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味

作者: 王闷闷

窗户前站许久,回到椅子上翻看没看完的书,心思难以再有接续,放下书后愁苦悲伤涌上。很大程度是为刚才通话里的冷言冷语,可我真是控制不住,为什么总是要我回去,父亲自奶奶离去出现的异状,正经做法是去医院做全面的检查,而不是对我无尽地诉说。母亲说,你是我们的儿子啊。我听着难受,说,儿子有何用,儿子现在连儿子自己都顾不及。母亲说,还是找时间回来一趟,我们谁说他都不听。我真没想到,自己竟然有如此大的本事和效用。我和父亲聊过,没几句就被堵塞回来,电话挂断。我本打算最近回去,但被这样催逼后,反倒不再想回去。可不回去思想起母亲的难过父亲的异状又心疼得紧,真是烦乱啊。

思想半天无结果,躺在床上准备睡去,却毫无睡意,眼睛睁着,能清楚细致地看到时间的流逝,许是灯光消散吸收了睡意,起身关掉灯,空气浸染上黑色。浑然的状态应为入眠佳境,酝酿越久却越清醒,无数清凌凌冷寂寂的思绪在脑海里流淌,并且生发出哗啦声。只好起身到客厅,独自喝茶,喝多了去洗手间就勤快,折腾这么几趟,身体自然就会产生生理性的疲倦,侧躺在沙发上看手机,在不知不觉中睡过去。

醒来时已是阳光撒照的晌午,看手机有家里好几个未接,洗漱后强忍着难受与厌恶把电话回过去,母亲说,尽快回来一趟,如若真是你的话语也说不进去,那咱们就去医院。听见父亲在边上坚定有力地说,去医院干什么?谁有病?母亲说,你有病。父亲说,我看你才有病,有这些时间就不能做点有意义的事情?母亲说,就是这样,发起疯来谁都没办法。他实在不想为此事纠缠下去,答应再过两三天回去。

正好昨天有个申请需要户口所在地派出所盖章,时间期限也就三四天,所以我不得不回去一次,顺便把父亲的症状一看,让母亲彻底明白,没有人能纯粹地指导一个人,如果有哪里思想不过来,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奶奶不在了,那就要靠父亲自己,挺过来就都好了。下班和主管领导请假,票买的是下午六点多。其实作为儿子,也是不孝顺,出来半年多一次都没回去,父亲平时话少,奶奶离世后就更是孤寂,我又经常在外面,这样想来母亲的要求也就再合情理不过了。

后晌些,母亲打来电话说,你爸越来越疯癫了,经常和你爷爷吵架,见面就吵,像是没见面的仇人,招惹的全村及方圆十几里的人耻笑。我说了就要回来的事情,母亲欣喜不已,长舒几口气,说,大概什么时间到。我说,凌晨两点多。母亲说,到时候我来接你,你爸是指望不上。我说,不用,我自己走回来就行,没有多远。母亲说,到时候再说吧。时间也不早了,我借着要收拾东西挂断电话。感受到无尽的压力。

刚到车站母亲就问上车没,为避免无休止的问询,我说了准确的时间表。不妙的是,时间表上的时间到了,车却久久不来,广播上说是晚点了,严整规矩的时间表顿时成了废纸,时间恢复到本有的模样,风云样飘散开。本是七点的车一直等到九点多才到,人们拎着大包小包飞奔于站台上,我被挤碰得七扭八歪,看此情状只好站在边上等大部队过去。刚上车母亲又打来电话问询到哪里了,我有时就在想,母亲对我的情状行踪具有神妙的感知,或许这就是生命对生命所拥有的灵感,我说,车晚点两个小时,刚上车。母亲说,那就得推迟两个小时到达,你爸已经去车站等候了。我有些生气,说,说了不用等的,我这么大人了,又不是小孩子。母亲有些无辜,说,他要去,拦挡不住。我说,算了,到了再说吧。

火车穿行在黑夜里,经过哪些地方我无法知晓,只能知道几个大的节点,人们横七竖八地在黏腻浑浊的空气里呼呼大睡,靠车窗坐的我,揭起窗帘看外面,黑漆漆里只有远处有星点亮光,应该是县城或乡镇,孤零零的灯光带有凄清苦寒的气质,城市的繁华里很难聚集凝固此种气息,多被燥热嘈杂扰乱分解。不知不觉中我倚在车壁上睡着,模糊中听到有谁在喊北县站到了北县站到了,沉睡的意识当即警觉,带动身体,坐起身看清车里的状况。浓郁的泡面火腿肠味在本就五味杂陈的空气里厮混,睡觉的人在逼仄的空间里艰难翻转身子,醒来的看视频听歌,乘务员过来,为保险起见我问这是哪里,乘务员说,马上就到北县了。我舒展下身子,收拾东西,准备下车。

下车进到大厅我就看到父亲,弓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双手捂抱着低垂的头,应该是疲倦得睡着了,我难以向前更否说靠近,后面人催促说走不走,不走把路让开。我连忙道歉,让开路。像是被众人推攘着来到父亲跟前,用手轻轻推几下睡着人的胳膊,父亲抬起头,满脸沧桑,这才多久没见怎么就苍老了这么多?父亲站起身从我手里接过箱子,说,回。我跟在父亲后面,一路无话,想找话说又不知说什么好,就是这样犹豫思索,黑夜深到了极致,我们像是掉进深渊的人,永远无法走到尽头。路上有小车飞驰而过,在闪电样的灯光里我似乎看清了前方的模样,实则那只会造成无尽的梦幻。父亲点着烟边走边抽,我闻到那股熟悉的烟味,几十年了一直没有变化过。看到家里院落中的灯,推门进去,母亲迎出来帮忙,桌子上摆放着碗筷吃食。

吃饭中母亲倚在灶边等待我的指示,吃多少或者还想吃什么,看此情状,我表达了自己再无食欲吃下第二碗饭,母亲言说几次不够还有,方便得很后,才终止要做饭的架势。父亲蹲在地上抽烟,静默在烟雾中张牙舞爪,撕扯着应有的温馨,破碎的尴尬泛起层层叠叠的波纹。母亲呛得咳嗽不已,责怪地说,成天抽烟,就不知道少抽些。父亲赌气样,把还能燃烧几下的烟掐灭,重新点燃一根,猛吸几口,烟雾迅疾堆积拥堵空气,母亲说,抽吧抽吧,哪天命抽薄了就不抽了。父亲严肃地说,什么都不晓得,怪不得人说,头发长见识短,一点不错。为缓解转移即将产生的剧烈交锋,我装作被饭菜呛到,母亲赶忙去倒水,随即端水过来给我拍后背顺气。我喝几口水,说,没事,缓缓就好。父亲起身去了外面。

所有停当后,母亲示意我去外面叫父亲回来睡觉,离天亮还有两个多小时,能睡一会是一会,我先在玻璃窗上瞅看,父亲站在院墙角落的狗窝前,烟头在黑夜和月色交融的昏暗里闪烁,我走出来,整个世界万籁俱寂,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和不知名的鸟叫。走到跟前,父亲没有发现我,痴迷地看着星月,脖子困乏了就转动几下。我找到合适时机,说,爸,回去睡觉吧。父亲说,我习惯了,你们早点睡,等瞌睡了我就睡了。我说,还是睡吧,一切等天亮了再说。父亲看我站着没有走开的意思,只好不情不愿地跟我回去。看他睡下,我才去另一孔窑洞睡去。

睡梦中隐约听到他们说话,但又不敢确定,翻动下身子,找到舒服的姿势,彻底浸入梦乡。

醒来看时间,也不过八点多,父亲在院子里找寻什么,母亲说,拿个塑料瓶就行……你去厨房抓一把米放进去,然后装满水,到时摇晃几下再洒。我坐起身,下炕,拖拉着鞋,跌跌撞撞走到院子里,父亲看我起来,便说,赶紧洗漱,吃点饭一起去给你奶奶上坟。我点点头。奶奶活着时就对我好。一辈子有病,当时家里条件不好,娃娃又多,温饱都是问题更否说拿钱去看病,所以只能用哼哼来缓解病痛,自打我记事起就看到奶奶哼哼着做生活,直至去年离去。即使这样艰辛贫寒,还是会把不知什么时候攒下的钱,时不时就给我些,让我买吃的喝的,考上大学一下给我一千块钱,全是那种旧纸币,我不要她就硬塞,最后还流了眼泪。我只好拿上。所以去上坟怎么能少了我。

母亲也要去,被父亲拦挡下,说,我们父子去就行。母亲没争辩,我们临走时,母亲背转父亲给我安顿,千万要看好你爸,路上你们父子多说说话,给他解解心里挽结的疙瘩。我说,尽量吧。由于家里没有打好的纸钱,爷爷家有,又正好路过,我们去取。来到那个熟悉的坡上,我双腿僵硬得打不了弯,让父亲先走,我后面慢慢调整挪移。父亲看眼我,知晓其中缘由,说,别太为难自己。站立会,用思想让僵硬逐渐绵软消散,冰冻的腿慢慢消融下的冰水选择从眼睛里流淌出来,越流淌越旺盛,强支撑着来到院墙坍塌残破的院子,爷爷坐在门口的石床上,父亲去边窑拿打好的纸钱。爷爷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昨夜回来,您吃饭没?爷爷搓揉着干枯瘦瘪的双手,说,等会做。父亲在边窑翻找,锅盖和瓮口碰撞出脆生生的声响,怒气冲冲地说,就几张纸钱,藏在了哪里?爷爷站起身,弯躬着背向边窑走去。

本不想去看,着实没忍住,到门口看眼,还是那些东西,比奶奶在时乱多了,各种物件上也落了厚厚的灰尘,爷爷进去边帮忙找边说,别胡乱翻搅了,东西放在哪里都有地方,你妈那会就这样,你又不是不晓得。父亲毫不留情地说,别提我妈,你没资格。爷爷干巴的嘴唇动几下,没有发出声音。找到了,在炕上一个硕大的瓷盆子里,爷爷拿出来递给父亲。父亲猛地接过来,厉声说,这点哪里够,活着时你就不给吃喝,现在不在了还抠掐,她一辈子乖善,到那边了你还要她受苦受欺负,安得是什么心,真想扒开看看。爷爷弯下腰在瓷盆里又拿出两摞,说,多烧些,这些有的是,不够说话。父亲说,不够也不敢说了,这些都是你的,还有我哥他们,你现在是愧疚吧,害怕原先做的那些事情遭到报应吧。爷爷盖好瓷盆上的盖子,艰难地从炕上下来,从父亲身边过去时,说,随你说,不够来拿。父亲说,够了,剩下的留着你老人家用。我觉得父亲说的有些过分,就插进话语,说,爸,别这样,这可是爷爷啊。父亲冷笑几声,说,你问他能担当得起吗?我当然不会去问,爷爷重新坐在石床上,双手抱着膀子,腰身弯曲着,眼睛盯着地上活动的蚂蚁及不知名的虫子。

准备就绪后,父亲没有着急离开,站在院子里环视四周,来到进来时的豁口处,让我过来,说,这是你奶奶一辈子生活的边界,只有少数几次为招呼你们吃饭才跨过。父亲这样一说,我想起来,对着呢,奶奶一辈子都是在这个院子里转悠,生命的轨迹就在这个不大的院子中重复消散。父亲沿着进院子进窑里的路走,边上有长满荒草的猪圈羊圈,奶奶活着时爱养这些,但不是为养肥卖钱。我多次看到她端着做好的吃食倒进食槽,站在那里认真享受地看它们吃完。父亲抚摸着那些流着石屑泪的石头,说,这些都是你奶奶一块一块垒砌起来的,他爱干净爱整洁,院墙院子就是再破烂,也要收拾得干干净净。听父亲说这些,我想到奶奶穿衣也是如此。来到门上,父亲抚摸着门闩关和那两扇饱经风霜却越来越强壮结实的门,看着坐在石床上的爷爷说,这下你满意了,不用再成天关着门,你自然也不用这样守着,铁石心肠啊。爷爷的身子往旁边的窗台上靠了靠,继续沉默地坐着。

两扇门在父亲手里快速闭合,明显是对旁边人的挑衅,觉得不过瘾就动脚,手脚齐头并进,就不怕你不开口,说,她就是再憨也不会跑出这个院子,一辈子在这里,就算你让她下坡去村里转都不会去,因为她压根就没见过那些,虽然那些东西对我们来说淡如凉水,可对她而言却是数不清的突兀与慌乱。你是怎么做的呢?你把她关起来,你还守在外面,我来一次你就言说一次,生怕我给带进去什么看不见的逃脱秘籍。你见过她在炕上和木板上躺着时的痛苦吗?你没见过,不仅你没见过,我哥他们都没见过。去大医院,你死活不同意,说,就那病,在哪里看都是一样的结果——死亡。我现在想来,你当时的言语表情里满是得意与欢欣,你真是阴险恶毒,为某些肮脏自私自利的秘密,不惜牺牲掉她的性命。爷爷像只掉队的白鹤,孤零零冷清清地坐在门道的石床上,双手统在袖子里,低垂着眼皮,昏昏沉沉。我对父亲说,算了。父亲白眼我,说,亏她那么疼你,白眼狼。我无言以对,怜悯之情无法不靠近垂垂老矣之人。

纸钱有了,还差点吃食,奶奶生前最爱吃干馍,家里走时准备好忘记拿了,父亲硬着舌头说,有干馍没?爷爷像忽然被激活的石头,喜悦地站起身进到窑里,在老柜子上搁置的箱子里找,掏出些装在塑料袋里,递过来,父亲不悦地接过,转身就走。我和爷爷道了别,跟着父亲出了院子,向着远处的山里进发。

路上我们各走各的,遇见熟人父亲笑着打招呼或掏出烟递送,有人站住就言说几句,我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处等待继续前行,家乡的空气就是清澈,天空簇蓝,到上山的路上见到的人少了,偶尔有从山里下来的人,相遇也就是点头微笑。走到一半,我看父亲喘息得厉害,提议歇息。父亲说,走这点就累了?我本想说出实情,转念想不能,就顺着父亲的意思说,是啊,平时锻炼少。我们站着歇息,父亲掏出烟点着根,边抽边看远处近处宽阔无边的天空,在接续点烟时,说,你是文化人,会写作,你晓得什么是天味不?我愣怔下,说,按字面意思的话就是天的味道。父亲摇摇头说,肯定不是这个。我说,那就需要具体的语境,这样断章取义无法说全。等待父亲再说什么,没有,父亲重新打起精神,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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