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岚的雾很大
作者: 金泓我的视力愈来愈差,眼前的风景愈来愈模糊。老婆告诉我,主要不是我视力问题,而是这个城市的雾霾愈来愈重了。她看这个城市也愈来愈吃力,就连七岁的儿子也是如此。站在阳台上看到的是,云郁郁,雾腾腾,天空像得了抑郁症,压抑、憋闷、扭曲。冬天的雾霾,像盔甲一样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开车行驶在路上,得十分小心。能见度低,高楼大厦隐隐绰绰,树木像因为羞赧而集体蒙上了厚厚的橙灰色面纱。太阳躲在黄色的云层后面,使不上劲,阳光软绵绵的,有气无力。一连几天,甚至一周,都是如此。
穿行在这样的雾霾中,让我惦念起仙岚的雾了。那时的雾,大团大团,乳白色或青白色,干净而纯粹。我走在那样的大雾中,只能模糊看清一米远处同学的背影。好在校园里也没有车辆,我们就在云里雾里穿行,没有任何担忧,反而有种惊喜,像孙猴子腾云驾雾一般。太阳出来,阳光勇敢而坚强,直透云雾。于是,阳光把大地、树木、教学楼一一恢复色彩,还有我们身边的人。
她始终是有色彩的,不管在雾中还是阳光中。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正因为高考,第一次离开我的家乡,坐上绿皮火车,顺着长长的铁轨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N市。我考取了S大的文学院,新校区地址在仙岚。许多来自农村的同学对那里大失所望,好不容易通过头悬梁锥刺股考到大城市,结果学校周边居然像极农村。那个时候,仙岚那边只有寥寥几所高校,校园都在搞基建,周围是农牧场,常常有牛羊经过。我却对那里很满意,有山有水,宿舍有电话电视,老师牛逼,同学亲切,女生漂亮。是的,S大素来以女生漂亮著称。花梦溪便是其中一个。
那年冬天,当时光的脚步跨进千禧年时,仙岚的雾气出奇地大。整个天地混混沌沌,模模糊糊。我背着文学与爱情,一路找寻,一路摸索。我渴望找寻到花梦溪,却看到一个又一个灰色的背影。终于,我远远地,远远地,发现穿着红色衣服的她。我奔过去,她回头,冲我笑了笑,却消失在浓浓的雾中。我高声呼喊,努力奔过去,却摔了一跤……
很多年后,我已分不清上述情景是记忆,还是梦境,抑或两者皆是。我想找寻一点现实的依据,但是很遗憾,大学时代的日记本已被我烧掉了,电脑里储存的大学照片全部删除了。老婆是个敏感的人,有次我和同学发消息,她说“态度暧昧”,叫人家“亲亲”。人家的昵称就是“亲亲”,让我情何以堪!为此,她和我疾风劲雨般地大吵一架。后来,我知道她偷偷翻我藏在书柜里的日记本,悄悄查看电脑里储存的照片。我避免多事,全部销毁了。现在,花梦溪只存在我的记忆里。但是我的记忆被云雾弥漫,而且有时梦境也会出来干扰。但我相信,我的记忆不会欺骗我。信,总比不信好。
花梦溪也是文学院的,但和我不同班。我们两个班级合在一起上徐教授的写作课。徐教授本身也是位作家,年纪中年,面容沧桑,两鬓星星。他的课人气很高。女生照例都坐前排,寥若晨星的男生们坐在后排。有一次课间,我正往教室门口走去,突然听到“扑通”一声,一个女生摔倒了,我连忙将她扶起。一看,居然是她!一周前,在大学生活动中心,我曾扶起过一个女孩,也是她!当时因她有事匆匆而去,只是道了谢,也没留下姓名。她也很惊讶,便邀我坐在她身旁一起听课。我这才得知她的姓名。梦溪,这让我想起《梦溪笔谈》。她说是因为母亲梦到小溪而有了孕,故以此名之。那个时候,流行在听课时带一本小说,以便无聊时可以打发时间。我们都取出了彼此携带的书籍,她看看我的,我看看她的。两人惊呼,书名是一样的:《简爱》!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书名,就像一种宿命。我认为有缘有喜欢就是“简单爱”,而她认为“简与爱之间还有一个点号,是不可逾越的鸿沟”。我承认,扶了她两次我认为这便是缘分,当她冲我微笑时,我便喜欢上她了,而且是不可救药!
徐教授给我们播放披头士的纪录片,里面有些裸露的镜头,许多女生都不好意思地把头低下。我瞥了她一眼,她安然自若。徐教授问我们观后感。我说我们十七八岁的时候,做作业、考试、看电视、玩游戏,除此之外,我们的生活几乎一片空白。而他们,却在用吉他、贝斯演绎自己的多彩的青春。我们按部就班,他们唾弃世俗,狂放不羁。问到花梦溪,她想了想,只说了一句话,这是一个人与世界的对抗。
当时,我们都觉得她讲这句话很酷的,后来我才体会到,其实这句话很残酷。那天相识之后,我与花梦溪很快就熟悉了。我约她吃饭、散步,一起翘课逛街、溜冰,她都很爽快而且很愉快地答应了。我想我应该尽早表白,我来到这个世界,只为了看一看这个世界的爱,如果连恋爱都没有,那岂非白走一遭。
尽管我费尽心思绞尽脑汁,形式上新颖别致,内容上真挚感人,但她的回答是,我们是好朋友。那晚我生平第一次喝醉了酒,而且抽了烟。我吐了一晚,我要把与她在一起的日日夜夜都吐掉,把在一起说的名词、动词、形容词都吐掉。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发现地球安然无恙,舍友们都出去各自活动了。外面的雾很大。我挣扎了起床,跑到空荡荡的校园里,我要去后山那里大声宣泄。云雾里,我彻底迷失了自己的方向。我左转右拐,精疲力尽。最后,终于来到后山。山里的云岚更浓,白茫茫一片,几乎看不到前方。空气湿漉漉的,就像在为我流泪。我挥起拳头,朝着雾气击去,感到一阵巨大的空虚。我挥拳,再挥拳,终于感到锥心的疼痛,原来我的拳头碰触到一棵树的枝丫了。皮破了,鲜血流了出来。这时候,我抬头,发现太阳终于从云层中探出脸来。我忍不住一阵痛哭。
后来,我才知道花梦溪在高中时是有男友的,没能考到N市,在外地。那时候,他们正在闹矛盾。
老马曾和我说过,花梦溪不适合我,她更像小说中的主角。而那个时候,我疯狂地热爱文学,所以我会不可抑制地爱上她。老马是我睡在上铺的兄弟,高考了三次,才考取S大,姓马,也属马。老马曾在社会上打过工,阅历要比我们丰富许多。他长得人高马大,喜欢踢足球。我也喜欢踢球,不过水平一般,他就常带着我踢。
那个时候,空旷的草坪多。我们拿两件衣服一摆,就是球门。S大虽然男生少,但是热爱足球的还挺多。认识的,不认识的,凑一块,就踢了起来。有时候,我们也去篮球场踢,篮球架左右有柱子,上面还有横梁,是不错的球门。院系的小型比赛,就在那里踢。真正的足球场,只有遇到正式比赛,才向我们开放。我们不管那些,天天踢,踢得不亦乐乎。
有一天傍晚,有同学拉我去网吧打游戏。我刚想离开,老马一把抓住我了,小子,你不好好练球,马上就要踢校级联赛了,打什么游戏!我一把推开他,就我们院那个水平,能踢哪个院?老马认真地说,体科院!什么?体科院,开什么玩笑!那里都是体育专业人才。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说:“中国队都进世界杯了,还有什么不可能!”我笑。
他吼:“花梦溪和体科院的一个男生在一起了,他是足球队队长!”我笑,然后愣住了。
老马告诉我,他有弟兄在体科院,告诉了他这个消息,而且他也看到他们两人亲昵的样子。我立马用力拍了一下书柜。老马说:“不蒸馒头争口气,把体科院踢趴下,咱们的足球也就有交代了。”
然而,老马没能等到和体科院踢比赛的那一天。他被车撞死了!听到噩耗,我们宿舍的人简直难以置信。我这才想起,这似乎应了老马的谶语。那时候,我们男生的宿舍在校园外,上午没课,就睡个懒觉;中午在路边摊大叔那里弄份风沙炒饭,腋窝下夹着课本,走很长的路,过很宽的马路,方能到达校园大门。老马看着一辆辆疾驰而过的大卡车,说这里没有红绿灯迟早会有人被撞死。我说,现在不能装一个吗?他说,非要死一个人才会有。
他说的没错,在他死之前,尽管险象环生,但红绿灯迟迟没有。他死之后,不仅装了红绿灯,还装了减速带。他被撞的那天,大雾弥漫。那些车子,车速较之以往,已经慢了许多。但有辆卡车,许是为了赶时间,一路摁喇叭,飞速驶来。老马新买了一部手机,摩托罗拉的,很兴奋,一边走,一边打电话,没留意。当身边的人都避让开时,只有他一人还伫立在路中央……
第二天,我特意又在浓郁的大雾里行走,为的是缅怀老马。我左手抓一把,右手抓一把,希冀能把和老马在一起的日子重新搜集:听着随声听使劲拍床铺,穿着舍甫琴科的米兰7号在球场驰骋,冲澡时显示肚皮上六块腹肌,带我们宿舍去市里的酒吧喝酒,约了联谊宿舍和女生一起去看通宵电影……然而,我手掌里只有湿漉漉的水滴。时光如水,可水为何不能变成时光?想起往昔的点点滴滴,我再次在大雾里放声大哭。夜晚,我梦见老马,他正和我一起踢球,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加油。
和体科院比赛的那天,我又见到了花梦溪。她站在足球场边,冲我们挥手微笑。微笑像一只鸽子,飞来飞去,不知是冲我,还是冲对方的队长。那天,我使出洪荒之力玩了命地踢,终于没让对方队长得分。不过我们院还是0:3输了!老马曾说过,你练了无数次的过人、传球,但是不能射进球门,一切都是空!
他说的还有我的爱情!
什么时候我能进球,能找到我的爱情?望着空空荡荡的球场,我抬头望天。天很蓝,有云,答案在风中飘扬。我不懂。老马也许懂,可他却无法告诉我了。
临近毕业,就在我以为自己将单身告别大学校园时,“非典”来了,我的爱情也来了!起初,“非典”还离我们很远,每天该泡网吧的继续泡网吧,该约会逛街的继续逛街。可是后来上街的人都要戴口罩,街上开始人烟稀少。再后来,隔壁宿舍的家伙因为疑似“非典”,而被全副防护服的医务工作人员带到医院隔离了。他的舍友也都被送到学校空余的教工宿舍隔离。那个时候,我开始感到恐惧。再后来,“非典”在那个城市肆虐,学校封校了,谁也离不开校园。我便像短路的路灯一样,非常无助,只能望着天上的月色。
那个时候,我们除了在宿舍里打牌,便是到学校机房上网,图书馆也偶尔去去。照理,有那么一大堆空闲时间,看到浩如烟海的图书,应该觉得兴奋。可是,那段时间,人内心异常空虚烦躁,就像街上那些芜杂的树叶,随风而动。静止,就是一堆垃圾。还是打牌打发时光比较容易,八十分、斗地主,一百零八张牌奥妙无穷。输的人,要负责买点心。一根香肠,两个茶叶蛋,是我们男生的标配。我们一边吃,一边坏坏地笑。
假如我整天就泡在牌堆里,恐怕我便会永远没有机会遇到她了。但是,既然蝴蝶扇扇翅膀,能改变一个地方的气候,那导师的一个电话,就注定了后面的故事。虽然封校了,毕业论文还是要写的,导师在催我的论文。我不得不告别牌友,准备去图书馆找点资料。
于是,我就在路上遇到了花梦溪。她冲我笑了吗?也许吧。十多年前的某一天,她是否微笑,我有可能记得吗?但是,我相信她一定笑了,否则我们的见面应该是很尴尬的。她的笑,把我心中所有的阴霾都消散了。我想,假如我得了“非典”,那笑靥可以把所有的病毒都杀死。我们又像一对老友一样热络地交谈。
日子单调重复,过的时候特别漫长,回忆时则特别短暂。按说封校也有好一阵子,可最后我印象里似乎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光。白天,我们一起去图书馆看书或去机房上网,晚上一起手牵手散步聊天。
我们这个样子,算谈恋爱吗?唯一能问的人,是老马,可他已经在天上了。我打算在毕业前问问花梦溪,因为这将影响我毕业后的选择。就这样,有点甜蜜有点期盼,一直等到“非典”结束。阳光甚好,空气清新,能嗅到鲜花的香味。那位被隔离的家伙,最后诊断为“典型性”肺炎。大家虚惊一场。幸好,只是虚惊。
然而,花梦溪却让我真正惊讶了。进出校门自由了,我约她去城里逛街,她却以找工作为由拒绝了。终于有一天晚上,我不得不问她我俩之间的情感。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干嘛要弄清楚?她说。我得考虑我今后工作的地方。我说。她问我打算去哪里工作。我说我基本上是回家乡的,家乡那里不比这里差。她说她想要留在N市,她爱上了这个城市。所以我们注定毕业就会分别,彼此珍惜这最后的岁月。
几天后,仙岚又迎来一场大雾。那天早上,花梦溪打来电话,让我赶紧去她宿舍楼。她没说什么事。关于迷雾天,我总有不祥的预感。我连忙起床,在一片白茫茫中匆忙奔跑。她遇到麻烦了?她身体有什么不适,要去医院?还是她家里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模糊的路,潮湿的空气,更增添了我的担忧。
等我赶到宿舍楼下,她还在楼上。我打她手机,她说马上下来。一起下来的还有她的三个舍友,有的以前也见过,听她说起过。她居然很正式地向她们介绍,这是我男朋友。我心儿一颤。她们也有些尴尬,冲我微笑致意。然后,她很自然地挽起我的胳膊,说:“不是说好今天去城里逛逛么?走吧。”迷雾天去逛街?我没有质疑,愉快地和她去坐70路公交车。后来,雾散了,有点小雨。路上,她的神情与天气一样有点忧郁。后来,走在市中心的街道上,她拉着我,任细细的雨水打湿在身上。她说她喜欢水,浪漫。问我是否喜欢。我说我也喜欢,这样我就是湿(诗)人了。她笑。我问她,为什么要那么介绍我?她笑着说,今天和你谈恋爱,你不高兴吗?