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名丢哪去了

作者: 郭宏文

我的小名叫“小根”。

我母亲告诉我,我的小名,是住在道南的姚太奶起的。

姚太奶其实不姓姚,是他的老头姓姚。我管她的老头叫姚太爷,才管她叫姚太奶。我知道姚太奶不姓姚,但我从来没问过母亲姚太奶姓啥。山屯里的女人,一旦有了自己的男人,姓就丢了。嫁给了大柱,就叫大柱媳妇;嫁给了大庆,就叫大庆媳妇。即使有人管女人叫大妈、二婶、三奶、四姥姥啥的,也是不带自己的姓。我母亲本来姓武,可她嫁给了我的父亲后,就被姚太奶叫成了“振声媳妇”,我爷爷和我奶奶也这么叫。母亲生了我以后,她又被叫成了“小根他妈”,我爷爷和我奶奶就这么叫。

我家和姚太奶家道南道北地住着,两家离得近,两家人就处得近,心就贴得近,就让人觉得我们两家像有啥亲戚似的。母亲常去姚太奶家串门,姚太奶也常来我们家串门。一年四季,无论是挖野菜、捡山杏核,还是采蘑菇、采山枣,不是姚太奶来叫我母亲,就是我母亲去叫姚太奶。姚太奶和我母亲在年龄上相差二十多岁,但两个人相处得很是融洽,成了忘年交。母亲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这话,确实不假。

也不知道姚太奶为啥给我起了小根这个小名。我曾好奇地问过我母亲。母亲说,起这个小名,就是为了让你接地气,好养活。母亲这么一说,我更觉好奇。有了小根这个名字,难道我真的能扎根到泥土里,然后像一棵庄稼、一棵树苗那样长高、长大吗?

为了心中的好奇,我几次凑近姚太奶,想向她求个究竟,得到一个奇妙而满意的答复。可在我的面前,姚太奶经常是没完没了地说着。她说话,带着浓浓的山东腔,有些话,甚至有点听不懂。母亲说,姚太奶是从山东逃婚过来的,然后自己做主,嫁给了一直打光棍的姚太爷,这相当于让姚太爷捡了一个大便宜。姚太奶为人直爽,说话办事干净利落,她家的院子里和屋子里,也被她收拾得干净利落。她胆子大,是山屯里唯一一个敢抓蛇的女人。谁家屋子里进了蛇,男人不在家,女人吓得不得了,就赶紧去找姚太奶来抓。姚太奶抓了蛇,并不把它整死,而是掐着它的脖子,送到屯口的河套里放生。

我曾在母亲面前,偷偷地管姚太奶叫老呔子。母亲很严肃地呵斥了我,让我以后再不能管姚太奶叫老呔子。母亲说,我这样叫,如果让别人知道了,就会说我是个不尊重老人的孩子,长大也不会有啥出息。我吓了一跳,背地里管姚太奶叫一声老呔子,问题有这么严重吗?不过,我还是听了母亲的话,后来确实没管姚太奶叫过老呔子。不光这样,我也没管所有操着南方口音的人,叫过老呔子。我真的害怕别人说我长大了没啥出息。我知道,山屯里没出息的人,媳妇都搞不着。

山屯的孩子,不光我有小名,所有的孩子,都有自己的小名。这些的小名,有的是父母起的,有的是爷爷奶奶起的,也有的和我一样,是姚太奶起的。所有的小名,差不多都很好听。男孩一般叫大柱、大庆、大宝、大龙……二柱、二庆、二宝、二龙……女孩一般叫小英、小霞、小丽、小颖……二英、二霞、二丽、二颖……这叫大什么和二什么,一般都是哥俩或者姐俩。西沟里的老徐家有哥五个,叫大壮、二壮、三壮、四壮、五壮。有人很逗趣地说,知道老徐家的人丁为什么那么壮吗?都是“壮”字给叫的。屯北头的老郭家有六个孩子,小名都是姚太奶给起的。四个男孩叫胡勤、胡俭、胡诚、胡实,两个女孩叫胡宝、胡贝。男孩的名还算好听,女孩的名就差远了。人们说,女孩的名哪有这么叫的呢?实在是不好听。孩子的父亲说,啥好听不好听的,叫叫就习惯了。说得也对,叫着叫着,人们和小女孩自己就都习惯了。屯西头的老吴家前三胎生了三个女孩,叫小燕、二燕、三燕,可接下来生的两个男孩,没过满月时就都夭折了。生了第三个男孩后,老吴家请姚太奶给孩子起了个小名,叫钉住。这孩子也真让姚太奶长脸,一直很健康地活着,真的钉住了。

我确实觉得小根这个名字好听。在山屯里,女孩的小名里通常有个“小”字,可我的小名里,也偏偏有个“小”字。这“小”和“根”组合起来,许多人都说只有姚太奶能起出这样的小名。这个小名很是稀奇,我喜欢父亲和母亲这样叫我,喜欢爷爷和奶奶这样叫我,喜欢山屯里许多许多的人这样叫我。我感觉得出,我的父亲母亲、我的爷爷奶奶、山屯里许许多多的人,都喜欢这个小名,都爱叫一声这个小名。有时,他们甚至是不由自主地叫出来的,然后附加一些询问之类的话,像吃的啥饭?干啥去?有空到我家串门等等。也有些人,叫了我一声小名,却不知道下面说什么,尴尬之后,也只好说,没事没事。

为了听母亲叫我的小名,我总会找些理由,跑得远远的,能跑多远就跑多远。然后,让母亲声声叫我回来吃饭,回来睡觉。我甚至要等到母亲叫了我三五声,得到一定的满足后,我才回应。母亲叫我小名的声音,很温暖,很清甜,有时也很焦急。母亲叫我的时候,我离她不管有多远,都能听得见,而且声音很清晰。

山屯里,所有的母亲,都像我母亲一样,叫着小名让自己的孩子回来吃饭,睡觉。因为作息时间都差不多,到了吃饭或者睡觉的时候,女人们就像约定好了一样,一起叫孩子的小名。屯东头叫着“大龙”“二英”,屯西头叫着“钉住”“三燕”,屯北头叫着“胡诚”“小霞”……这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召唤,简直就是一场孩子小名的有声大汇聚,好生的热闹。如果哪家的孩子叫久了没有回应,当母亲的就会生气地骂道,死孩子,又跑哪野去了?回来看我收拾不收拾你这个贼皮子!骂得挺吓人的,可孩子真的回来了,就下不去手了。

我常常期盼着奶奶叫我的小名。奶奶小时候裹过脚,我喜欢奶奶迈着裹脚的小步叫我,声音有些古香古色的,就像戏剧里的台词。奶奶叫我,十有八九都是因为有好吃的。奶奶偏重喜欢男孩,我又是孙子辈的大头顶,在奶奶身边很吃香。也有的时候,奶奶叫我,是为了让我给她做某些活计搭把手,而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因为我在奶奶面前,是个有用的人。

为了听山屯里的人叫我的小名,我会想办法接近他们。有时,我会没事找事地到屯东头走一遭,或者到屯西头走一遭。我非常注意自己行走的姿势,也非常注意自己说话的腔调,生怕影响了人们的情绪。

看得出,山屯里的孩子们,也都觉得我的小名好听,都暗自埋怨过他们的父母,不去找姚太奶给他们起小名。

因为我的小名,我的弟弟和妹妹不止一次地感到郁闷,因为我母亲只许他们叫我哥哥,不许他们叫我的小名。我的大妹妹偷偷地跟我说,哥哥,我就在没人的时候,或者没人的地方,叫你一声小名。我实在是觉得自己亏得慌。人家都可以随便叫你的小名,可咱妈就是不许我们叫,我可是你的亲妹妹啊!哥哥,你让我痛痛快快地叫一次,可你千万别告诉咱妈。

我答应了妹妹。在一个明亮的下午,我和妹妹来到二道沟的南坡上。妹妹运了好久的气,使了几次劲,才终于把我的小名叫了出来。她朝四下张望了一圈,两串泪珠已从鼻翼两边流了下来。我有些不知所措,赶紧说,妹妹,你再叫一声,我再好好地答应一声!妹妹说,哥哥,我已经叫过了,就不感到亏得慌了。这一次,让我知道了当哥哥和当弟弟妹妹都不容易,我也知道怎么让弟弟妹妹把我的小名叫出声来。

那一年,大妹妹生病住院时,我对她说,你还想叫哥哥的小名吗?等你好了,我带你再到二道沟的南坡上去叫,一定叫个痛痛快快,你把哥哥的小名留在心里,哥哥把你的声音也留在心里。最终,我的大妹妹没能跟我再到二道沟的南坡上,再叫我一声小名,把我们俩再叫得满脸泪花。妹妹只是嘴角动了动,便永远消失了叫的力气……

我知道,我在山屯里常常被人叫,是沾了小名的光。有了一个好听的小名,我便常常处于人们视线的搜寻之中,也常常处于被人们随时叫名的状态。我在山屯里的任何一个地方,每一次抬头,每一个回头,都说不定有人叫我一声小名。我在东大地挖野菜的时候,我在北河套抓鱼的时候,我在头道沟割柴火的时候,我在西山坡采蘑菇的时候,总会时不时地听到有人叫我一声小名。有的是同龄伙伴叫的,也有的是大人叫的。不管是谁叫的,我都要脆生生地答应一声,显示自己的存在。

我有一个好听的小名。当我行走在山屯的沟沟岔岔里,即便是我一个人,也不觉得孤单。我时时都觉得,马上就有人叫我的小名。有时,我必须一个人独自走进山沟里,或钻进树林里,去寻找蘑菇啥的,去采挖草药啥的。因为我知道,一旦人多了,就得不到那么多的收获,人们就会感到失望。我独自行动时,手里往往只有镰刀和筐篮之类的家什。当我一旦处于一个极其孤独的境地时,心里往往有些发毛。这个时候,我就会挺起腰杆,环视一番,在心里郑重其事地说,我的小名叫小根,许多许多的人,都知道我的小名,说不定啥时候,就会叫我的小名。我如果答应了,就会有人来到我的身边,兴许会有许多人来到我的身边。我怕什么呢?什么都不怕!

后来,我真的什么都不怕了,因为我的小名叫小根。在山屯里,我经常独来独往。我行走在每一座山上,行走在每一条沟里。我希望每一座山、每一条沟,都留下叫我小名的声音。我很愿意听到“小根”两个字的叫声,在山间回响。回响的时间越久,我的心情越是亢奋,我的脚步就越不停下。我不想让山屯里的任何一个地方,没有留下叫我小名的声音。

有一天,我坐在南山顶那棵大枫树下的一块石头上,头和脖子固定成一个姿势,只有眼睛不停地眨着,眼珠不停地转动着。我琢磨着,小根这个名字,在山屯里是多么的不孤单!许许多多的物体都有根。草有草根,菜有菜根,树有树根……这些都是植物的根。植物之外,山有山根,房有房根,墙有墙根;柱子有柱子根,柜子有柜子根,缸有缸根。那根,是生长和坐稳的命脉所在,这正说明了无根生命不活,无根物件不稳。

我似乎明白了姚太奶的用意所在。我是老郭家的后代,老郭家的根。我所承载的,是老郭家的未来和希望。我爷爷七岁的时候,我的太爷爷就英年早逝了,家里没钱供我爷爷上学。我父亲因为是大头顶,家里的负担重,即使当时学业很优秀,也只好辍学给我爷爷当帮手。这些底细,姚太奶的心里都知道。姚太奶叫我的小名时,总是带有浓浓的山东腔,语气坚定而有力,不像是一般女人叫出的那种声音。

我忽然想起姚太奶跟我母亲叨咕过的话:他爷爷聪明,他爹也聪明,这小根也错不了。想起姚太奶叨咕过的话,我的心里一下子沉重了许多。我即刻把别人叫我小名的声音,当成了一种压力,生怕自己对不住这个小名。我不敢骂人,不敢对人不礼貌,更不敢做坏事。我觉得,如果我做坏事的时候被人叫了我的小名,那简直就是不可饶恕。因为这个小名不单单属于我,它还属于我的父亲母亲,属于我的爷爷奶奶,属于许许多多的山屯人,尤其属于姚太奶。

于是,我经常用“我叫小根”来自我提醒,修正自己的一言一行,规范自己的一举一动。喜欢叫我小名的人,一旦有一天见了我无声无息地走过去了,没让我听到叫小根的声音,我一定会闷闷不乐,有时甚至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第二天,我无论如何也要找个机会,去接近那个人,很有礼貌地跟他说话,用乖巧的态度去换取他的在意。这一招,果然奏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后,我改变了自己初衷。以往,都是被动地等着人家叫小名,现在,变成主动跟人家打招呼,让人家把叫我小名,当成对我的一种特殊奖赏。奶奶说,小根长大了!姚太奶说,小根长大了!山屯里许多的人说,小根长大了!而母亲却没说我长大,而是默默地说,小根该有个大名了。

我的大名是母亲起的,不是姚太奶起的,也不是山屯里其他有文化的人起的。母亲给我起的大名,没用小名里的字,与小名来了一个不沾边。许多人的大名,都带有小名的一个字,像元成、学柱、福林、振起等。大名的最后一个字前,加一个“大”字,就是这个人的小名。可母亲给我起大名时,完全是推倒重来。那些日子,母亲常常一个人叨叨咕咕地琢磨着。

有一天,母亲兴奋地叫起来:“我儿子就叫这个大名了!”我赶紧跑过去,看见母亲面前的纸上,写着“宏文”两个字。这两个字,该不会像姚太奶给我起的小名那样,为了让我好养活吧?再说,这名字,咋没有我小名的“根”呢?我说:妈妈,这名字好听吗?母亲说:宏文,宏文,多好听啊!我又问:这名字是啥意思啊?母亲说:你还小,等你长大就知道是啥意思了。母亲的话,一下子就把我打发到了多少年以后。因为,山屯里的许多人都说我长大了,包括姚太奶,可母亲就不承认我已经长大了。在母亲的心里,我什么时候才算长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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