子。春夏交替的时节里,祖母的指尖凉如水,手背上的皮紧贴着指骨,清晰可见筋脉和骨头的形状。我把水盆捧到床头柜上。祖母那被温水浸泡后的手掌略显浮肿,像泡发过的麸皮,带着星星点点的斑。右手仅剩的三根手指已然伸不直,像寒冬里的枯枝,阳光穿过指缝,在地上落下颤颤的碎影。我握着这双操劳一辈子的手,使劲呵气,直到眼睛里冒出水气。当我沿着指甲弧形开始打磨小手指指甲时,阳光又悄悄覆上了祖母的指甲面。祖母的指甲面尤其坚硬,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把厚实的甲层磨出形状。周边的死皮已经软化许多,小剪子轻轻推就可以推掉。甲沟里的倒刺秽物原本颜色较深,浸了水淡化少许,在去除脏污时,我全神贯注眼睛都没眨一下,季三就像模像样给我拈掉了溅到眉毛里的污屑。
“稍微剪剪就好咧,覅吃力。”祖母用把我额前的碎发往后捋。
“没事嵚娘,小事体呀。”我抬头冲祖母露出九颗牙齿。
季三把水盆端了过来,祖母的右手重又放进了清水。这个青底花纹盆还是小时候祖母给我用过的。当年我被村东头的狼狗咬到了大腿,疼得一拐一拐跑回家,后面是疯了一样的狼狗在追。祖母一记开山打虎,一棍子敲到狗头,狼狗呜汪呜汪叫唤着跑开了。祖母拿出装碘伏和消炎药的花纹盆,用棉签蘸了碘酒给我消毒杀菌。整个过程我都偎在祖母怀里,祖母靠着弄堂石壁,一遍一遍轻柔地给我擦洗伤口。蝉发出此起彼伏聒噪的鸣声,夏风濡湿而黏稠。眼看着消毒消到能看见白森森的大腿筋骨了,因为疼得实在难挨,我就噼里啪啦乱哭一气,像无端洒下的棋子,又像音律不齐的乱弹琴,然后我的牙齿咯咯咯发颤得厉害,冷汗把我从头到脚洗了一遍。哭不动了。
祖母给我用白纱包好伤口,又用热水绞了毛巾给我擦脸,她一向教育我做事稳如泰山,而这一次泰山祖母迅速地移动,完全不似以往了。祖母吹着我的伤口:“我家心肝,忠厚头细佬。”
我蜡黄的脸跟生姜一样,红肿的眼睛下泪痕横七竖八,两道清水鼻涕一路等待,直至混着眼泪水快汇入嘴巴时,被祖母一把揩干净。我想到了刮骨疗伤的关将军,突然不哭了。
“嵚娘,关公吃狗肉吗?我要吃狗肉。”属狗的我小声说。
“好佬,小湖乖喏。”祖母笑了。我也笑了。
四
一双软绵绵的小肉手伸了过来,小游把带来的抱枕塞在了太婆背后。我收回目光,眼睛落在自己的手上。我的手尤其粗笨,却不是干活的料,插秧时小腿肚上叮满蚂蟥的是我,青菜蛋汤里的青菜忘了洗直接扔锅里的仍旧是我,当然,一边往灶膛里塞柴火一边看小人书的也是我。我窝在灶头边给祖母打下手,往灶膛里塞小棒树枝。有时看书看忘了柴火,或者翻故事时小嘴叭叭说太多了,烟就会冒出来,整间屋子烟雾缭绕,呛得我猛咳嗽,祖母就把我抱到院子里。院子里没有祖母,我又悄默默跑回来塞柴火,祖母发现时,灶膛又被我填满了,烟雾又开始围着屋子跑了。我觉得这不算什么大事,祖母也觉得没事,她干脆陪着我在院子里看书,还让我念给她听。过了一会,烟雾自然就散了,我又神气活现跟着祖母回屋里了。现在想来,我性格中不拘小节的一面确是被祖母的沉稳大气惯出来的。
我还时常跟着祖母在水埠头小凳上洗小褂子,来回地在水里荡衣服,直到满头大汗才罢休。等母亲找到,我已经浑身湿透了,一双手洗得晶亮亮,手指头白胖胖,手背皮皱巴巴。母亲拎我回家,风风火火拿出一把亮闪闪的金色扬州剪子,一边剪我的倒刺,一边用她那书记女儿的眼神从上往下觑我:“猪手笨脚,一点不像我们陆家人。”我心想我本就不姓陆,手就猛地一缩,血珠子一下爆出来。母亲乜了我一眼,拿酒精壶喷,疼得我冷汗从脑门上啪嗒啪嗒往下滴。要是祖母不来解救我这个闷葫芦,可能我会竖着一根可怜巴巴的大拇指痛死过去。祖母一来我就收起了龇牙咧嘴的表情。祖母的手大,但出奇的软,还厚。她给我轻轻地包扎好手指头,布头上还扎了个小蝴蝶结。我只顾盯着漂亮的花蝴蝶,忘了伤心。
五
我小时爱吃山芋汤。祖母戏文唱得好,书包缝得漂亮,还会边讲各式各样的故事。我就边捧着甜甜的山芋汤边听小方卿,黑脸包公,狸猫换太子。我听故事时从来不打岔,非常乖巧,比窗外窸窸窣窣的小黄有教养多了。祖母讲到瞎眼老太太摸包公后脑勺三叉晏月骨时,我的一颗心嘭嘭响到差点跳出来,生怕老太太驴唇不对马嘴申冤无望。讲到狄青姑姑狄千金出场时,我不自觉就挺直了腰板,像是额贴金钿鬓垂流苏,不自觉用稍好看的右手盖住胖乎乎的左手,随时要做出道万福的姿势。直到祖母突然不讲话了。那天我最喜欢的故事祖母只讲了一半就停住了。祖母去开门,晚上六点的乡下已经黑透。
“哪个啊?”祖母问。
外面除了呼呼的风声,没有任何回音。祖母站在门口,又向门外看了一遍。祖母若无其事合上大门,仿佛刚刚那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并不是来自她。
“嵚娘嵚娘,还没讲完呢方青姑姑为什么那么不喜欢他啊?”祖母又插上了门闩。两爿木门关得再紧也有丝丝风灌进来,祖母把我送进房间,自己就去灶台了。我打了一个喷嚏就跑回被窝,被窝真暖。床头柜上的彩电是小舅公探亲时带回,身上的蓝底绣花卡通毛衫是青云姑姑送我的,信号不好,电视里只有几个台没有雪花。我盯着江南频道讲话扭扭捏捏的主持人瞅。上回青云姑姑回来,晚上摘隐形眼镜时又说我是江南美人;我盯着她弹钢琴的长手指从睫毛下拈出一片据说叫隐形眼镜的东西,又放在脸盆里转着圈圈洗那透明东西时,理想迅速从空姐变成了主持人,姑姑那样仪态万千的两岸首席主持人。姑姑也喜欢吃祖母大灶上微火煮出来的山芋汤。她说这个美颜。
我对着课本念一群大雁往南飞。手臂大张,脖颈伸直,像一只真正的大雁一样往左斜过去斜到地面了又马上直起身子向右偏,就在我的麻花辫差一厘米碰到床头柜时,祖母过来了。我一下扑到祖母怀里。“嵚娘嵚娘,我念得好不好?”“当然呱呱叫,我的心肝最麻利!”我闻到祖母身上一点点焦糊的香味。祖母刚刚去看了两次门口,错过了捞红心山芋汤的最佳火候。
“嵚娘”,睡前我嘟囔了一句:“谁敲门啊?”祖母帮我掖了下被子。祖母的大手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被子,没等到祖母回答,我就沉入了梦乡。梦里祖母带着我去镇上剧院听戏。祖母在台上示范,跟大家说吴侬软语的咬字特点,水袖叠三叠时眼神缓缓自下而上。祖母没有穿戏服,却比任何一个青衣都有气韵。她的手指像一根根嫩笋尖,手掌翻来覆去尤其灵活。
后来大人说那天正是祖父周年忌日。祖母因此连续几个晚上都煮了山芋汤,准备了祖父最喜欢的小点心。那几天祖母都穿着年轻时那件天青色短褂子,呈现最整洁庄重的样貌。她的手不太灵活了,斜襟扣子要扣很久。祖母解释说自己太胖了。
“嵚娘,我帮你。”
祖母破天荒第一次没有应我。她手抖得太厉害了,连嘴唇也在哆嗦。
我冲过去帮祖母,本来几分钟的事,因着我的笨手笨脚,反而耽搁了好久。在给祖母掖衣领时,我发现祖母两鬓添了很多白发,她的两条臂膀如历经了风雨的柳条,颓败地开在身体两侧,随着走动轻轻、缓缓地摆动。柔弱,无助。
六
祖母现在更加羸弱了。季三过来帮忙,走进走出拿热毛巾。“季啊!”祖母伸出手:“头发太短了,长长点要年轻五岁,相差五岁!”“嘿嘿,不短不短,嵚娘……”季三有点不好意思。“ ”再长长点,年轻五岁!”嵚娘还在说。季三脸红了,摸了摸光溜溜的脑门,绝口不提为了掩饰几根白头发,几乎把自己一头黄毛都剃光了的事实。季三手脚突然麻利起来,在长辈面前,他总是内敛可爱的。当他卷起衬衫袖速度很快地换好被褥,再扛着换下来的床铺到河边时,祖母竖起了大拇指。她笑眯眯看着眼前的大小孩子,用适时的肯定把小辈们的心揉得更紧密、更贴合。可我看着祖母的手,始终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