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欢

作者: 曹畅洲

方兴艾不怕死。他比任何人都有资格说这句话,因为他正面临着死。医生拿着体检报告建议他去复查的时候,他还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但无论如何,这个三十八岁的单身汉在肚皮被刨开缝合上无数次后,现在乐呵呵地躺在病床上,把他的决定告诉每一个来看望他的人。

当然,有人会从座位上弹起来,鼓励他千万不要放弃,也有人直接作势要替他承担接下去的医药费。但方兴艾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他笑着,把那两只从鼻孔里伸出来的导管呼上一层灰白的雾气。他的话就此笼罩在所有人狐疑的头顶上。

“我都迫不及待了。”他说。

你也许会说,他的乐观只是在外人面前的表演。我们很容易想象这种情形:当探望者离去,或者午夜月光洒下来的时候,他在漫长的失眠里一阵又一阵地流下眼泪。直到晨曦微白,值班护士从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开始响起,他赶紧擦干眼泪,揉松红肿的双眼,拼命挤出一个不让任何人担心悲伤的笑容。是的,你永远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但据我观察,方兴艾并不属于此类。

方兴艾不怕死,是从他计划自己的葬礼开始的。他把那些想法记在医院收据单的背面,有好几张,各种手术、药物、营养液、住院费用,五颜六色的,全都叠放在右手边的床头柜上,用牛奶箱的一角压着。有了灵感就撑起半个身子,右手拿笔在收据单背面写写画画。在这之前,他想过很多办法熬时间:玩手机、看书、找经典电影、学习一门新语言,可是这有什么用呢?他很快就觉得,这些事情全都是沙尘,不管累积了多少意义,轻轻一吹准会散灭。于是,他能想到自己唯一值得做的事就是计划自己的葬礼。

从那些收据单的背面,我们可以看到他的构思轨迹。有那么一张,列满了他一生的成就,那时候他也许正在想象它们被念出来时回荡在殡仪馆大厅中的情景。尽管那些字都被画上了删除号,我们还是可以看清它原本的样子:“一生善良、诚实”“尽管没有结婚,但对每一个前女友都很好”“在公司里干了十几年,从没有迟到早退,只请过三次事假”……有一条需要注意,因为除了删除号,它还被画上了圈,证明起码在它们还没被删除的时候,这件事在他心里的地位比其他的重要一些。圈里的内容是他在一款游戏中取得的成绩记录。我想,这一定是非常好的成绩。

显然,左思右想之后,方兴艾觉得自己生平最大的成就居然是一款游戏的记录,这件事一点儿也不体面,于是将它划去。这么着,就像后来对我们吩咐的那样,他决定不要介绍自己的生平了。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有了变化。

起初,这个变化是很浪漫的。譬如说,他希望请人为他朗诵一首诗歌,来代替他的悼词。据我所知,他不热爱文学,所以只能上网搜索。最后记在收据单背面的名单有马维尔的《一滴露水》、狄金森的《我一直在爱》,泰戈尔、佩索阿、布罗茨基等人也分别有作品进入了决赛圈。我上网查阅了那些诗,为他在生命这一刻绽放出来的品位感到吃惊。可惜最后一个都没有用上。不知出于什么考量,他放弃了念诗的策划,转而在狄金森的那首诗底下写下了他的一个新念头:“遗体告别时,放飞三十八只和平鸽”。

你可能已经察觉出一些不对劲了。

据我个人的推测,也许自从决定不念自己生平的那一刻起,他隐约意识到了一个令人振奋的事实,那就是:他是自己葬礼的绝对主人。据说人的一生至少有三次做主角的机会。方兴艾出生的时候,他的母亲在过度痛苦中喊出了一个不是她丈夫的名字,这使方兴艾在人间的亮相被一场争吵盖过了风头,失去了第一次做主角的机会。由于方兴艾始终未能与任何一个女人成婚,因此第二次机会也遥遥无期。现在,当他发现可以主宰自己的葬礼时,就像是要向全世界宣告这种权力似的,他决定把它变得过目不忘、触目惊心。于是,从一张穿刺检查的收据单开始,背面的字眼变得诡异起来:“只许笑不许哭(笑得最大声的有奖)”“让老彭带头,全场合唱情歌”“表演人死复生大型魔术”“短视频全程直播”……我瞪着这些字眼,又翻过去看看那些手术的名字和费用,感到头晕眼花。机械宋体的“奥沙利铂-希罗达化疗”字样背后,透着左右镜像的“全场合唱情歌”六个手写字。薄薄一张收据单,正反阴阳世界。

于是那天方兴艾告诉了我两个决定。是的,自确诊以来,他做过的决定比他一生都多。

第一个决定是他不准备继续治疗了。因为医生说接下去必须做造口。

“造口就是,”他用那只夹着心电仪的手指朝自己腹部画了个圈,“把屁眼移到这里,接上一只塑料袋,让所有人都能看清楚我的屎和尿在里头晃荡。”

他耸肩笑了起来。我不太好受。

“当然,当然,”他忽然拼命点头,“也有钱的原因。我不能再花钱了,得给我的葬礼留着。”说到葬礼,他来了兴致,眼睛猛亮,身子从靠背揭了起来,直挺地坐在床上,“老彭,我想好了,棺材、骨灰盒都无所谓,但葬礼一定要弄得特别。”

就是在这时候,他第一次向我展示了压在牛奶箱角下的那叠收据单。我一边惊讶地翻看,一边听见他说,这些都是草稿,他现在已经做出了最终决定。他要——

“让他们跳舞。”

他们,自不必说,是包括我在内的吊唁者。可是跳舞?

“就是那种夜店里的,蹦次!蹦次!蹦次!叭叭叭……”他的脸上有一种歇斯底里的笑。也许这段时间以来,就是这样的笑为他带来力量,熬过病痛。

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我的朋友方兴艾,在他三十八岁那年,决定在几个月后自己的葬礼上,让所有人蹦迪。

俗话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通常情况下,我们都会认为,一个人在死前如果有什么愿望,那一定都和他的遗憾有关。譬如说,我和妻子早早地就讨论过,方兴艾三十八岁未婚无子,如果他这段时间要我帮他找回什么过去的单恋对象,那我一定在所不辞。又或者,方兴艾成天在家里打游戏,很难讲是不是因为没钱旅游的缘故,那么,我也十分愿意出钱带他在生命的最后一程,踏遍他想去的每一个国家。但是谁能想到,方兴艾在垂死之际交给我的委托,是将他的葬礼变成一间夜店?

“当这个想法第一次闯进我脑海的时候,我浑身打了个激灵!”方兴艾对我说,“我夜里睡不着觉,老彭,我说真的,自从我被查出身体有问题以来没少失眠,但因为兴奋而失眠,这从没有过。我天天想,夜夜想,我一想到殡仪馆里,各个馆厅正吹着唢呐、举着花圈、哀鸿遍野,哭天抢地,就在这些声音里,突然冒出一个蹦次!蹦次!蹦次!冒出五彩斑斓的灯光,冒出一群人在那儿高举双手,扭动身体,我就兴奋得不得了。我不骗你,老彭,要不是这事儿还没定,我恨不得明天就死,明天就被抬到殡仪馆里,从天上看他们在我葬礼上蹦次蹦次。你想想,要有这么个机会,你会怕死吗?你爱死了都。老彭,真的,你一定得帮我给办成了。你可千万别拒绝我。死者为大。”

别说生病以后,就是他健康的时候,我也没听方兴艾一下子说过这么多话。这么多话,把我都给说蒙了。也许因为这事儿离谱到了极点,我发现自己居然不听使唤,冒出了一种相信的感觉。

你不难想象,当时有太多疑问挤在我的喉咙口。我手忙脚乱,最后竟挑了这么一个问题。

“这样是不是对死者不太尊重?”

话一出口,我意识到不对劲,挥挥手,尴尬一笑。他颧骨陡然耸起,很惊人地笑了两声。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大得荒唐。

虽说我刚开始有了那么点儿相信的感觉,可冷静下来稍微一想,也知道不合适。问题是劝不住,他像是中了邪,天天跟我讲这馆里头怎么布置得更像舞池,要用什么什么样的灯光,不能用几年前流行的音乐,一定要最时髦最新潮的……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他看起来真的精神好些了。同病房里的那些病友们,没有一个像他话这么多的。偶尔有几个病人家属听到我们的谈话,都以为说的是他康复以后的事儿。

那天我去探望他,一个肩膀很窄的护士正在查房。他头扭在一边,没有看到我。护士在床头那把挂满营养液的立架前站定。颜色各异的液袋如同旅游景点里的同心锁,呆头呆脑地悬吊。他回答护士的话既轻又短,还老是重复着一个短语。没过多久,我听清了,他是对护士说:“我痛。”

“止痛液吊着呢。”她在病程单上记录着什么。

“还是痛。”

护士没理他,继续写。

“还有别的药吗?”我听见他又模糊地问,“你再看看,有没有别的止痛液?”

护士的眼睛终于从病程单上抬了起来,她看了看他,却瞥见了我。

“你朋友来了,”她说,“多聊聊天,分散一下注意力吧。”

方兴艾猛一转头,对我露出了那种荒唐的笑。

方兴艾也许确实不怕死,但他怕疼。他从没对我说过疼。他跟我只说那个异想天开的葬礼计划,于是我总会忘记他正在遭受的痛苦。他的手腕、手指、小臂上插满了针头,从中蔓延成一条又一条透明导管,像高架路那样在空中交叉。一条导管从他鼻下肆无忌惮地横过,顺便把两条分支插进他的鼻孔,然后沿着脑袋拐过一个大弯,继续向前延伸。方兴艾看上去仿佛是一个电线暴露在外的机器人。一个即将报废的机器人。

这个机器人在变成这样之前也是很平凡的。他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成就,心中也没有耿耿于怀的大遗憾。他每天早晨八点去公司打卡,下午六点准时离开。即使不生病,也升职无望,但公司性质决定了只要他不愿意,就没人能撵走他。他不算特别穷,有自己的房子。每天点外卖,玩游戏,尽管已经三十八岁,每次拿着长柄伞走在路上还总想象自己是个剑客。伞撑起来时,那便是自己的斗笠。他曾有两次非常接近结婚,但因为不同的原因最后没能成功。我可以保证,那原因与他的人品无关。也许因为并非没有过性生活,他从不为自己的单身抱怨。他的父母在他出生后没多久就离了婚,一个再没了消息,另一个在他十岁的时候过世(这么说来,是有遗传的)。也许他内心深处有一个亲情的缺口,但那个缺口由外婆填补上了一大部分。如今他的外婆坐在养老院的床上,天天跟自己的老姐妹们聊天。你也许能猜到,那些老姐妹们其实早都故去了。他跟同事关系处得不错,也有能够交代身后事的朋友。这样一个人生,困境总是不彻底,而幸运又多徒劳。平凡了一辈子,最后竟想在自己葬礼上撒这样一把野。

“你老实讲,”我拉开折叠凳,在床边坐下来,“你是不是很想去夜店?我可以带你去。如果你还想找些……”

他摇摇头打断我:“想去我早去了,还要到现在?”

“那……我不理解。”

“为什么非得理解呢?”他今天似乎怨气很大,“这是我的愿望。愿望是天降下来的,你能理解天吗?”

我不知道他最近又看了什么,想了什么。他以前从不会说这么玄妙的东西。我感觉自从他生病以来就有些说不上来的变化。当然,他瘦瘪了,头发掉尽显得脑袋圆大了,四肢肌肉枯缩在袖管里灌得进风了,但我指的不是这些。

他在打量我,然后垂下眼睛看自己手背上的针头。我知道他在等我一个答案。

“我不理解天,但我理解你,”我尽量选择温和的措辞,但我知道自己底气不足,“我懂你的感受。但葬礼这事吧,还是……”

他看着我,他明知道我接下去会说什么但还是看着我,逼我把拒绝的话完整地砸到他脸上。我该怎么形容那眼神呢——请允许我也玄乎一点儿——我觉得那就是死神看着他的眼神,他现在拿来看我了。

“老彭,”他听完我的话后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干薄的嘴唇在说话时会碰到鼻子下那根导管,使得发音有时听不太清。但我确定他说的是这个,因为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最好的朋友,”他笑起来,说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话,“能不能帮我倒杯水。”

“还是温的?”我说。

他点点头。

我拿着保温杯走回病房的时候,看了很久才确定方兴艾正在拔自己手上的针头。他揭开了手背上的胶布,用两根手指捻住针头,像是在从皮肤里把静脉慢慢撕出来,直到针口露出,营养液如尿般滋流出一条弧线。我大叫一声——但我很理智,还能想到先把保温杯放在床头柜上,没像电视剧里那样咣叽一下摔到地上——马上摁住了他的手,牢牢固定在床边。那会儿他的手正在上移,瞄准了小臂处的针头。接着,我用另一只手拿起墙上的呼叫器,喊了护士。方兴艾的手腕被我卡住,布满针眼的拳头却还在挣扎搏动,如同一颗不服气的心脏。我挂了呼叫器,转头刚想呵斥,只见他脸上已挂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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